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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师兄 ...

  •   “师兄……”

      “师兄……”

      “师兄!”

      没有回应。

      顾希昭咳嗽了几声,竭力使呼吸顺畅,她大口呼吸,一口将山间的冷空气吞下,腰腹处就传来一阵剧烈疼痛,她痛得立刻弹起身来。

      据她丰富的降落经验判断,她那之前扭伤的脚踝再次拉伤,左手胳膊处则被山崖间锋利的石块划破血肉,加上被吴瑕折断的手指,她试着伸了伸指头,却感到那钻心的痛楚直从经脉联向心脏。

      但她来不及叫痛,而是匍匐着爬向更远处的沈陵光,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手伸向沈陵光,抹去他额头上凝固的血块,确定他的呼吸。

      他还活着。

      她松了一口气,他只是昏迷不醒,满脸血迹模糊。

      他当时距离吴瑕更近,为保护她而开启了空,根本没考虑到自己,受到吴瑕那通身罡气冲撞,再加上下坠重击,滚下山崖。幸亏他摔下来时没有仰面朝天,否则可能会因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

      这些不属于她的常识在脑海中冉冉升起。

      来不及了,该发生都已经发生了。

      她如此告诫自己。

      她手指间有些凉,发现四周散落的树叶上有些露珠,她举起叶子将水珠一饮而尽,润了润嘴唇,嗓子里仍是一股血味。

      她休息片刻,用牙齿咬开沈陵光背上的包裹,找到李钧给两人的药材。

      她找到药膏,先往沈陵光脸上抹去,她侧着身面对着昏迷不醒的他,两人面对面,她甚至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带着湿气,从胸脯中呼出。沈陵光伤得极重,手肘、腰间、双腿都是血口,手上的皮肤下也是淤血造成的青红,他仍然未醒。

      更重要的是,他额头发烫,双手却极冷,顾希昭怀疑是骨折引起的淤血发热。

      不属于她的常识再次在她脑中闪现,她额头发烫,不禁摇了摇脑袋。

      她拿出布条用嘴扯开,侧身用右手给剧痛的左手打结固定,再休息了半刻,终于有力气直起腰,靠在树干上,曲起腿,给脚上的斑斑伤痕涂上止血的药草。她凭借着脑中浮现出的想象单手将布条撕开,拿来几片未被雨水浸软的树皮当作支架,一圈圈绑在了沈陵光受伤的腿上。

      她不敢动他,生怕造成不良后果。

      她就只能这么凝视着这张被鲜血洗得模糊的脸,一动不动。

      四处无响,唯有微风吹过,树林中叶片扇动抖落下的雨滴声。

      “咳……”

      沈陵光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嗽。

      “师兄!”

      顾希昭忙用右手将他的头扶起,“别动。”

      她将他的头歪向一侧,拍拍他的背,让他将嗓子里的淤血咳出。

      “别动,你受了伤,不要乱动,会没事的。”

      沈陵光却不理会她,他气若游丝,似在求救:“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顾希昭觉得这语气奇怪,不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似乎是出现了幻觉。

      “师兄?”她拍拍他的脸,想让他保持清醒,发觉他额头灼热,几乎可以烫熟鸡蛋,“师兄,醒醒。”

      “不要走、不要再骗我了……”

      “我没骗你,你先睁开眼,保持清醒,我才能把药给你喂下去。”

      沈陵光微弱地点了点头,双眼睁开一道缝隙,他抬起手,竭尽力气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够不着,“答应我、不会走……”

      “好,我答应你,我不会走的。再说了,我现在也走不了啊。”

      顾希昭趁机将一把药送进他口中,“吞下去,快,吞下去就会好起来了。”

      沈陵光无声地呜咽着什么,双眼紧闭,却还是坚持将塞到嘴边的药丸吞下,她感到掌心一股温热,仿佛被小兽的舌头舐过。

      药性苦寒,刚吞下喉头,他全身触电般的一颤,顾希昭便又拿出布条抹去他额头上的汗,替他按压腹部。

      她听着沈陵光的呼吸渐渐平缓,感到自己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她皱起眉头,像是对眼前的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你要快点好起来。”

      ·

      距两人摔下山崖,已经过了一天。昨夜的雨下得不久,如今山间放晴,有一点微弱的夕阳从西边照来。

      顾希昭思忖了片刻。

      首要之急是在日落之前找到水,在夜里用树枝生火,把干粮给自己和他喂下去。

      顾希昭看看四周,她没有犹疑,从背后抽出剑。她将剑放在地上,轻轻拂过剑身,黑沉如铁的剑沾上露水,泛出闪亮银光。

      又要用你干些别的事了。

      她直起身,用右手举剑,砍下一束长而弯曲的树枝,将两侧削得齐齐整整,放在地上试了试。她将那树枝放在左手腋下当作拐杖,右手撑地,试着站起身来。

      拐杖一歪,她往后倒在地上,腰枕在尖锐的山石上,又带来一阵剧痛。

      她皱着眉再次扶住树枝,小心翼翼地迈起左脚,右脚却立不起来,这回换了膝盖跪地,前倾在地上。

      她匍匐躺在泥地里,半是自嘲半是好笑地叹了口气。

      这么看来,拿回记忆也没什么用。广惟没教过她什么,连最基本的心法口诀也没与她说过,除了一些普通人应有的常识以外,她也就是一个受过灾疫摧残的少女,手无缚鸡之力。正如在无因山中迟建端告诉她的那样,她没有内力,若什么也不懂,就真的没法在这世上活下去。

