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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戏中人 ...

  •   “这小儿是有些惊风在身上的。”

      沈陵光端坐在榻上,任广忻用两只手指扒拉开他的眼皮,他已有些泪眼模糊,可广忻却丝毫不在乎,扒拉完左眼皮,又看向右眼皮,还举起蜡烛冲他的眼珠深处照去,刺得他睁不开眼,眼泪几欲掉下来。

      广忻松开手,随手扔给他一粒米花糖,走到一旁,对广惟低声道:“你真要收他为徒?山下那些名门大户,等你收徒的都排起了长队,你就选这个病胚子?”

      沈陵光耳朵尖,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瞥向广惟,他脑袋里想起不少事,尤其是爹娘闭上眼睛前对他的叮嘱,少食少言,多多做事,看人脸色,莫惹人嫌。他做不了很多事,却慢慢学会看人脸色,发觉从山脚到山顶,大人们全拿他当个烫手山芋,于是也就变得愈加少言少语,闷声吃饭,闷声做事。

      现在他揣摩着广惟的神情,拿不准他还想不想要自己,却见广惟偏过头,冲自己安慰般地一笑:“对。”

      广忻没辙了,叹口气:“行吧,你一向爱好别致,收的徒弟也别致。这娃娃自小颠簸流离,父母又不在身旁,在山上没人照料,受惊多梦也不奇怪,以后少见外人,少受刺激,给他多读读书,兴许就治好了。”

      “行,多谢!我不在山中的时候,还麻烦你多照拂这孩子。”

      广忻没应允,只翻了翻白眼,送客出门。

      沈陵光一路被广惟牵着手,不停抬头打量他,他已经发现这长老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可怕,更像个心思活络的老顽童,对他也不摆架子,更没说些叫他不舒服的话,看来自己确实变得“不惹人嫌”了起来,他心中不由得有些雀跃,觉得一切都新鲜极了,脸色也不再是恹恹的,而是有些活灵活现起来。

      只听广惟对他道:“陵光,方才你师叔说要你多读书,你爱读什么书?你师姐是个老古板,尽读些佶屈聱牙的,我看着都倒胃口。过几天我下山去,给你带一套绣像评书,还有那些个风俗话本,你挑着看,不懂的就问栖真,如何?”

      沈陵光怯生生地点头,张嘴一笑,“多谢师父。”

      广惟见他新掉的门牙正漏风,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脑袋:“嘴还挺甜。不错,比你师姐强点。走咯!等你身体强健了,就带你下山看戏去,把你师姐也拉上,给她看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让她也动一动凡心,别真变成个无名无己的圣人。”

      沈陵光乖乖点头,揉了揉被东风吹得酸涩的眼珠,大步跟上这个新师父,一同步入尘寰,一同步入崭新的生活。

      ·

      崭新的生活也仍然是少食少言,多多做事的。

      师父确实买来了不少书,但唯独在带他看戏这件事上食言了。广惟常年找了借口下山去,一去就是几个月,回来时又只待上两三天,其余的时间,就剩下他和栖真两人对坐在藏书阁中,栖真不言,他也不语,偌大的书阁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而栖真的脸上又看不出表情,沈陵光连“看人眼色”这一项技能也学不会了。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下山看戏时,他却一不小心把眼泪哭湿了衣袖。

      “你怎么哭了,陵光?”

      霍启白愕然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师弟,他身形短小,脸蛋倒是圆滚滚,活像个年画娃娃,冬天一来,脸蛋就被冻得一片白一片红,又像个放在火锅里咕嘟咕嘟煮的年糕团子。霍启白爱掐年画娃娃的脸蛋,却不怎么喜欢看年画娃娃掉眼泪。她瞒着师兄,硬拖着杜仲衡一起下山看流民的戏班子,好心带上了他,却不料这师弟没用得很,是个哭包,看场戏就要掉一箩筐眼泪。霍启白心中着急,眼下已近黄昏,若是不能把他哄好,赶在太阳落山前上山,就要赶不上派中年关的大会。会上有师兄师姐的各色绝技,她望穿秋水等了一年,可不能错过这个看师兄出丑的好机会。

      她眼见杜仲衡还不回来,只好自己支起袖子哄小孩:“这有什么好哭的呢。戏曲话本子不过赚人眼泪罢了,你一哭,不就中了骗子的下怀了。”

      “师姐,不许说戏里都是骗人的。”沈陵光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尖擦擦眼角的眼泪,小声反驳。

      霍启白听这一句话,反而被逗笑了:“那你也愿意在梦里娶个媳妇,一觉起来,媳妇不见了,子孙也不在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只能当个秃头和尚咯。”

      沈陵光不顾眼泪哗哗地淌,两只小手飞也似地捂住脑袋,“我不要!”

