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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谬论 ...


  •   “你们果然也想知道这件事。”年轻刀客摘下兜帽,点燃屋里的蜡烛,他并未拒绝两人请求,反而大方将两人引入自己休息的屋内,还给两人倒上了热茶。

      刀客看了看两人,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离,忽然道:“就在两刻前,你们中有人也来问过我。”

      “是谁?”顾希昭心中一耸。

      “那男子不能自卫,所以带着个拿棍棒的小跟班。”

      何思忆与顾希昭对视片刻,是李钧。他也来问了这事?为什么?

      何思忆轻声道:“那你是怎么说的?你为什么认定那居士见过神女?”

      刀客仰着头,似在回忆着什么,他缓缓道:“那脚夫与货郎争执的时候,我坐在角落观察每个人的表情。你们均是一脸疑惑,唯独那白面胖子静静躺着。在脚夫说到神女的时候,那胖子右手手掌的经脉动了。”

      “经脉动了?仅凭这个?”何思忆不解道。

      刀客看向她,淡淡道:“我是习武之人,人身上每一处血脉流动都有缘由,放松时血脉舒张,警惕时血气上涌,那是只有同为武人之间才能嗅到的气味,他能在顷刻之间运转经脉,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对神女这两个字非常熟悉,所以我才推断他一定见过她。”

      刀客一脸肃然,他脸蛋年轻,声音却极其低沉,几乎没有气息起伏,叫人听得十分安心,分辨不出他是否在撒谎。

      顾希昭干脆放弃猜测这是不是谎言,只听何思忆道:“原来如此,多谢。那敢问公子又是在何处见过神女的?”

      刀客听到“公子”一词,立刻耸起眉心,一脸嫌恶:“不必如此称呼我。但……你们为何想知道神女下落?”

      两人一时噎住,对视一眼。刀客见状,也不多言,“也罢,想来这天下人多有不便之处。我与那神女也只是一面之缘,两年前我从洞庭南下,至湘水中心,那时舟行平缓,水中小洲白蘋尽显,一名女子就那样站在水中央弹琴,流水风声都不如她的琴声好听。曲终,她便消失了。”

      何思忆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奇怪的神情,她继续追问道,“她弹的是什么琴?”

      “那乐器有二十五根弦,见过了就难以忘记。”

      “是瑟……”何思忆喃喃自语道,无意识地往前凑近刀客,“她弹的什么曲子?”

      刀客皱眉后退,“我是个不通乐理的粗人,如何记得一首只听过一次的曲子?”

      何思忆却仿佛对两人的距离一无所知似的,越凑越近,脸都要贴上刀客的胡子了,“那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她看上去多大了,过得怎么样?”

      刀客干脆地站了起来,看向一旁的顾希昭,“我记不清了。就这些,带你朋友走吧。”

      顾希昭看着何思忆一脸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你究竟是怎么了?”

      何思忆只是摇摇头,看向她,嘴角扬起一个微笑,“没事,姐姐……谢谢你。”

      撂下这没头没脑的话,何思忆就一股脑在走廊跑了起来。

      “喂!怎么回事!”顾希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

      何思忆站在书架前,将第二格的书册翻开,露出靠墙的暗格,一把拉开暗格上的把手,抽出一个约有半人高的宽匣子。她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放在书桌上,打开盖子,将里头用布裹好的物件拆开。

      匣子里用布裹着的正是一张琴。

      平日里这张琴都不需她鼓动,自然会发出振声,琴弦与空气铮铮作响,吵得不得了,才得用布裹起来放在墙里头。但此刻,这张琴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何思忆调了调琴弦,又擦了擦琴背,一脸焦急地等着它发出什么声音。

      “小唐,回话啊……快回话啊……”

      “思忆!你怎么了?”韩载欣的声音从画外传来。

      何思忆心中暗道不好,她一把把琴塞进匣子里,再把匣子胡乱推入书柜的暗角里。她刚藏起琴匣,才发现桌上的那块裹琴的布还赫然在目,便干脆将桌上零碎物件一把打乱,一转头,韩载欣的身影已经到了小屋门口。

      “阿载?你怎么进画里来了?你平常不是最不喜欢来这里的吗?”何思忆看向他,脸上全无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韩载欣迎上前来:“思忆,究竟怎么了?顾姑娘刚说你不太对劲,叫我来看看。”

      何思忆明白了缘故,愈发装出一脸坦然,想打发韩载欣离开,“没什么,就是累了,想休息休息。”

      “糟了,是不是晕船了?沈兄那也是,晕船晕得厉害极了,要不要去给你也买些晕船汤,或者叫船上的伙夫熬点粥?”