      她翻了个身,再度爬起来,握住树枝,试图站起来。

      摔倒数十次后,她终于能扶着树枝站起来了。

      尽管走得极慢,但好歹能看到周边事物。这里并不是昨日他们与吴瑕缠斗的湖边,而是山谷脚下,顾希昭抬头望去,一道平缓的山坡挡住了一点霞光,他们就是从这山坡上滚下的,所幸山坡平缓,两人才没受致命伤。

      既然是山谷,那必定有溪水,顾希昭竖起耳朵,辨认水流声。

      山林间极静,唯有树叶落下的簌簌声,她自己的脚步声倒是大得吓人。

      她逡巡一周,并没在周边发现水源,而她的体力也几乎耗尽,只好折返。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梭梭的声响,像极了人的衣裙扫过杂草的声音。

      “谁!”

      顾希昭猛地叫出声来,看向身后,林间的乱石参差,一只灰色小兔从石头后迅疾跳开,她只看到了它圆乎乎的一撮尾巴,随即,那灰色影子便消失在一片绿色中。

      原来是兔子……

      顾希昭盯着那兔子出现的场所,有点失望,要是它不走也好,这林间有个生物作伴,让她不是孤零零一人也好。

      顾希昭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撑着树枝往回走。

      沈陵光依然在昏睡,他似乎并未醒来过,但不知为何,他脸上的血迹像是被树间滴落的雨水冲刷掉,四肢的创伤淤血也变得干干净净。

      顾希昭狐疑地看向四周,可周围并无明显的足迹。

      她想不出理由,只好安慰自己这是雨水冲刷的作用。她勉强用树叶上累积的水滴打湿手指,洗去血液,拿出包裹里干巴巴的烧饼,将烧饼用水浸湿泡软,塞进沈陵光嘴里。

      “吃下去。”

      沈陵光的双眼微微睁开一线,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所在,听话地将口中的食物缓缓咽下。

      顾希昭看他吃下干粮,心中安定下来,她原本受了伤,急需恢复体力,可却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现在看见沈陵光能够进食,自己也胡乱塞了几口干粮充饥。

      她靠在树干上,天色已经暗下来,气温骤降,得点火取暖了。而她袖中的符纸早被雨水润湿,没有用了。

      她缓缓将手伸入袖中,摸到那块坚硬的物体,那白色石子在幽暗之中闪着微光。

      顾希昭看着石头上的两个朱红大字,皱着眉头笑了笑。

      你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吗?真是算无遗策的何思忆。

      她用脚踩住一块干燥的木块,将干燥的杂草垫在底下,自己的剑放在上头,她右手握住石头敲击黑沉剑柄,一下、两下、三下,噼啪巨响响彻山林,她的指头被震痛了,而那道火星正稳稳落在木块上,火苗涌起。她小心地将杂草在木块旁搭成一个三角形,确保中心流入足够的空气够木块燃烧。

      火苗生机勃勃地跳动,暖流从四肢躯干涌入她的五脏六腑。

      顾希昭坐下,靠在最近的树干上,眼皮沉重地塌下,她没法睡,看向在手边昏迷的沈陵光。

      火光之下,这张脸白得异常,他高烧未退,额头上冒着热汗,手指却依旧冰冷。

      他双目紧闭,嘴唇微张,发出一声咕哝:“不要走……”

      顾希昭看着那张脸,试图揣摩沈陵光的心境。

      如果顾希昭在被广惟收养后的人生就归为平静,那沈陵光这些年又该是如何度过的?

      他父母因二十年前的水患而成了流民,双双早逝,他六岁被送上无因山,唯一与他相伴的师姐在他九岁那年离开山中。自此之后,他的师父就不爱留在山中,对他疏于管教,师弟师妹则因为种种原因不愿与他亲近。按他所说,他在山上也多是与书相伴,终日在藏经阁看着师父留下来的话本,人情关系极其浅淡,这些年来,除了生性大方的霍启白与照管弟子的杜仲衡以外,他与其他弟子交流得极少,唯一的朋友是在无因山中待了几个月的李钧。他执意离开无因山,对收养自己的夷微派究竟怀着什么心情?是感激,抑或是埋怨?

      顾希昭陷入沉思,看向那滚滚灼烧的火苗。

      不要走、不要走……

      他是在对谁说话?

