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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巫山 ...


  •   夔州出城后徒步翻过三座山,再经过两条溪,就到了与巫山交界的地带。

      然而无论是夔州城民或乡民,都绝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走这条路。嬢嬢叮嘱家中的幺儿幺妹,也常说,“别出城,千万别走那条山路去巫山,走了会被鬼捉去。”

      二十年前的繁华时节里,也有不少旅人贪图省事,不愿多花一笔钱走水路行经巫峡的,最终失踪在这山野里。

      然而,近来的传说渐渐变成了:那去巫山的路上住着一名神女,神女座下使徒百人,有不少会在夔州城城门外等待有心人,若随神女使者去了山中,走过了芦苇滩,经过了怪石堆,通过了迷雾阵,便能去那鬼神不扰的地界,过上两耳不闻世事的日子。

      这个故事也成为了比武陵桃花源更广为流传的故事,在江水两岸的船只上口耳相传。

      顾希昭当然没有听过这完整的传说,她误打误撞进了山,又被人推下山崖,所幸没有断手断脚,可现在正在追寻将自己师兄带走的山中怪人中,无瑕顾及其他。

      她一路追踪沈陵光留下的血迹,顺着那血迹,她被一步一步引到那巨大无比的树洞前。

      顾希昭瞪着空无一人的树洞,左看看右看看,百思不得其解。

      而这山林间还隐匿着其他人类的踪迹,只是顾希昭耳不聪目不明,看不到也听不到而已。

      在她上方那遒劲交错的树枝间跳跃着的少年少女蹲下,看着她。

      穿着宽袖青衣的少女背着一个比她还高的竹篓,篓子中不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开口露出一半,她不耐烦地转过身,将那从篓子中探出头的灰色兔子一把抓住。

      “都是你,坏了我的好事。”少女捏住野兔的脖子,让它不得动弹,“要不是我最怕杀兔子了,我早把你的皮剥了,做成兔肉干了。”

      她身旁站着一名瘦瘦高高的黑帽少年,少年穿着白色对襟,皮肤黝黑,眸子清亮,他俯下身,看着正端详着树洞的顾希昭。

      他凑到少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少女亦低下了头。

      她蹲下身子,纹丝不动地盯着顾希昭的手指。

      山间蚊虫繁盛,有那爱吸血的蜈蚣与蚂蝗,她一路小心翼翼,将血迹用树叶遮掩,才躲开了它们。可那呆头呆脑的帕卡女子的手指还滴着血,居然没有引来好血的蚊虫。

      少年还未回过神来,少女便从树林间一跃而下。

      她在空中打了个转,翻了个跟斗,便轻盈落在堆满树叶的地上。

      她脚上穿着的绣鞋尖外翻,像极了两只老虎耳朵,落地时那两只耳朵抖了抖,却几乎毫无声响。

      她开口便道:“喂!”

      `

      顾希昭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不知从何处蹦出来的少女。

      少女穿着宽袖短褂,全身打扮利索,比顾希昭足足矮了一个头,身后背着一个比她还高的竹篓。她那张小小的圆脸上长着双野猫的眼,像两块闪闪发亮的石头嵌在雕像上。

      她背后的竹篓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少女不耐烦地按下竹篓的盖子,猛烈地敲击了两声,那动静消失了。

      她仰头看向顾希昭,用那粗鲁的口气道:“喂,你一路追到这檬子树下,还没发现嘛,你的血帮你避了不少难。”

      顾希昭却死死盯着她背后的竹篓。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顾希昭低头看着她,没说话,只踮起脚,伸手越过少女的脑袋,揭开了那竹篓。

      那大得不可思议的竹篓里正塞着一个人,之前消失的沈陵光蜷缩成一团,挤在这竹篓里,像极了睡得深沉的孩童,他怀中还瑟缩着一只灰兔子,那兔子见了她,连忙上蹿下跳,一下便跃出了竹篓。

      “喂!”

      少女一脚跳开老远,一道白光闪过,一个皮肤黝黑的白衣少年抱着灰色兔子落在了少女身旁。

      “你做什么要放走它!”

      “你干嘛带走我师兄!”

      顾希昭与少女怒目相视。

      少女从黑帽少年手中接过兔子,对顾希昭没好气道:“这兔子可是我千辛万苦找来玩菩萨用的,你做什么要放走它?”