      “秃头和尚也就算了,万一媳妇还在,却变成个癞头鬼,被人捉走了,那怎么办?”

      沈陵光一听这话,更急了,从腮帮子红到脖颈子,像极了年糕团子在辣油里滚上一滚,又火又辣,“师姐别说了——”

      霍启白看得开心,觉得比方才的戏还好玩,还打算继续作弄他,谁料耳边传来一声,“启白,说什么呢!”

      沈陵光眼见救星到来,忙扑向他。杜仲衡拍拍他的背,温言道:“陵光别哭,这戏曲虽是怪怪奇奇,也自有其动人之处。你哭,是因为心中有所感,受了教化之风,便不会做那些鬼祟之事,往后看得多了,也就不会掉眼泪了。”

      沈陵光受了安慰,泪也不流了,忙乖乖点头,又听杜仲衡道:“倒是最新的戏本话本子中,多了两类格外严重者,一为穿越,一为架空,无头无脑,又无深刻蕴意,总是一女子腾云驾雾,来到一方外之地,此地无朝无代,世事皆异,这女子恍恍惚惚,在这异世中蹉跎好些年,做了好些荒诞不经之事,与不少男子胡牵乱扯,最后又云淡风轻,全如一梦。陵光,你可要记住,这些皆是虚妄之谈,与你我脚下所踏现实不同,不要动心牵挂才是。”

      霍启白抱起双臂,扬起下巴,“跑起腿来最不起劲,动起嘴皮子来倒是废话一大通,我看你平日里也没少读这些虚妄之谈。”

      杜仲衡将手中买来的糖葫芦递给沈陵光,瞥了眼她:“那又是谁叫我一同下山看戏的?”

      “好了好了,快吃,吃了就回山。”霍启白见状不妙,连忙转移话题,一把将糖葫芦塞进沈陵光嘴里。

      沈陵光被糖稀黏住牙齿,他思索着杜仲衡的话,一时着了楞,眼睫毛上也结了冰,冻成一尊雕像。

      杜仲衡见他不肯动,便牵住这小师弟的手往前走,他将另一串糖葫芦递给身旁的霍启白:“你吃。”

      “都说了我不爱吃甜食。”霍启白将糖葫芦推到一边,满脑子只想着晚上的大会。

      她马上又反应过来,“喂!你不是给你自己买的吧,那可是我的零花钱!”

      杜仲衡急急忙忙道:“怎么会!上次梅花糕只买了一枚,就被你说了,我这次才想着多买一份。既然如此,干脆下次你自己去买吧!”

      霍启白撅了撅嘴,“那你就自己吃了吧,反正长虫牙也是你的事。”

      沈陵光嚼着糖稀,感到一股甜味从牙根深处涌起。他仍沉浸在方才的那场幻梦之中,满腔恋恋不舍,往后多看几眼,见那坐在席间的戏子们又纷纷穿上戏服,一个接一个登上舞台,握着的假刀假枪,一唱词也可变成真刀实枪,统领帐下大军千万,一挥手就过了万水千山。而一下台,死去的皆可活过来,戏里有再大的不共戴天之仇,戏外也得在同一檐下喝粥。

      而杜仲衡这番话又在他心底下种下种子,生根发芽来。他脑海中倏然浮现一些无迹可寻、非花非雾的念头,这念头还未成形,便像空中徐徐飘落的雪花一样,没落地就化了。

      “若是世上当真有爱做梦者,该当如何?若是世上当真有爱听梦呓者,又当如何?”

      ·

      “你回来了。”

      栖真坐在藏书阁里,看也不看他,双眼只顾在书页里穿梭。

      沈陵光低头站在台阶上,双手交叠在袖子里摩梭。山中天气阴冷,一到了这时节更是冻得入骨,他自襁褓之中便被父母翻山越岭带来无因山,但仍然是个南方人的体质,一到了冬天就要双手长冻疮。

      “师姐……”

      “进来。”

      栖真提起一张黄纸,双指一挥,就有一道暖融融的火光从她指尖迸出,飞入书桌上的手炉。她对沈陵光指指那火炉,示意他上前来拿。

      沈陵光刚握住手炉,掌心便涌上一阵暖意,他刚想道谢,却听栖真道,“山下演的什么戏?”

      沈陵光明白自己偷偷下山看戏的事情已败露了,只好支吾着答道:“邯郸梦。”

      栖真翻了页书,“你既读过枕中记,又看了邯郸梦,那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说来与我听听。”

      他低头背道:“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一梦尽知。”

      “那又为何要哭呢?”

