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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玩菩萨 ...

  •   熊熊燃起的火苗旁围着一群人,为首的老人闭着眼念念有词,火星缭乱,黑烟直冒,蚊虫四处飞舞。顾希昭站在外围,身上穿着布围裙,头发也盘在脑后,她盯着人群中一个身影,有些晃神,忽而听见措措的声音。

      “好了吗?跟我走。”措措一脸严肃地对她道。

      顾希昭略一点头,跟着措措端起茶壶,走到熊熊大火前,给端放在台上的神像上茶。两人倒完转向身后站着的老人,那是毕兹卡族中的法师,阿覃口中的梯玛。老人手中握着一把纸棍,上头挂着白色的纸钱,口中喃喃着些什么,顾希昭听不懂其中蕴意,只见老人将那一把纸棍散开,示意两人走向一旁的陪神,朝他们碗中倒茶。

      顾希昭左挪一步,正好与面前的沈陵光对上眼。他双手仍打着绷带,身体重心不稳偏向一旁,手心里却紧紧端着那茶碗。沈陵光一与她对上眼,就别开眼神,望向别处。顾希昭对他的小动作心知肚明,心里微微不满,见他一副要把茶碗打翻的模样,便伸出左手握住他的手,右手把茶倒入他手中的碗里。她定住神,看了他好一会,才转身走向措措。

      “你迟了!”措措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不是都说了我们要同时下来吗?”

      顾希昭轻微地“嗯”了一声,就继续看向那火苗旁的沈陵光与阿覃,二人站在梯玛身旁,尽职尽责地扮演陪神的角色。这时顾希昭才发觉沈陵光穿着青布大褂,平日披散的头发也被束起,高高盘在耳后,耳上别了银耳环,看起来倒真不太像个“帕卡”,和另一侧的阿覃彼此呼应,宛如一对工整的诗句。

      “哦,茶婆婆,给这里上点茶。”

      顾希昭愣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和措措就是这话中所指的“茶婆婆”。阿覃前几日指使她参与这所谓的“玩菩萨”,就是让她充当这个茶婆婆,做好端茶送水的职责。她回头看见吴瑕正坐在竹板凳上冲她招手,他一脸从容,丝毫不觉得自己与顾希昭之间有什么嫌隙。

      措措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我不想跟这个莽子长老说话,你去。”

      顾希昭当然也不想去,却拗不过措措,她怕惹起旁人注目,谁叫她是个刚来村子的外人,又是个不懂礼节的帕卡人,在人群中有些许差错都格外打眼,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走向吴瑕,给他的茶碗倒满水。

      “没想到阿覃会让你当这个茶婆婆。”吴瑕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道:“还让你师兄成了陪神。”

      顾希昭知道吴瑕要挑起话题,她见毕兹卡人都围在火堆旁低声絮语,周围没有旁人,便不耐烦追问道,“陪神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玩菩萨?”

      “看下去你就知道了。”

      顾希昭想起几日不见的栖真,“师姐不来么?”

      “她来了反而不好。”吴瑕指了指火堆旁的老人,老人手中持一根长棍,在沙地上划起什么痕迹,“你可听过江水一带流传甚广的童谣?”

      说罢,他就轻声唱了起来,歌声与老人的念词重叠,“山迢迢,水遥遥,南风吹,倦鸟飞,离人行,发江陵,世路茫,到维扬。到维扬,更天凉,海西头,友成仇,垂双翼,不胜力,魂断处,无归路。”

      顾希昭微微一愣,这曲调如此熟悉,她是在记忆中听过,是路途中广惟曾唱给她听的曲子,这曲子与眼前的仪式有何关系?

      吴瑕见她不语,自顾自道:“老梯玛唱的正与这童谣类似,只不过汉人们唱的是奉劝离人归乡的曲子,而玩菩萨是将远至四方的毕兹卡亡魂们召回祖先之地。”

      他侧耳听了听念词,喃喃道:“从哪儿请来,有怨报怨山,有仇报仇山,从哪儿请来,天瘟地瘟曹,年瘟月瘟曹,从那里请来,要到哪里去。”

      顾希昭深吸一口气,她抬头见秋月透过阴沉的天空照在摇曳的黄竹上。老梯玛念着那祷词,火堆旁的毕兹卡们也跟着念,树影悠悠,火堆上的黑烟摇曳上升。顾希昭盯着那火苗入了神,越看越觉得那火苗中疑窦丛生,似有人影绰绰,飘摇着不肯离去。

