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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登船 ...

  •   “就没有别的船了?”李钧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斜着眼瞥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就只有这一艘了?”

      这年轻人正是渝州会馆的小牙郎,受会馆众人所托来为马帮少帮主寻一艘去东边的船,他与李钧年纪相仿,却在李钧的威压之下额头冒汗,“前天刚有一批人租了一整艘客船离开,下一批客船估计还要十天才能来。还请少帮主委屈一下……”

      “这怎么行?”李钧看了看船中的货舱,满脸不悦,“这全是货物,坐起来如何舒服?”

      一旁站着的越笙走上前来,提醒他:“李兄,时间紧迫,有一艘刚好的船不容易,便不要再挑三拣四了。”

      那小牙郎从越笙脸上看到一丝转机,连忙道:“少帮主放心,这可是现在我们河道上最好的一艘货船了,除水手仆从外只载十人,有单独的寝息处,船中央还设有水柜,饮食起居一应俱全。航运得也极其平稳,那些老船夫都愿意乘这条船呢。”

      李钧皱眉看了看越笙,又看了看黑压压的船舱,叹了口气,招手示意飞廉将几人的行囊都放上去,与小牙郎交涉起佣金。

      顾希昭随几人一起登上船,她先是被这艘船的模样惊呆了。这庞大的货船长得确实奇异,与她想象的那种雕梁画柱的古船不同,整艘船没有装饰,船板漆成乌黑,船舱极高,分为两层,底下一层装满了木箱布袋竹篓,二层是船工及客人住所。她立在甲板上抬头看去,那桅杆和船舱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她低头看向平静的水面,感到船身随着水面的波纹摇摇晃晃,更给她一种无法安身立命的紧张感。

      潮水拍打河岸,船身猛地一颤,顾希昭一时站不稳,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稳住了她。

      她回过头,看见是越笙冲自己点了点头,叮嘱道:“这平底船吃水深,在岸口会有些不稳,小心。”

      顾希昭叫住打算离开的越笙,“越姑娘,谢谢你。谢谢你帮了我们这么多,谢谢你愿意同我们一道,老实说,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才好……”

      这几天相处下来,越笙好像对每一个人都照顾得周全,任谁有了麻烦都会头一个察觉,帮他们解困。但她却对自己的伤势一直隐瞒不报,直到那天她倒在顾希昭身后,顾希昭才发觉这样可靠的越笙也会有倒下的时刻。她感到更加揪心,就因为自己和沈陵光的一些私心,才让这些人卷入了这档子麻烦事,要是换了她自己,她未必会愿意帮别人干这些辛苦差事。

      但越笙只是看着她,轻轻笑了笑,又微微地摇了摇头,神色苦恼地回答:“顾姑娘,你不必报答我。我所做的这些都是出于私心,我并非无故帮人,只是因为曾与人立下了誓。且我所作都是我力所能及之事,若是力有不逮,那我也不会贸然出手。”

      不会贸然出手,真的吗?顾希昭看向越笙裹着绷带的左臂,觉得她的说辞有些轻描淡写了。

      可越笙却真诚地注视着她,“顾姑娘,我听思忆说了,你染了灾疫,受了火灾,失了过去,她想帮你找回你的过去。你受的苦比别人更多,所以,我也想要帮你更多。”

      顾希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与越笙并肩站着,一同无言地眺望漠漠无边的水面。

      虽然此刻无言,但她并非完全无念无想,心中像是有无数暗流涌动,在一片荒芜的心境深处涌起,随即,这些水流汇成一脉,注入无边无际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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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钧站在甲板上,张开手掌,看向掌心一枚小小的玉扳指。他踱着步子慢慢走到船檐边,停在独自一人伫立的越笙身旁。

      他清了清嗓子,将手掌伸到越笙面前。

      越笙回过头,看向他往前摊开的掌心,又看了看他,一脸疑惑。

      李钧被她盯着,心中反而有些不安,他只好左右看看,装出凑巧看风景的模样,心在不焉道:“我正好在市场上看见这枚玉韘,小贩缠上了我,追着要我买,不买不行。买回来一看,倒是个有趣的小玩意儿,可惜我不会射箭,越姑娘,你看看呢?若是合适,便留着吧。”

      越笙看他一脸期待的模样,只好随手拿起扳指,左右端详起来。这坡形圆环的扳指虽无繁文雕刻,玉质却晶莹圆润,一看就是被原主人把玩得极好。越笙点点头,赞许道:“这玉不错,适合李兄。”

      说罢,她把扳指放回李钧手心。

      李钧追问道,“既然赞许,为何又不收下?我见你射箭不用扳指,这个留着也好。”

      越笙摇了摇头,眉间微蹙,“我射箭不惯用扳指,况且这物件虽然好看,却并无大用,多是附庸风雅的人爱戴。”

      李钧听到“附庸风雅”四字,心中有些触动,但越笙却对他所思所想毫无察觉,径直走向船另一侧的何思忆。

      何思忆正和韩载欣争辩手中那架弩的来历,韩载欣对她手中握着的弩怒目而视:“你偷了一把弩?”

      何思忆一把将弩藏回身后,“我们也没有办法,越姐姐现在有伤不好用弓,单手用弩没问题。谁知道渝州城不准私人购买□□兵器,他们不卖,那我们只好这么做了。我们只是为这把弩找到了适合它的主人,还留了钱,这种事怎么能说是偷呢?”

      韩载欣心中气急,忘了压低声音,连船这头的李钧都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你又用了幻术对不对?我都说过了……幻术不可随意使用,你明明之前和杨绪对战消耗了那么多力气,现在伤还没恢复,又用幻术。思忆……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

      越笙连忙走上前去,“韩公子,不是这样的,思忆姑娘是帮我才这么做的。”

      何思忆心知不占理,一把指向韩载欣右手,无理取闹道:“阿载你自己不也是,伤还没好就下了不知道多少场棋了。你又要我怎么说你才对?”