      她放下书页,那双冷冽的眼睛无情地看向他,望向他的袖子,上头满是涕泪流下的斑斑痕迹,而他嘴角还残留着一点糖渣。

      沈陵光愣了愣,将杜仲衡的话重又说了一遍:“我哭,是因为、因为有所感。我受了教化之风,便不会做鬼祟之事,往后……往后我看得多了,也就不会再掉眼泪了。”

      他说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不似杜仲衡那般娓娓道来,更显得毫无说服力。

      栖真叹了口气,不肯再看他,“爱看戏也好,爱读话本小说也好,爱动心也好,都不是坏事。人人皆有喜怒哀乐,情动于中,发之于外而已。然俗语又言,戏与梦同,一昧耽于戏梦之中,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便会害了念头。陵光,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陵光怔怔地盯着她,栖真那张淡漠的脸上毫无表情,双眼、眉间、嘴角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弧度,与那些戏台上活灵活现的面孔全然不同。

      他下意识地想点头,可脑海中却闪过了一丝念头,他有所动摇,喉头滚动,头一次说出忤逆师姐的话。

      他抬起头,无力地睁大眼睛。

      “可我只是、我只是想看下去,就算是梦寐也好,我想看下去。”

      ·

      “我抓住她了。”

      沈陵光转过头,对身后的迟建端说。

      “好,不要放手!千万不要放手!”

      迟建端大声叮嘱道,他好不容易从混战中抽了身,却没发现这偌大的客栈少了梁柱,年久失修,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师兄!来不及了!”杜仲衡站在檐外,竭力维持住这建筑的最后一丝平衡,“我就要支撑不住了。”

      “再坚持一会!”迟建端回头,一步步小心避开檐上掉落的木屑,接近沈陵光,想要助他一臂之力。

      沈陵光也感到手臂快要支撑不住,那他仍然紧紧握住了那只手,手的主人半个身子都掉入了坑中,她的脸涨得通红,脸色迷茫,几乎像是在做梦一般。她挣扎着抬起头,求助般地看向沈陵光。

      沈陵光看到她的眼睛时,全身如闪电通过般地一震。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光,正是他白日里在雪明楼中向下眺望时,在一面镜子中看到的眼睛。而此时,这双眼睛正亮堂堂地盯紧他。

      沈陵光感到手心浸满了汗。

      “醒一醒,不要再做梦了!”

      她猛地张口,冲他叫道。

      沈陵光抬眼,忽然发现客栈顶部已经支撑不住,即将倒塌下来,很快,他感到他紧紧抓住的那双手正从他指缝间悄悄溜走。

      沈陵光猛地睁开眼。

      耳边仍然是雪明楼的流水声,鸟鸣声,他坐起来,转头看向窗外,树木不动,却有凉风自耳畔吹起,他这才惊觉自己满身是汗。而梦中的那双眼睛仍在眼前,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怎么会有这样像的眼睛?与昨日在镜中看到的眼睛一模一样,像明晃晃的镜子,一步不离地照着他。

      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缓了缓气,走到门前,拉开门,却见眼前站着的人正是适才出现在梦中的迟建端。

      他面目凝重:“沈师弟,我们要出楼去追一个人。这个人……可能是广惟长老生前在派外的弟子,所以,你也得去一趟。”

      他呆呆伫立在那里,听着迟建端说出他曾在梦中说出的话,话语一模一样,他实在分辨不出眼前是真,是幻,是梦,还是空。

      他下意识地望向自己满是汗的手掌心。

      梦中的触感突然变得如此真实,如此难以言喻。

      “沈师弟?”

      沈陵光回过神来。

      “师弟,你去不去?”迟建端已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沈陵光不再犹疑,他握紧双手,说:“我去。”

      他赶到那家摇摇欲坠的客栈,所有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像梦中一样,毫厘无差。他像是做梦一样被迟建端叫到她面前,抽出那把剑,知晓她的姓名,出发回山。在回山的路上,她仍是那副恍恍惚惚的样子,他御马走到她跟前。

      “醒一醒,不要再做梦了。”

      她抬起眼,慌乱道:“我不是对你说的,我是……对我自己说的。”

      白日朗朗,沈陵光手中全是汗,他脑海中又浮现起年幼时无因山脚下的戏台,如梦如幻似的景象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如此一来便忘了不少叮嘱,少言多做,少思寡欲,至人无几,圣人无名,得丧之理,死生之情,人生之适,亦如是矣。那些缄口不言的冷漠面孔全都消失了,活色生香的戏中人登场了,袅袅唱词道:“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

      他开口,竭力遏制自己的情绪,用没有抑扬的声音说道:“所以你觉得自己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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