      “喂!快来。”措措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一把拉过她,“就要敬神了,快同我来准备。”

      顾希昭茫茫然跟上她,脑子里仍是那火苗的形状,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措措将豆腐糍粑串起,放在火上,又将下午杀好的黑猪肉分成两碗,倒上两碗新鲜好酒,再把十个糍粑垒成两叠,上头分别插一炷香,与措措一同送到两名陪神面前。

      顾希昭走到一旁,低声问她:“他们扮的是什么神?”

      措措别了她一眼,感叹了一下这帕卡女子的迟钝,“阿覃没和你说么,这次玩菩萨是为了除灾除疫,他们正是天灾娘娘与地疫爷爷。”

      顾希昭看着两人的打扮,没明白缘由。

      措措对她咬耳朵:“你那帕卡师兄经受过二十年前的水患吧?阿覃有阴传,能看见个人的因缘,她说她看见他肩头上有两个落水鬼的魂魄,才让他当的陪神。我知道你与你那师兄有私情,但阿覃让他当陪神是想让他受神庇佑,要不是木呷是个糯苏,不准来玩菩萨,还轮不到他呢,你就别多心了。”

      顾希昭只听进去水患和水鬼两个词,她心中一惊,怔怔看着人群中的沈陵光,他双颊被火光烧得通红,头顶冒汗,双目紧闭,似乎是经受着什么折磨,又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梯玛将纸钱点燃,糍粑上的香扔进火里,酒也倒进火中,将盛猪肉的两个碗里倒过来覆在竹筛里,放在一旁。他冲火中打了三个卦,又拜了三拜,才将那一碗早就准备好的新鲜猪血奉上茶台,他拿出一串铁制的铜钱,浇上新酒,放入火中点燃。

      老梯玛穿过人群,将白色纸钱分发给众人,先用毕兹卡话说了些什么,用汉话唱到:“瘟疫不起,灾患不来。老的无病,少的无难。家先祖宗,你们收钱收酒,收米收肉。有堂的归堂,有殿的归殿。无堂无殿的,归洛水大道。”

      他经过奉茶的两人时,给了措措一条五彩布,再面向顾希昭,将那烧得通红的铁纸钱凑近她左脸,又移到她右脸。他开口,这回说的是汉话,“心中有邪神显连的,野鬼与你同走的,我帮你烧神烧鬼。烧得远走高飞,五湖四海。”

      接着他打开她的掌心,用铁纸钱照亮她的手,看向她手中那道不会愈合的疤口,低声念道:“从此邪神不敢拢身,野鬼不敢拢边。邪神看,空口看,野鬼望,空口望。”

      火光嗖地照亮她的眼,她看见火堆后方有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从人群中往林子跑去,她觉得不对劲,刚想追寻那身影,但更奇异的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缓缓升起一个人形。

      那飘扬的丝带,那带笑的嘴角,那闪着异光的双眼,都让她心头为之一颤,方才的念头像青烟一样被掐灭,她的思绪完完全全放在了那极旺极盛的火焰之中,火苗犹如出水莲花,盘桓上升,将她也笼罩在火光中。

      可她眼睁睁看着那火光散去。

      人群骚动起来。

      顾希昭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才发觉眼前的火光确实消失了。

      “怎么回事?”在一旁观看的汉人也叫嚷起来。

      不知不觉间,沈陵光已从涌动的人群中挤过来,出现在她身旁。两人都因黑暗而失了方向,只得将肩膀紧紧贴在一起,对抗着朝这边涌来的人群。

      “不要踩到火铺!糍粑呢?豆腐呢?竹篓呢?”措措尖利的声音从暗中传来,“喂!谁拿了竹筛!送走的瘟神疫官去哪了?”

      “莫急!先看好路。”一个厚重的声音传来,是吴瑕点燃了火折子,他举起手臂将火光散开,让众人得到一丝光亮,看清眼下的路。

      众人看见的是火堆的残骸,茶台上的东西已经是一团糟,那碗精心准备的猪血也被打散了,一旁坐着的仡熊巴代一下站了起来,“糟了!猪血倒了!”