      “不了不了,我就是想自己待一会。”何思忆看着韩载欣一脸焦急,几乎想把他一把推出画中。

      “真的没事?”韩载欣怀疑地看着她的脸。她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异样,并不像沈陵光那样面色铁青,反而还有些脸颊发红,耳后挂着些汗滴,她刚刚在干什么?

      韩载欣将目光移向她身后的桌上,这是何思忆从小就收集的东西,一些纸墨笔砚,还有几块印章,那些印章看起来十分熟悉,他随手就拿了一块起来,看见上头歪歪扭扭的幼儿字迹,心中涌起一阵回忆。

      他感慨道:“除了我那枚,其他的你都还留着呢?”

      “啊?”何思忆心思仍然游离在外,被韩载欣的眼神又拉回了桌上,“哦,你说这些啊,反正留下来做个纪念嘛。”

      韩载欣的目光仍在书桌上探寻,突然,他背过身去,缓缓道:“思忆……有什么事,你就对我说吧。”

      “啊?”何思忆惊讶片刻,眼光瞥向他左手手肘靠着的正好是书柜的暗格,心中暗道不好。

      韩载欣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她了?才一个人在这里。”

      “啊?”何思忆抬起头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停在书架上的一幅小像上。

      韩载欣仔细凝视着那画像,像上的女子大约二十出头,眉眼间与十六岁的何思忆有七八分相似,眉头灵动,杏眼娇憨,都是一派慧黠的模样。只不过何思忆眼角微微下垂,笑起来眉眼弯弯,而抬眼看人时又多了一分无辜感。

      现在何思忆正用这种眼神看着他,“阿载?”

      韩载欣赧颜地摆过头,“你以前总是一人躲到画中,原来是这个原因。”

      何思忆疑惑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又看向画像,才释然笑道:“阿载,不是的。娘的事,我早就不怎么想了。更何况她的音容相貌一直都在我心中,何须借画凭吊呢?我将画挂在此处,是因为这是爹给她画的,现在由我放在她喜欢的竹书架上,应和了两人的心愿。”

      韩载欣看她脸色平静,确实并无悲戚之色,但看到那画上左下角一枚印章上的“思忆”二字,心中仍然一片激荡,天人相隔究竟是何种滋味,他不敢想,更不敢尝。他想到何思忆父亲的现状,又顺势想到雪明楼的众人,更不敢再往下提,只好伸出左手紧紧握住何思忆的手。

      韩载欣忽而想起前几日在画中,李钧与他在荷花池中说的话。

      “若是此行真的危及何小姐,那韩公子,你当作如何想?你真的不会问责旁人么?”

      那时自己也无言以对,他从荷花池畔瞥见一个影子,影子是顾希昭,对着荷花池做着些什么手势。这奇奇怪怪的人将他视若珍宝的人拐出了雪明楼,让她头一次在自己眼前失踪了。就算她救了思忆,就算自己已经不再敌视她,可是她究竟是什么人?思忆为什么又要跟着她?韩载欣越想越难受,心中乱成一锅粥,更不敢去想李钧说的话。

      李钧看他脸色大乱,又见他一直瞥向顾希昭的影子,才宽慰道:“韩公子,你无需担忧,我所论的只是可能罢了。但若能助你想清,那便是再好不过。”

      韩载欣有没有想清,他自己也不清楚,可眼下看着何思忆,他心中突然水落石出。

      “你放心。”韩载欣坚定道。

      你放心好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跟在你的身边,我绝不会让梦中那种事情发生的。

      “嗯?”何思忆睁大双眼,她一头雾水,微微下垂的眼角有些疑惑,“阿载,什么?”

      “没什么。”韩载欣忽而感到一股热气涌上脸颊,连耳朵尖也红了大半,他连忙松开手,别过头,“我说要你安心休息。还有,不要再用幻术了,即便你有再多的精力也经不起这样消耗。这画里也少来了,有什么事跟我说还不够?”

