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做梦谁都了不起》惭凫企鹤

64、神女

　　自从那顿晚饭后，顾希昭再没见过船上的其他几名乘客。那些乘客仿佛故意不想露面似的，躲在了这艘大船上的某个角落。

　　李钧倒是对这几名乘客异常感兴趣，向几人谈起了他的发现：“你们发现他们的异常之处了吗？那疤口男人长得精瘦，但身上骨肉分布匀称，怕是经年累月的练家子功夫，不是一个普通脚夫日日搬运货物所能练成的。那白面胖子脚步并不虚浮无力，我听那小伙计说他是常年卧病在榻的在家居士，真是笑话，病人绝不可能有他那般深厚的呼吸。至于那卖货郎……他身上什么都有，偏偏忘了兜售货物，也不像个正经货郎。只有那名刀客我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何况他又并未自曝身份，若有机会应该再打探打探。”

　　李钧叹了口气，并不像是感到不安，反而以期待的神情看向窗外：“看来船上这四名乘客，都不是什么善茬。”

　　何思忆接上话，“他们口中的神女……怎么听怎么奇怪。我搜集志怪故事这么久，从没听过这样的神女，不像神女，反倒像个土地仙。”

　　何思忆眼珠一转，转向顾希昭，“对了，姐姐你们要找的人，不会也跟这名神女有什么关系吧？”

　　顾希昭一呆，没想到心中的猜测一下就被何思忆捅了出来，她探寻似地看向房间一角的沈陵光，“师兄，你怎么看？”

　　自从那日被迫以“真面目”交谈之后，沈陵光便没和她说过话。顾希昭心想，这正是个好时机，他虽然私下躲着她，可在众人面前还是得给她点面子吧，没想到沈陵光只是看向窗外，将手指抵住额头，一昧地沉默。她没辙了，看向一定会接茬的何思忆，“你听过的那些神女故事都是什么样的？”

　　何思忆伸出手指，“什么汉江神女赠双珠，还有巫山云雨，旦为形云，暮为朝雨，朝朝暮暮……”

　　韩载欣重重咳嗽一声，“思忆——”

　　顾希昭怕何思忆在这一细节上逗留太久，忘记重点，单刀直入道：“简单来说，这些神女是不是都是男性文人欲望的客体，理想的化身，最后都自荐枕席，投入他们的怀抱？”

　　“差不多吧。可姐姐，客体是什么？”

　　顾希昭受高中语文教育浸润已久，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被何思忆这么一问，不由得反思自己的措辞，她试图用浅显的语言解释：“就是……她们是被人观察的东西，她们的故事不属于她们自己。”

　　这一解释起来更加奇怪，何思忆却若有所思地托腮，掏出小册子记起笔记。

　　“也不全是这样。”越笙插话进来，“我也有听说过神女除恶治水的故事，与情爱之事无涉，也是利为苍生，与那脚夫所说的神女极像。若这是凡人借了神女的名号惩恶扬善，那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哦？”李钧挑眉看向越笙，“越姑娘觉得这是一桩好事？但若是常人借了神女名头行不轨之事又如何呢？现在虽不像百十年前天下干戈四处为政，但这人假威名却无德行，担不起这个职责，又欲如何呢？”

　　越笙没有发话，只是盯着李钧，两人眉眼对峙之间，彷佛剑拔弩张。

　　顾希昭实在是不知道，明明是好端端的谈话，这两人怎么又擦枪走火了。沈陵光仍然沉默，而何思忆一股脑投入自己的世界里，飞廉一向是不爱参与这种讨论，且他就像向日葵一样永远心向主人。顾希昭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唯一清醒的韩载欣，两人都面露难色，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不会是栖真师姐。”沈陵光突然发话，他的目光穿过房间看向顾希昭，“她不好虚名，不会假借他人名号，且她绝不可能用‘神女’这个称号。”

　　“那问题就解决了。”顾希昭对他点点头，长舒一口气，“既然她与这件事无关，那我们到了夔州再做打算。”

　　说罢，她就声称房里太闷，要去外头透气。没成想刚走到甲板上，就有人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悄悄附在她耳畔道，“姐姐，你一定也觉得有蹊跷之处吧。”

