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眼中人 ...


  •   顾希昭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就光顾着看眼前给自己上药的女子,她心脏怦怦直跳,小心翼翼地窥测她。女子没束发,一头黑发就垂在肩上,那张侧脸如起伏的山峦,配上毫无起伏的眉峰,真如仙人下凡,冰骨无尘。此时这仙人正一手按住她的肩,一手给她受伤的手包扎。

      是该叫她神女姑姑?还是该叫她栖真师姐?

      顾希昭能认出眼前人,主要还是因为察觉了她那一瞬间微妙的变化,女子看到笼子里昏迷的沈陵光时,动作一滞,连耳后的头发也忘了别上去。都说太上忘情,眼前的神女虽然如同一件纤尘不染的雪瓷器,可见到一张故人的脸时,必定还是牵动了她心头的尘缘。

      栖真用剪子绞断纱布,收起药盒。她那双冷冽的眼睛与顾希昭对视,目光如飞鸟啄水一般扫过她的眉眼,“你不是绝尘。你叫什么?”

      顾希昭看着她,感到一阵迟疑:“我……我是师父在派外收的弟子。我叫希昭,顾希昭。”

      顾希昭见她没有回应,又连忙补到:“希望的希,昭示的昭。”

      栖真对此只是平淡无比地抬了抬眉毛,“这不是他给你取的名字。”

      “对。这是我自己的名字。”

      栖真点点头,拿起那封放在桌子上的信,“你们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

      “是师兄从杨绪,不,撄宁师兄那里拿到的。”

      “撄宁?”听到撄宁二字,栖真微微合眼,神色像是有了些起伏,但她的语气中仍听不出波澜。

      “他找上了我们。”顾希昭连忙把杨绪是如何假扮渭水城的客栈老板,又是如何出现在锦官城外的事一股脑讲了出来,她讲得磕磕绊绊,栖真也没有打断她追问细节,只是静静听她说完这一切。

      “所以……我才同师兄一起来投奔栖真师姐的。”

      栖真缓缓睁开眼,“你们是如何找到这的?”

      顾希昭又将在渝州上船夔州下船之后的事粗粗讲了一遍,她说到吴瑕时,栖真的眼珠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往窗外的方向望去。

      “那少女要将师兄带回这,我不肯,执意跟着,才侥幸找到了这里。师姐,他的伤势现在如何?”

      “没什么大碍,他在阿覃的屋里养伤,刚刚醒了片刻,又睡过去了。只要经得阿覃同意,你随时可去看他。”

      顾希昭看着她,仍是满肚子的疑惑,她有许多的话想问,这是何处,你又为何被称为神女,那少女少年是什么身份,却见栖真拿上药盒和信,朝门口走去,“我还有要事,得走了。你的伤不比陵光身上的轻多少,自己注意。”

      “可是,栖真师姐……”

      栖真回过身,再次直视她的眼睛:“你说是陵光执意要带你来找我,你可知道陵光的意图是什么?”

      顾希昭迟疑了,她低声道:“我不知道。”

      栖真毫不动摇地看着她,这时,顾希昭发觉她的黑眼珠与沈陵光的像极了,都是一片看不出波澜的墨色。

      栖真又问道:“那你的意图又是什么?”

      顾希昭垂下眼。

      “我……我也不知道。”

      她诚实地说道。

      栖真听着她回答,神色仍然是十足的淡然,她转身,临走前对她留下一句话:“那就在这里想明白。”

      ·

      栖真说的“这里”,就是指这片与外界隔绝的净土,这片小小的山谷被山崖阻断,只有一条溪水处与外界相通,既看不见气宇萧森的巫峡,也看不到颓圮零落的夔州,简直是遗世独立到了顶点。

      顾希昭在屋里坐着等不到栖真回来,肚子饿得咕咕响得受不了时,她才打算出门觅食。

      她发觉这山谷并非万籁俱寂,而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田园景象。她沿着溪水走,两岸皆有农人耕种的痕迹,老人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在水边浣衣,丈夫锤着捣衣砧,妻子牵来黄牛在一旁等着,几名少女聚在一块对着手中的书册谈笑,她们身后的小童正摘果子斗草。

      她看着这副其乐融融的画面,心中有些疑惑,她从无因山下山,这一路上行经不少村庄城市,却没见过这般景象,到底是何处不同了?

      她还未得出答案,就被坐在路口编渔网的汉子叫住了,“你就是阿覃他们领回村子里的外人吧!神女都同我们说过了,多给你留一份饭菜,你怎么不自己出来呢,还等着人伺候你呢。”

      顾希昭他带进了屋里,桌上放着为她特意留下的甘薯饭与鲫鱼汤。屋里还坐着个渔女打扮的大娘,见她一进门就上看看下看看,掐着她的胳膊下了定论:“这个妹儿倒是外地来的那些臭汉子不一样,脸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说什么呢,这妹儿以为你要把她炖汤喝呢。”汉子对渔女嗔道。

      顾希昭只好低头喝汤,鱼汤鲜美,掺了不少白萝卜丝,她这几天全在山里跋涉,除了被吴瑕请的那一顿,就没吃过热东西,她咂咂舌品尝其中滋味,真恍如做梦一般。

      顾希昭舍不得地喝下最后一口汤,扒干饭,擦擦嘴,对屋内做着活计的两人问道:“多谢款待。请问……同我一起进来的另一个人,如今在哪?”