      顾希昭听不懂这话中何意,只好拦在她身前,“你篓子的人是我师兄,他受了伤,快把他交给我。”

      少女竖起那双圆溜溜的猫眼:“他也是我找来的,我替他处理伤口,敷了药,喂了食,他跟这兔子一样,就是我的了,你凭什么说拿走就拿走?”

      顾希昭没料到这一出,不知如何是好,呆在那里,半晌才问出:“你为什么要带走他?”

      “我要把他带回去,玩菩萨的时候做陪神。”

      “做陪神?”

      少女懒得和她纠缠,着急地跺脚,“哎呀……和你说了也不懂。我要他留在我们那里当汉子!”

      当汉子?

      顾希昭一愣神,少女见状,一把打开竹篓盖子把兔子装进去,扭头就走。

      顾希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喊道:“喂!他不会留在你们那里的。”

      少女回头,脸上满是不解:“你怎知道?外头世道这么乱,他要是醒来了,受我们照顾,欢喜我们那里,就会把别的事都一股脑忘了,高兴做我们的汉子了。”

      顾希昭不顾脚伤,追上前去,拦在她前头,与她僵持般对峙着。

      “把他还给我!”

      “谁捡到算谁的,我没见过你这般不讲道理的帕卡女人!”少女瞪着顾希昭。

      “就算你把他带回去了,他见不到我,更不会留在你那的。”

      少女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似在思索着什么。

      只见那黑皮肤的白衣少年凑到少女耳边,冲她低声细语了几句。

      少女若有所思,点点头,抬头对顾希昭道:“你也知道,他的伤口流血很厉害,不及时救治他就会死,你不让我带走他,倒是如何救他?我知道怎么救他。”

      “你能救他?”

      少女很骄傲般地昂起头,“那是当然。”

      “那把我也带上。”

      少女不悦道:“我要的是他,又不是你,干嘛还要带一个累赘?”

      说罢,少女的那双猫眼又看向顾希昭的脚,她挑起粗粗的眉毛,露出嫌弃的神色:“而且我们那可不好去,寻常帕卡人都走不到那。”

      顾希昭盯住她,一手撑起那根树枝,“你救他,我自己走。”

      `

      顾希昭一路半瘸半拐地跟着这一对少年,她始终注视着少女背着的竹篓,听见那竹篓中不断传来嘤咛的声音,似乎是那兔子在求救。

      这对少年少女行走脚步无声无息,难怪刚才也听不见两人的声响,顾希昭有些气馁,也不知他们是何时发觉了自己与沈陵光,趁着她离开之际悄悄将沈陵光带走。

      话又说回来,干嘛要把沈陵光带走。

      天色暗沉下来,两人坐下生了火,用顾希昭听不懂的话交谈着。少女掏出几块白净的糍粑在火上烤了起来,少年将卤豆干用小刀切成长条,分摊在干净的树叶上。

      顾希昭也感到腹中一阵饥饿,连忙翻出包裹中的干粮,走到少女身后的竹篓旁。

      “你做什么?”少女蹭地跳起,一把盖住竹篓,活像一只护食的小兽,“不许你动我的东西。”

      顾希昭在她威胁般的目光下退了几步,看她打开盖子,先是揪住了灰兔的耳朵,一把拎起送到少年的手上,再将沈陵光抱出。她动作灵敏,没碰到沈陵光的伤腿,又像给一只鸟雀喂食般将食物与水都送到了沈陵光嘴里。

      看来对她而言,沈陵光比那只灰兔更重要。

      顾希昭看见沈陵光微微张嘴,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声音,她隔得太远,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她无计可施,只好后退一步,靠着树干坐下,吃起受潮的饼子。

      她喉咙被结块的饼子噎住,想讨一口水喝,又起身站到少女身前,掏出包袱里的银票,“我想换点水。”

      “我们不用这东西。”

      “那你用什么换?我有药,干粮,布,什么都可以。”

      少女整理火堆,只是用余光瞥了瞥她,“我们不需要这些。”

      顾希昭看向一旁,往前又走一步,那皮肤黝黑的黑帽少年警惕地看着她。

      “跟我换点水吧。”顾希昭强硬道,“拜托了。”

      少女摇了摇头,“你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她看着两人的打扮面庞,想起两人路上时不时的窃窃私语,又想起少女对自己的称呼——“帕卡”。

      一阵灵光闪烁,她猛地开口:“你们不是汉人?”