      老梯玛皱眉看着一片狼藉的桌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嘴里低声念叨了什么,阿覃也垂着头满脸丧气。

      汉人还不解,毕兹卡们已经纷纷不安起来,有人忽而朝着屋子背后喊道,“有人躲在屋角!”

      人群涌上前去,火把照向屋角,不知是谁惊声大叫:“是个糯苏!”

      皮肤黝黑的白衣少年躲在墙角下,被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得瑟瑟发抖,他手中抱着的包袱掉落在地上。

      “木呷?”阿覃拨开人群,冲上前,她对少年着急地说,“木呷,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年不语,只是用哀求的眼神望向阿覃。

      “他手中握着什么?”老巴代喊道。

      吴瑕举着火折子从人群中走出,拾起了那包袱。包袱中只有一支竹笔和一本册子,吴瑕快速将册子翻了一遍,众人只见发现上头全是看不懂的糯苏文,小声絮叨起来,他们望向少年的眼神也有些变化。

      吴瑕把包袱还给他,沉声问道,“糯苏不准族人前来观看玩菩萨,你为何违背族规?”

      黑皮肤的白衣少年仍是闭紧了嘴不肯发话,他眼珠睁大,全身僵硬,连手指也蜷曲着不敢动弹。

      阿覃上前,张开手臂护住他,“不,不会是他,不可能是木呷!”

      “阿覃,若他不吭声,那我也没法为他脱罪。”吴瑕看了看阿覃,又看向少年,神色更加严肃,“你没拿竹筛,身上也没有打翻的猪血,那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刚刚是谁做的,为什么不肯说?”

      阿覃厉声道:“他没法说!肯定有阿苏他们,对木呷下了咒,让他开不了口!”

      她一把拉住吴瑕,“带他去见神女姑姑,姑姑一定知道怎么做!”

      吴瑕没有应答,那张脸上在火光照耀下神色复杂。

      这时老梯玛也缓缓走了过来,他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木呷,什么也没说,转头对吴瑕用不怎么熟练的汉话道:“不用惊扰神女了,把这糯苏孩子放走吧。玩菩萨玩不成是家先的旨意,我们改日再办。”

      “梯玛,可是……”阿覃焦急叫道,她凑到老人跟头,用毕兹卡话说道:“你也知道的,这一定是阿苏他们干的好事!若是不彻查清楚,这祸事全要怪在木呷身上,木呷不清白了,日后又要受旁人欺诲,他不但在自己族中待不下去,现在连我们也要冤枉他。”

      顾希昭在一旁听不明白,只是觉得阿覃语调焦急,有说不清的百般委屈,她不知为何向前一步,猛地开口道:“不是他,我看见那人了。”

      众人皆回头看向她。

      吴瑕严肃地看着她,脸上又浮现那种傲慢的神情,他抬高声量道:“你说什么?”

      顾希昭硬着头皮道:“我看见一个黑影跑了过去,不在这间屋子的方向,是火堆后头,那人往林子里逃去了。”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看走眼?”吴瑕低头俯瞰她,语气严厉,似乎在审判着她。

      “她没看错。”沈陵光也上前一步,与顾希昭并肩站着,对吴瑕道:“我那时就站在茶台旁,感到身后有一阵风,回头就见到林子那方向有个黑影一闪而过,等我再回过神来时,火已经灭了。”

      吴瑕的圆眼睛不安地转动起来,他的目光在顾希昭与沈陵光之间游离,随即,他做出了决定。

      吴瑕长吁一口气,转头看向老梯玛:“梯玛,夜已经深了,还请您将诸位族人带回去好好休息。木呷,阿覃,措措,还有你们两个,”吴瑕指了指顾希昭与沈陵光两人,“同我一起来将这林子彻查清楚。”

      ·

      “你知道你给你师姐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吴瑕领着众人举着火把走在前头,对走在一旁的顾希昭低声道。

      顾希昭疑惑地看着他,她在村子里这几天遵纪守法,既没有打扰栖真,又没有惊动村民,天天只在村里散步,偶尔被人当成奇珍异兽观赏,还要回答关于村外的种种问题,现在又积极参与民俗风情建设活动,义务劳动给阿覃当这个茶婆婆,这些行为居然被一个企图伤害自己的恶徒质疑,她心情很不好,回嘴道:“你什么意思?”