　　顾希昭看着跟着自己出来的何思忆，倒是头一回感谢起这小孩的敏锐之处了，她叹了口气，说道：“是。”

　　“那姐姐打算从哪下手？”何思忆对她眨了眨眼，“算我一份。”

　　顾希昭看着她，本来想果断拒绝，想到她伙同何思忆在渭水城钟府干的好事，又想到即将到来的别离，心软了下来，“好吧，只是……”

　　“明白，别让沈大哥和阿载知道。”何思忆立马接话，冲她会心一笑。顾希昭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嘴角，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地附和她微笑。

　　·

　　而两人之上，李钧正在走道上靠着船舷俯瞰着她们，离他不远处，是独自一人凝视江水的越笙。

　　“越姑娘，我记得我有问过，你是如何从越州来西川的？”李钧扣了扣船舷，一道水花隔着船木击上船身，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是坐船来的吧？在江陵下船，转道洛水，六月时去了雪明楼的赏镜大会，再改道西下去锦官。我看昨日你听到神女时脸色并无变化，你虽未经三峡，但一定也听说过这名神女在别处的事迹吧。”

　　越笙既不否认，也不开口接话，只是无言地看着他。

　　“我虽未听说过神女故事，却在渝州会馆内被人告知了近年来江水两岸的传闻。”李钧在她身旁转了个圈，从左走到右，自顾自说道：“顾姑娘可听过二十年前的那场水患？”

　　越笙虽未回答，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惋惜的神色。李钧明白，她对那场水患的了解比自己更多，他只在书本上读过，而她却亲眼见过。

　　李钧轻声道：“山雨连月不停，江水泛滥，淹没遍了南北两岸，内涝不止，田野荒芜，村落败陷，不少南人为求生路而北渡，陵光的父母也在其中。”

　　说到沈陵光的父母，李钧微微暂停，观察越笙神色。只见越笙脸上那抹惋惜又更加深一层，她别过头，似在叹息。

　　李钧继续道：“但近三年来却不断有人迁徙至巫峡水岸，为何？如今天下割裂，人人不能自保，若不是投奔拥有万顷良田的帮派寺庙，就是在世家大族的屋檐下避避风雨。但巫峡既无门派背景，也无世族大名，究竟是谁人在后主宰这一切？我猜这与‘神女’一事，一定脱不了干系。”

　　“李兄，我想的没你多。”越笙抬眼看向他，“我只想知道更多这神女的事，至于她究竟是是治理一方的流民首领，又或是有所企图的巾帼枭雄，那也是众人的选择。”

　　李钧故作失望状，“那你恐怕要失望了。‘神女’甚至可能不是一个人，就如同顾姑娘所用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李钧拍了拍额头，用手指画了个圈，“对了，「客体」。她的故事不属于她自己，她不过是众人欲念的投影，被人捏造出来的幻相，供人肆意崇拜。我想这船上的几名乘客，大概也想借这幻相满足某种私念。越姑娘，你说呢？要不要同我一起去问问看？”

　　越笙沉默良久，才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李兄，我们不是一路人，虽然我得一路跟着你，但我们又何必勉强一同行事呢？”

　　越笙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他，像在向他确认她与他不是同一路人。她说话的声音仍然非常轻柔，并无争辩之意，但李钧看出她神情坚定，明白她是不会轻易动摇的那种人。他曾在她那里失去过信用，即便给她分了救命的解药，但那足以让两人并肩的信任却再也补救不回来，李钧感到一丝苦涩的挫败感，但他只是立马用微笑掩饰过去。

　　李钧见她转过身，转眼看向转瞬即逝的水波，用带了笑的声音轻声道：“不是一路人，却是同舟人。”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这句若有深意的话，李钧只是目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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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蹊跷……”何思忆苦恼看着手中的小册子，“这脚夫说他只是从同乡的弟兄那听过这名神女，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就凭这一点，如何能叫一个身处壮年的人抛下一切就这么前往夔州？姐姐，他的口音十分耳熟，我想不起在哪听过，明明就在耳边了，可是就是想不起来。”