      何思忆笑着听着韩载欣絮絮叨叨地讲着,一步步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出画中。她再回到书桌前时,不由自主地看向挂在书架上的那张画像。

      画像中那再熟悉不过的人正笑眼盈盈地看着她。

      何思忆小心地用指尖触碰画纸,画纸因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干燥而脆弱,发出沙沙的声音,画中人却没有失去半分颜色。

      “娘……你那时的心情,也是这样吗?”何思忆自言自语道。

      说罢,她又拉出暗格里的琴,放在书桌上,轻轻拨动了琴弦,她没有继续,只是静静等待起来。

      ·
      顾希昭无聊地拨动着骰子。

      “所以你还没想出来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不是棋盘,而是四个写着真真假假的格子。

      “对呀,逻辑题本来就很难,我想不出来不是很正常吗?”顾希昭托着下巴将骰子翻来翻去。

      辩才天女用手指擦去她的表格,“哦?你用一个非真即假的逻辑去推演这两人的言语矛盾。殊不知你已经犯下了大错?”

      顾希昭耷拉着眼皮看着辩才天女的脸,“错就错了呗,我又没指望全对。”

      “我可没说你全错了。我只是说,一个大错。但你说对了一点,神女本身就是一个客体。”

      “继续。”顾希昭对她点了点下巴。

      辩才天女将指头点在她脑门上:“你只是在什么地方看过客体这个词,就顺手借过来用了对吧。你知道这个词真正的涵义吗?客体,是从你这个主体的角度去观测的东西。你观测的角度产生变化,客体也会产生变化。”

      “你连这都知道?”顾希昭恹恹地说,完全没当回正事。

      辩才天女又点了点自己的脑门,“我说过,我的脑袋里装的可是无量海水。”

      “你脑子确实进了水。”

      辩才天女没理会她说出口的腹诽,继续道:“你应该知道,不同的观测角度看到的客体也不一样,说到底,神女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谬论。你还没有受够采花贼的教训吗?在锦官城,你们受了误导,非得将这采花贼往男子身上扯,没想过采花贼也可能是女子吗?采花贼只有一人吗?采花贼指的是一个人吗?”

      顾希昭支起身子,仰头看向辩才天女:“你的意思是……”

      辩才天女的指头点在了她的嘴唇上:“我的意思是,顾希昭这个名字,会不会也是一种谬论?”

      ·

      放学后的教室里没有开灯,黄昏的余晖照满了黑板,顾希昭坐在座位上,埋头在草稿纸上写着什么,她紧紧握住铅笔,纸笔摩擦发出刷刷的响声。

      草稿纸上画着四个格子,四个格子里歪歪扭扭地写着,“第一种可能:妈妈在说谎,爸爸没有和别人在一起。”

      “第二种可能:爸爸在说谎,妈妈没有脾气不好,没有抱怨他。”

      “第三种可能:他们都在说谎,他们不会离婚。”

      顾希昭一边写着,一边端详着纸上的格子,最后一个格子仍然空荡荡的。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顾希昭的头发。

      她突然停笔,捻起画满表格的草稿纸,走到窗边,缓慢地撕碎它,让碎片顺着风的轨迹一朵一朵掉出窗外。

      “你还没有写第四种可能。第四种可能呢?”

      顾希昭抬头望向天空。

      说话的是一名漂浮在空中的女人,她赤着脚,身上衣裙青红相间,脖颈和脚踝都系着金色首饰,一动便会发出悦耳的铃声,她手腕间裹着一抹丝带,丝带在空中扬得极长,几乎融入落日的边缘。女人似乎无所依凭地浮在空中,又似乎好端端地盘腿坐在云上,她居高临下地凝视她,眼中带着一丝金光。

      金光一阵震颤,女人抬手,让撕碎的纸花重新升起,在空中打着旋儿上升,她似笑非笑的声音传入顾希昭的耳朵:“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还有第四种可能,他们都没有在说谎。他们只是不能再忍受你了。”

      顾希昭仰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纸花落下,一朵又一朵,同日落一起降落在自己身上。纸花迎上她上扬的脸,擦过她的发丝,鼻尖,眉头,最后落入她瞪大的眼眸,融化在一片金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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