      吴瑕低头看她一眼,“你倒真是个无畏之徒,当初在船上想着要把亡命的人拐子送进佛寺也就罢了,现在又要在村里插手糯苏与毕兹卡的事情?你知道你师姐为何不出现在这里吗,她是治理这一方的神女,但也只是汉人的神女,玩菩萨是毕兹卡的事情,她出面就是逾越了规矩。定下这规矩的不是某个人,而是过去横亘在族与族之间的盟誓与背约。你刚刚说出口的话,不仅仅是帮了那糯苏少年,也是作为一名汉人站了边,这就意味着神女也得做出相应的表态。你不过是一个外来人,刚刚却破坏了村中各族势力的平衡,而这平衡,正是栖真一直守护的道理。”

      说罢,吴瑕便闭嘴不语,留她一个人默默在黑暗中思索。

      顾希昭细细思量着吴瑕这段话,她果真破坏了这种平衡?可是……这村中和睦生活在一起的四族又是否真有平衡可言?她想到那黑皮肤的少年听见自己说出“汉人”这个词时的眼神,又想到阿覃对自己说出“帕卡”这个词时的语气,还想到村子中议事堂里的四个座位,老梯玛将烧得通红的铁纸钱伸到她手上时念的汉文祷词,渐渐地,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水落石出。

      “不对。”

      吴瑕回过头,“什么?”

      顾希昭抬起头,正视他:“你说得不对,不是我破坏了平衡。是阿覃让我和师兄参与的玩菩萨,在场的也不全是毕兹卡,有仡熊人的巴代与措措,还有那么多受老梯玛祝福的汉人。平衡并不是他们想要的,更不是师姐要的。”

      吴瑕发觉她的目中精光四射,语句也清晰有力。

      “所以,这一场祭祀的意义本就是要打破平衡。”

      吴瑕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狗吠声,他握紧火把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一只黄狗冲了过来,一见到它的样子,走在最后的阿覃就兴奋地叫了起来,“阿黄!”

      黄狗迎上前来,亲昵地蹭了蹭阿覃的手指,摇了摇尾巴,在她身边转了几圈,又往林子深处跑去,阿覃忙不迭地追上去,“阿黄,你去哪!”

      在那只黄狗奔去的方向,几人发现了一丝极微弱极皎洁的光,那道光束似是从云层中射下,全照在一个人身上,使那人的身影显得温暖而可靠。

      那人俯身抱起黄狗,望向众人。

      “姑姑!”阿覃已经跑到了众人最前头,她对着那光束下的人急切地喊道,“方才、方才玩菩萨的火灭了,一定是阿苏他——”

      栖真伸出指头放在嘴边,示意她安静,又安抚般地对她点点头,用她那平淡的声音轻声道:“我知道。”

      她放下黄狗,一步一步踏向树林深处,那道光束却紧跟着她不散。她停在一棵檬子树前,树上有个可供两人躲避藏身的大树洞,黄狗兴奋地在树干下打转,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栖真,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出来。”

      栖真用命令的口吻对着树洞道。

      树枝岿然不动,黄狗见状,大声吠叫起来。

      栖真抬起手指,五指并拢在空中画了一道圈,圈中似有无形的涟漪泛起,从圆心从外延长,风云涌动,将那树枝刮得呼呼作响。栖真手中结印变幻,她将小指并叠,交叉的四指成为一道屏障,风声渐盛,似有隐隐雷声,最后她分开双手,拂袖一挥,一个黑衣服的盘发少年从洞中露出半个身子,他双手不听指挥地挥舞,马上便结结实实地掉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

      “阿苏!果然是你!”阿覃恨恨地对地上那如蠕虫一般滚动的少年叫道。

      栖真拦住想冲上前的阿覃,只是轻轻抬了抬手指,一束光柱随她的手指移动。秋夜下,有一只黑蝴蝶翩翩飞舞,降落在他手指上,众人随那蝴蝶望去,发现他手指上有一道有些浑浊的痕迹,正是那被打翻在地的猪血。而在他身下紧紧压着的是那不翼而飞的竹筛,碗碎作几瓣,里头的猪肉也散落一地。

      栖真看也不看那少年的脸,转身对吴瑕说,“把他带回去,明日在议事堂上召开集会,务必叫上各族长老,就他扰乱玩菩萨一事审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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