      他是在对依次离开的父母、师姐、师父说着“不要走”?这些人一个又一个地抛下他,留他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度日。

      难怪,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栖真的消息,他自然要拼尽一切去寻找。

      顾希昭心中一震。

      “不要走。”

      他也对她说过这句话。

      那时他抱住她,说的就是“不想让你走”。

      顾希昭是这些人以外,他在这世上唯一有联系的人。

      而她对他的反应又是如何呢?她拒绝下山,拒绝跟他一起走,屡次无视他的建议,时不时躲开他,常常不坦诚。没错,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劝人,让她以为他在贬低她,他对人好却不考虑他人想法,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人好。对他好的人已经走了,已经永远离开了,他没法再学得什么经验。

      顾希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捡起地上的包裹紧紧抱住,往后将头靠在树干上,低低地说:“快醒来吧。”

      火光照在沈陵光脸上,也照进她的眼睛。

      她像一只不知疲惫的小兽,身体蜷缩成一团取暖,戒备的眼睛睁得极大,打量着周围的动静,也守着眼前昏睡不醒的人,她明明疲惫极了,呼吸也变得沉重,但就是不肯将眼睛闭上。

      她对着沉睡的人说道,似在安慰着他,又似乎在安慰自己,“等你醒来,就把以前的事都告诉我。作为交换,我把我知道的事也告诉你。”

      ·

      似乎是一眨眼间的事,暴雨倾盆而下,打醒了她。

      她睁开眼,火苗已经被雨水浇灭了,唯有一缕白烟,细细袅袅地飘着。

      她的头发被淋得湿透,全身发抖,止不住地寒战。她猛地弹起,伸手探向沈陵光的额头。

      他的烧没退,反而烧得更厉害了,喘息声也变得更为粗重。

      她心里一阵绝望,怎么办?

      她抬头望去,茂密的树叶根本遮不住山间的秋雨,她身下的树叶已经被雨水浸湿,从山顶流下的雨水汇成了一道不小的河,挟裹着泥土石块向下滚去。

      这样下去,她和沈陵光两人都会被打得浑身湿透,沈陵光身上全是淤血,现在受了寒,伤势会更为严重。更可怕的是,若这滔天暴雨继续下下去,山洪加剧,她行动不便,沈陵光昏迷不醒,两人恐怕会被洪流冲下山坡。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样才好?

      顾希昭心中又急又怕,她抓起树枝直起身来,慌乱找了几篇宽大树叶盖在沈陵光头上,就踉踉跄跄地在四周寻找合适的避身所。

      四周全是尖锐的乱石,没用的杂草,散落的芦苇杆,低矮的灌木丛,巨大的树干……

      巨大的树干?

      顾希昭抬起头来,看向那几人伸出手臂合抱也抱不住的巨大树木,树根虬曲交错,而树干恰巧有一个极大的树洞,正容两人藏身,足够遮风挡雨。

      她匆忙往回跑,想着如何将沈陵光架起来走到这巨大树洞中来,她越走越快,全然忘记了自己脚踝处的伤。

      也许是因为饿了肚子,也许是因为受伤行动不便,也许是因为眼前看不清山路,她右脚不偏不倚,踩中被山洪冲下的碎石,身体前倾,重重倒在地上,额角撞上一块砾石。

      她失去意识,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山雨已经停了下来。

      她摸摸额上隐隐作痛的疤口,没有在意流下的鲜血,便再度扶起树枝,往沈陵光的方向跑去。

      可当她站在两人摔下山坡的地方时,那里并没有沈陵光。

      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她前夜烧的火堆留下两人存在过的痕迹。

      她双目失神,盯着那一堆烧焦的杂草竿,不知所措。

      他在哪里?

      “师兄!”顾希昭大喊。

      没有回音。

      他的伤那么重,不可能一下就醒来,而且他明明骨折了,绝不可能自己一人站起来跑掉,那他会在哪里?

      她忍着疼痛拖着右脚在火堆边转了一圈,依然没发现任何不对劲。

      “师兄!”

      顾希昭对着空无一人的山林大喊道。

      没有回音。

      她无助地靠在树干上,任着脊骨一点点下坠,她失去重心,瘫坐下来。

      她累极了,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倒在这里,睡上一觉。也许醒了,沈陵光就会再度出现在她面前。

      她垂下肩膀,左手的断指触到了潮湿的地面,一阵揪心的疼痛传来,她看向不争气的左手,顺着指尖看向地面。

      地上除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还有一撮极软极细的灰色茸毛。

      茸毛?

      她用手轻轻捻起茸毛,那茸毛上挂着水珠,泛着浅灰,还有一道极浅的殷红。

      顾希昭感到一阵心悸,她将茸毛攥紧在手心,扶着树枝缓缓站了起来。

      这是她在草丛中见到的野兔身上落下的。野兔的毛不会无缘无故落在此处,是有人捉住了它,又将它带到了此处。

      这附近明明就有人!

      她再次走向沈陵光曾躺过的地方,轻轻触碰那潮湿而冰冷的落叶,随即一把掀开上层的落叶。

      厚厚的落叶之下,是一层落满殷红鲜血的落叶,颜色胜过红叶。

      沈陵光留下的血迹给她指明了一条道路,她一层层翻开那些作伪装的新叶,快步前进着。

      有人来过这里,带走了沈陵光,将新的落叶盖在原有的落叶上头,让她看不见血迹,分不清他们离去的方向。

      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带走沈陵光?

      顾希昭愤怒地望向四周,对着空无一人的树林低声道:“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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