      这话让黑皮肤的少年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挡在了少女前头,他的整张脸拉长了,变得如同一只捕食的豹子,闪耀的巨火在那双发亮的瞳子里燃起。

      顾希昭感到自己都要被这眼神烫伤了,她连忙举起右手护在脸前,“你们误会了,我也不是这里的人。”

      少女拉住少年的袖子,对他说了句短促的命令:“木呷,回来。”

      顾希昭紧张地呼吸着,在火光的照耀下,少年活像一只云豹般弓着身子退后,重又隐入黑暗中。

      少女安抚般了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顾希昭:“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就是一个帕卡人,不管你从哪来,你都是个帕卡人。”

      “不,你们不是这里的汉人,我也不是这里的人。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不属于这里的人,请你们帮帮我吧。”

      少女抬起眼,那双猫眼瞪得极大:“你这脑袋不清白的帕卡女人,说什么胡话呢?我是毕兹卡,他是个糯苏,我们生在这长在这,就是属于这里的人。”

      顾希昭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你们是这里的人。可你说你要带我师兄去你们那……你们那,究竟是哪里?”

      少女撅着嘴看着她,神色极不耐烦,但她又像是忍不住似的仰起头,脸上浮现一种极为想念温柔的神情,给眼前的顾希昭娓娓道来:“我们那可是这一带最好最美的地方,外头的人都进不去,即便有坏心思的人要来,也会被梯玛他们惩罚发落。我们那有最好的山头,可以看最好的云,有最好的水,可以酿最好的豆腐,有最好的米,可以打最好的糍粑,还有最好的药,有最好的人,其中又有最好的姑姑。”

      少年低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少女猛地一回神,对顾希昭道:“我们那的好处才不要说给你听。你又不是我选中的东西,不让你去。”

      顾希昭没说话,只是看着两人将火熄灭,起身前进。

      她默默无言地跟上两人,走在细而窄的山间小道上。

      她一步又一步走在泥泞草丛里,脚踝发肿,脑袋发烫,口中喘着粗气,旧伤流下新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左脚一扭,再次倒在草丛中。

      少女听到了她摔倒的声音,回过头。

      顾希昭看着那双老虎耳朵一扇一扇地走近了。

      少女低下头,不耐烦道:“都这样了你还要跟着我们吗?”

      顾希昭深吸一口气,不顾脚上汩汩涌出的鲜血,扶着树枝站起,用嘶哑的声音道:“你会把你捡到的兔子丢下不管吗?”

      “什么?”少女撅起嘴,不解地看着她。

      顾希昭抬头,侧着脸看向她身后的竹篓:“要是你捡到的兔子反咬你一口后逃跑,你会开心吗?”

      少女的眼睛眨了眨:“怎么会,我捡到的东西,只有我不要它的道理,怎么会让它逃了。”

      顾希昭直起身来,重重喘了一口气,露出一个黯淡的笑容:“你捡到了我师兄,他也捡到过我,给我上过药,喂过食。你说他跟你捡到的兔子一样,是你的东西了,那我又是他的什么呢?你说得没错,只有主人不要兔子的道理,没有兔子不要主人的道理。我们帕卡人也知道知恩图报的,我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抛下他,你就当捡一送一,把我这个累赘也收下吧。”

      少女瞪圆双眼:“你——”

      “你不是说可以救他吗?我要等他醒来,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他说,要是他决心把我丢下不要了,我就走。”

      少女鼓起嘴,气鼓鼓地思索着什么。

      随即,她垂下头,“真是个胡搅蛮缠的帕卡人。”

      她扭头,对少年伸出手:“木呷。”

      少年立即会意,将卷成杯状的树叶装满水,递给她。

      顾希昭接过水便一饮而尽,喝完才想起道谢。少女摆摆手,蹲下身子,“我见你时就说了,你的血帮你避了难。我们乐意让你一起走,也是想借你的血,避避蚊虫。”

      “我的血?”顾希昭看向腿上的斑斑血迹。

      “梯玛说过,玩菩萨时要选一只密毛黑猪,修得利利索索,煮得皮烂骨熟,和猪血和豆腐糍粑一起摆在台子上,那血是给菩萨用的,蚊虫都不敢叮咬。你的血很奇怪,蚊虫避着走,恐怕也是给菩萨预备的,所以,要把你也带回去给梯玛和姑姑看看才行。”

      “梯码究竟是什么?玩菩萨又是什么?你们要带我师兄也去玩这个菩萨?”