　　顾希昭点点头，看向她册子上的其他记录，“那个什么居士呢？”

　　“他就更奇怪了。吴瑕居士，比出家人圆滑，又比在家人能言善辩，一直在打诳语。”何思忆指了指画上白面胖子的大脑门，“那兜帽男子又说他肯定见过神女，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在说谎？”

　　何思忆看着顾希昭，她一言不发，只是皱眉深思。

　　过了一会儿，她拿过何思忆手中的笔，在册子上画了一个表格，“这事应该有四种可能。”

　　顾希昭竖起笔，指向第一个格子：“第一种可能：那胖居士说的是真的，兜帽男说的是假的，他其实没见过神女，神女根本不存在，只是一个行骗的幌子罢了。兜帽男说谎，是要隐瞒神女不存在的事实。他希望我们相信神女存在，还想借机把端倪推到胖居士头上。”

　　何思忆刚想插话，顾希昭就指向下一个格子：“第二种可能，兜帽男说的是真的，那胖居士说的是假的，他故意隐瞒了神女存在的真相。由此可知，神女一定存在，那问题就是，居士为何要撒谎？他不想要我们知道神女存在，这就与那脚夫说的有出入了，神女存在的初衷不就是为了收留流民、发展人头吗？他不想让人去见神女？为什么？”

　　顾希昭摇摇头，陷入僵局，何思忆默默看着她指向第三个格子：“第三种可能，就是两人说的都是真的，胖居士没见过神女，他武断地觉得神女不存在。兜帽男见过神女，而且一口咬定胖居士也见过她，这又是为什么？从目的来看，一个想让脚夫不去见神女，一个说神女不会去救脚夫。这么一看，两人的想法又并不矛盾。”

　　“还有第四种可能，就是两人都在说谎。胖居士见过神女，但兜帽男其实根本没见过神女。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两人描述的神女完全不同，一边说神女是磨牙吮血的山匪，一边又说神女是不染人间是非的仙女。那神女的本貌究竟是什么呢？”

　　顾希昭停了下来，她又想到了栖真的书信，其中一句便是邀请杨绪到夔州共登巫峡，栖真孤零零一个人，即便学识渊博法力高强，又为什么要去那别人口中险恶无比的夔州居住？她同杨绪又是什么关系？顾希昭陷入更深的谜团。

　　“姐姐，你说得都很有道理，我们还可以一条条细捋。只是……这是什么？”何思忆好奇地指向顾希昭画的小方块。

　　顾希昭看着自己画出的表格，一整个愣住了，她刚解释完“客体”这个哲学概念，又要描述“表格”这个抽象概念。

　　只见何思忆自行解释起来：“与账本很像，但又不全是账本的写法。比如这里的划分，这小方格对应的是横纵两条线上的另外两个方格，而这个方格又与它相邻的格子彼此呼应。怎么说……与棋盘有些像？一枚棋子既受纵横相邻制约，又可与它周围的界地当成一个整体。姐姐，这方法好妙，虽然不用这法子也能大致想出来这几种可能，但它条目清晰，还能向旁人展示其中抵牾之处，你是怎么想到的？”

　　何思忆正用一种让人无法抵抗的眼神望着她。

　　顾希昭不好与她解释这是小学奥数题，只好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唔……派中密宝，不轻易外传。”

　　何思忆却好像完全听信了这个毫无说服力的解释，点点头，“姐姐，你难得这么认真呢。之前在渭水和锦官，你都是一副懒懒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与你无关。但我知道，姐姐其实还有很多秘宝没展现出来！”

　　这么说着，何思忆双眼闪闪发光地看向她，“我当时在楼中看到姐姐就知道了，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顾希昭心中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只好眯起双眼，“这就是你把我拐出雪明楼的原因？你还有很多事没告诉我，快说，我落水之前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何思忆也狡黠地勾起嘴角，将册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姐姐不也是很多事都没说吗？比如说……这个派中密宝，沈大哥知不知道？”

　　顾希昭一把按下她的手，把册子夺了过来，“说回正事，我们要找他们聊聊，这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