      两人面面相觑,“另一个外人?”

      顾希昭想到栖真的话,改口问道:“那将我带进来的阿覃姑娘住在何处?我想去道谢。”

      渔女回答道:“阿覃?那怪脾气的虎丫头?你要进她的屋……不可能。”

      渔夫汉子放下手里的针线,“措措不是要去那送柑子么。我叫她过来, 要她带你去。”

      没过多久,汉子便领着一个头上系着五色绳的姑娘过来了,她打扮与阿覃相似,都是短褂宽裤,就是背心上绣着桃花,脖子上多了几条银链子,耳上挂着银耳环。她一见到顾希昭便拍手笑道:“哦……你就是跟着阿覃他们回村的那个帕卡。”

      听到这称呼,顾希昭就明白了大半,这个措措也同阿覃他们一样,不是汉人。措措不拘礼,拉上顾希昭就往门外走,一路跟她碎碎念,把阿覃的事情一股脑倒了出来,

      “阿覃那虎丫头,日日从村子外捡东西回来,什么黄狗、臭喜鹊,天天叼走我的银镯子,还有一只村里谁也不想养的大白鹅,现在居然连帕卡人都带回来了!”

      措措跳到黑瓦房门口,砰砰敲了敲门,“阿覃!你出来,我带人来了!”

      她敲门时气势极焰,那生锈的铁门环经她这么一敲,发出不祥的咯吱声。

      措措抱着双臂,扬起下巴,不怀好意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那木门露出一角,里头钻出个阿覃的脑袋,她的一双猫眼瞪得圆溜溜,她一见到措措,脸色就暗了下来:“你又来做什么!”

      措措举起手中提篮,里头塞满了黄橙橙的柑子,“这不是来给你送柑子了么!你瞧瞧,我没记恨你家喜鹊偷我的镯子,还给你送你最爱的柑子,还不快请我进去坐坐?”

      阿覃脸色仍然不好,她竖起眉毛,“我才不要你的柑子!你这爱说闲话的措措。”

      阿覃眼睛一斜,却正好瞥见站在措措身后的顾希昭。

      “是你?你给我进来!”

      她语气极坏,一伸手抓住顾希昭,把她拽进门,又赶在措措溜进门前紧紧合上了大门。

      “你个阿覃!喂!当心我咒你悖时鬼!”被关在门外的措措气急败坏地跺脚,一把提上篮子就走,临走前却又眼睛一转,冲门内放狠话:“我去找梯玛巴代他们,他们肯定知道你在搞什么鬼。”

      门内传来一句恶狠狠的回话:“去呀,看我先放狗咬你,还是你先被巴代教训!”

      ·

      被抓进屋里的顾希昭小心翼翼地坐在石椅上,接受阿覃的质问。

      “你那时叫神女姑姑什么?你怎么认识她的?”

      顾希昭想了想,栖真并没嘱咐过自己不要透露她在无因山的身份,但若是真的把那些前尘往事都抖落出来,那也恐怕是一桩大麻烦。

      顾希昭撒谎道,“神女长得像我熟识的姐姐。”

      阿覃却不买账,追问道:“什么姐姐?在哪熟识的?”

      “以前同一个村子里的姐姐,她不在了,去时与神女差不多大。我乍一看神女,还以为重又见到她,便喊错了。”顾希昭心不跳气不喘地说。她看看阿覃的脸色由怀疑转为肃穆,发觉扯起谎来也别有一番乐趣所在,这难道就是从李钧那学到的宝贵经验?然而这话半真半假,并不全算是谎言,她从这顾希昭的记忆里就看到过她幼年生活的小村子,里头确实有些一起长大的熟悉面孔,那些面孔都一并消散在火焰的灰烬之中。

      “哼,神女姑姑岂是你这个外人能叫的。”阿覃语气微微好了些,但仍然臭着一张脸。

      顾希昭见她不纠缠了,就转回正题,“阿覃姑娘,我师兄多谢你照料了,他还好吗,我能见见他吗?”