      “你这个帕卡女子真是哈宝!”少女听她措辞不当,赶紧竖起那双猫眼,“和你说了你也不清白。总之,你能去我们那里,是你的福分,别问东问西,不知好歹了!还能站起来就快走,过了这个时辰,晨雾就要来了,再晚就回不去了。”

      顾希昭匆忙跟上两人,两人走得极快,她也只得跟上,沿着满是山石的小溪溯游而上,此时天色渐白,溪边的黄竹红叶中渐渐升起一阵白雾,将三人眼前的绿意遮掩得干干净净,他们就在这迷阵一般的溪流里蹒跚前进。

      “都是你!害我们回来晚了。”少女回头埋怨地看了一眼顾希昭,着急地跺脚。

      她身旁的白衣少年点燃火石,竖起手中的木棒,试图驱散白雾。

      一阵极细的光柱从红叶中射下,从那白雾中穿梭而来,照亮了溪水里的卵石。

      顾希昭顺着光望去,白雾不再浓烈,被不知何处而起的晨风吹散,她突然能将溪水看得一清二楚,看见水中的激流、尘埃、碎石、浮金上下踊跃。

      在那溪水的源头处立着一名女子,她头顶正巧有片云,云中金光涌溢,将她的脸照得流光溢彩,却叫人看不清面貌。

      少女一见到那身影,便惊喜叫道:“神女姑姑!”

      少年闻声低头,右手贴在胸前,低身念了一句:“神女斯惹。”

      听到这声称呼的那一刻,顾希昭感到喉头一颤,整个身体感到脚下激烈的水流传导而来的震动声,天地彷佛都在颤动,树叶因风而起的微弱颤抖,树梢上黑蝴蝶的羽翼摆幅,乱石被水流操纵摆动,都被她一一收入耳中,而在这声音的汇流之中,她自己的心跳动得最响。

      神女……她就是神女?!

      万千思绪像刚刚消散的白雾一样重又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那些故事,那些传说,那在山中等待的神女,那救世人于苦难之中的神女,她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那死去的人贩子,那白面的居士,还有那船上的刀客,他们三人的说辞拼凑起来,能否解释眼前这名神女的存在?她究竟是谁,她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片山野之中?

      那名女子的脸仍被无数细细密密的光柱所照耀,叫人看不明晰,她挥了挥衣袖,走向三人。

      “阿覃,木呷,你们又去哪了?”

      她的声音极细极轻,也像一片白雾,如丝如烟般缠绕着他们。

      “神女姑姑!我们去山下了,看,我发现了只好漂亮好漂亮的兔子,还有个受伤的帕卡人,他伤得好重,姑姑,你快来看看吧。”

      她卸下竹篓,打开盖子,放在神女面前。

      那神女别了别耳畔的碎发,使那照耀在她脸上的七色白光微微黯淡了些。顾希昭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原是一张瓷器一般雪白的脸,五官是极为朴素,却又叫人胆颤心惊,担心失手打碎了这件瓷器,又怕伸手捂化了这瓣雪花。

      神女低头看向笼子里那张脸,她拢起鬓发的手微微一滞,又让那缕碎发被风吹散了。

      “他是……”

      少女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他是我们在山中发现的。怎么了……姑姑?”

      顾希昭屏住呼吸,盯着那张雪瓷器一样的脸,脑中犹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道念头。这念头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几乎是同一时刻,她从溪水中上了岸,悄悄从石堆处绕了道,站在了神女的身旁,她猛地伸出手,朝她的后背探去。

      她这一着来得意外,没人能料到,只消这一不留神,她就够到了神女的后背,探知到了她身后的那一片虚空,紧接着,她握紧手心,在那虚空中寻觅到了一把沉重的剑柄,她卯足全力,要将这把长剑从那由「空」制成的剑鞘中抽出。

      “喂,你做什么?”少女尖声叫道。

      她还未看见从虚空中冉冉升起的剑身,就被一股冲天的力道弹开,足足飞出了几尺远。

      顾希昭趴倒在溪水中,水流枕湿了额发,她在一片湿漉漉中抬头,只见那神女仍停在原地,她神色无异,只掸了掸衣袖,将那片跟着她的云吹散了,冲顾希昭走来。

      她站在动弹不得的顾希昭身前,微微弯下腰,俯瞰她。她的眼睛倒映在水中,被顾希昭看得真真切切。那真是一双毫无感情的黑眼睛,将她盯得几乎要结出冰来,一股凉意顺着发梢的溪水落在顾希昭脖颈上,使她打了个激灵。

      顾希昭没有迟疑,仰着头,对着眼前的神女大声喊道:“师姐,栖真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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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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