      阿覃的猫眼滴溜溜地转着,顾希昭看得出来她不想让自己见沈陵光,但又有什么阻碍着她下定决心。阿覃冥思苦想了一会,站起身冲她指了指一个小小的房门。

      “喏,他在那。”

      她很不放心地看了看她,但没有多说一句话,就退出门去。

      顾希昭推开门。

      沈陵光侧身躺在榻上,受伤的双脚被白布裹起,手上的伤口也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他双眼浅浅地闭着,呼吸不安稳。顾希昭走到他身旁,低下头,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替他做什么,只好抬起手,理了理他被汗濡湿的额发,又拂过他脸上被滚石划伤留下的一道细长疤痕。

      她这一碰竟然就惊醒了他。

      沈陵光几乎是弹了起来,所幸顾希昭反应及时,一把扶住他的腰,又握住他未受伤的手臂,让他慢慢靠在榻沿。沈陵光看清她的脸,下意识地别过头去,用手捂住脸上的伤痕。

      “师兄!你醒了?”

      沈陵光背对着她,整张脸躲在阴影之中,长发披散在肩头,他像是呼吸不畅,垂着肩大口喘着粗气。顾希昭感到喉头一阵酸涩,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抱歉,是我不好,碰了你的伤口,现在还疼吗,让我看看?”

      沈陵光没回头,头深深地垂下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是我害了你。”

      这一句话没头没脑的,让顾希昭大为不解,她在榻边挨着床沿坐下,“明明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早就从山坡上滚下去了,不会坐在这里。”

      “不……不对。”沈陵光用双手撑住额头,像是被梦魇缠住了一般,止不住地摇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私心,你就不该……”

      顾希昭不解地看着他,靠近他,抬手把手掌心贴在沈陵光眉心,“你在说些什么,师兄?是不是还在发烧呢?”

      沈陵光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颤抖了一下,顾希昭感到手心并无热度,才放心地放下手,沈陵光缓缓转过脸来,像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两人对坐相视。

      这时,顾希昭才发觉他眼中带着一丝浅浅的血丝,心中有什么水落石出。

      她搞错了,他脸上的不是汗水,而是泪痕。

      她凝视着那道泪痕,入了神,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隔了好半天,她才说:“师兄,你见到栖真师姐了,对吧?”

      她见沈陵光垂眸不语,继续道:“现在我们安全了,你就在这安心养伤。我答应过你的,我不会走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和你说,关于师父的事我也都想起来了。你要快点好起来。”

      沈陵光看着她,眉头微微耸动。

      他眼中的她像一面碎了的镜子一样,分裂成无数块。眉间、睫间、眼角、嘴角,全是碎片,拼不出一个整体,然而她那双眼睛却如烛光一样,在无数面镜子的碎片里,熠熠动人。

      他感到胸腔之中的那个器官跳得极快,几乎要喷涌而出,他捂住心口,想命令心脏停止跳动。与此同时,他脑海中却浮起了一个新的念头,就这样吧,就这样答应她,不要让她走,把她留下来,这样一切就会好起来了,你也不会是孤零零一人了……

      这念头诱惑着他,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根私语,让他脸颊发热,让他蠢蠢欲动,让他心头的那阵火烧得更热。

      “还是在发烧吗?”耳边突然又出现了她的声音,他回过神来,发现在镜子中的一片碎片里,顾希昭正瞪大眼睛,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我去打盆水。”

      沈陵光摇摇头,他伸手拉住她,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那句该说的话说了出口,“你不是她。”

      “什么?”顾希昭愣愣地看着他。

      沈陵光发觉自己眼前已经是一片迷蒙,他已经看不清她,但他仍然想抓住那一闪烁而过的金光,他竭力告诫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了:“你不是这个顾希昭。你有自己的世界,你应该回去,过自己的生活。”

      顾希昭慢慢地眨了眨眼,像是有些不解,又像是懂了些什么,他看着那块碎片中的她低下头,释然地微微一笑:“原来你是真的知道啊。”

      她的微笑里掺杂了太多别的情绪,她原本都把不应该表现出来的情绪藏在眼睛里,永远事不关己地笑着。而现在,她仿佛放下了肩上重担,毫无顾忌地微笑起来:“我也确实和你说过,我不是这个顾希昭,没想到你真的相信了我。多谢,师兄,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帮我这么多,连这一次也是你救了我。但现在,我已经成为她了,我已经回不去了,你明白吗?”

      他感到自己胸中的那份灼热消失了,一阵空落落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眼神一变,收敛笑容,“可是师兄,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呢?你明明叫我和你一起离开无因山,要我和你一起来夔州城,可你又说什么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你帮了我,教会了我如何在这里生活,现在又想一走了之吗?”

      “不……”沈陵光下意识地开口,被她打住了。

      现在,眼前那镜子的碎片重又弥合起来。

      她又重新变成了她。

      顾希昭逼近他,她隔他那么近,他甚至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淬了火的剑,烧得通红的铁芯落入冷彻的铁水后,又冒出嘶嘶的热气。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会随便对什么东西施予一点善意,然后又要扔下它不管么?”

      “我、我不是……”他几乎被逼到榻角,退无可退。

      眼中的她抬手,用指尖抹去他下颌落下的那滴泪水。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师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