      韩载欣被戳中痛处,一时气绝,“我——”

      李钧看着三人围着何思忆手上的弩团团转,面无表情。

      他转头对坐在船舱另一侧的飞廉喊道:“飞廉,接着!”

      飞廉左手受伤包扎,正用右手吃着主人给他买的花椒麻花,他先是听见一声呼喊,忽地看见一道弧线朝自己飞来,忙把麻花塞在口中,一把接住李钧扔来的小物件。

      飞廉疑惑地看了看手上的扳指,又看了看不远处李钧的表情。他这不好惹的主人脸色阴沉,双眼微微下摆,这神色极其危险,飞廉绞劲脑汁,想不出自己又做了什么惹主人生气的事。飞廉还没想通,却见主人那厢又摆出平常的笑脸,走向了那玩闹的三人,热情地聊起什么。

      在甲板之上,船舱第二层一间房子里,一双眼睛正透过窗户看着甲板上的一行人等。那间屋子是船上水手的聚集地,水手无事时便在里头喝酒划拳,或是摇骰子行赌,但现在众人都在港口运货,空荡荡的房里只剩两人。

      在那双眼睛的主人背后,站着一名专门添茶端菜的小伙计,小伙计一脸抱怨地对眼前人道:“老舟翁,你说咱们这船上怎么多了这么多客人?平日里也没见这么多人,真是把我忙死了。”

      年事已老的船翁从窗前转过头去,有意无意道:“也许是存心来咱们船上的也说不定。”

      小伙计瞪圆了眼睛,“老舟翁,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舟翁的一双眼睛微微发黄,视力却极好,平日里河流上的礁石浅滩都看得清晰极了,总能指挥水手们及时拉帆躲开障碍,只见这双眼睛在昏暗的小舱室里闪闪发光,“你在船上这些日子,从没见过这船出什么事吧?”

      “没有,我还同岸上其他伙计吹嘘呢,咱们这艘船可是江上最神的一条船了,连一块木头都没磕坏过,肯定是受江神保佑的。”

      老舟翁看向长河,微微合上双眼,“不,这船受过诅咒,它只是在等该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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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希昭才在船上待了一个上午,便感到这艘船的诡异之处。

      偌大的船舱里除了那些货物意外便没有活物,二层住处虽然整洁大气,却一派阴冷逼仄,明明前不久还是晚秋的和风旭日,阴暗船舱里却叫人分辨不出时节气候,即便打开窗户透透气,也只能看到看不透的雾气绵延而去,笼罩了阴沉无边的水面。

      “都怪那个办事不伶俐的牙郎,真不该选这艘船的。”李钧喝了一口冷掉的茶,鼻子皱起,满脸嫌弃。

      “别这么想嘛,李公子,这可比之前山路上睡在马上好多了。”何思忆一派乐天,与冷着脸的李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钧抓住从门口闪过的一个身影,那正是在船舱中往来的小伙计,“伙计,送点热茶来。”

      小伙计往这阴沉沉的房间探进头来,大叫一声,“哎哟,是我疏忽了,这房里可太冷了。看几位身上衣襟单薄,要不去我们水柜那暖暖身子,也有其他几位客人一道,这旅途也不至于太寂寞。”

      几人对视片刻,但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吹冷风确实不是什么值得快乐的事。就连一向谨慎的沈陵光也没反对,七人一同随着伙计穿过走道,走进一个装着水柜的船舱。船舱内生了一摊火,房里还零零散散坐着其他几人。那几人既不交谈,也不对视,都若有所思地目光游离,正是伙计所说的其他几名船客。

      顾希昭刚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发觉身边的何思忆已经拿出纸笔,画起像来。她用笔极快,只消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几个鲜明的轮廓。房里最左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白面胖子,他左脸颊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痣,十分显目。水柜前站着一个高挑魁梧的汉子,汉子右眼下有一道极深的疤口。一旁坐着一名矮小精瘦的卖货郎,身后的货架满是琳琅满目的商品。而在角落里是一个扛着大刀戴着兜帽的男子,他背对众人,只有一边侧脸暴露在了火光之下。

      顾希昭和越笙都把脑袋探到何思忆那惟妙惟肖的小像前,仔细琢磨起来。何思忆画得不光外形像,每人的神情都抓得极准。那画上的白面胖子正闭目养神,双手搭在腿上,神色放松。而疤口汉子双手抱在胸前,眼神满是戒备。卖货郎正清点着手上的商品,眼睛也不眨一下。至于那没露脸的兜帽刀客,他握刀的手上青筋毕露,背部弓起,像只蜷缩在火前取暖的猫。

      何思忆几笔画完,还没尽兴,又转头画起了自己人。在她笔下的韩载欣正与沈陵光摆棋,一旁的李钧则是心不在焉地观战,飞廉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发呆。何思忆将笔锋一转,对准眼前的越笙,只见她笔下的越笙眉头微蹙,嘴角却微微漾开,左脸露出一个笑靥。

      顾希昭抬头一看,越笙脸上确实有一个极淡的笑靥,她从没注意到这一点,连越笙本人都有些惊讶,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左脸。

      “姐姐,我也来画画你吧。”何思忆最后看向她,露出狡黠的微笑。

      顾希昭对她威胁地瞪大眼睛,何思忆识趣地笑笑,把画册递到她手上,往前翻去。

      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物白描里有好几张底稿都是她,大概都是何思忆趁她不备时画的。这些画中她大多神情迟滞,表情空白,永远像慢了半拍。唯有一张画上,她双眼紧闭,眉间紧皱,衣襟飘摇,犹如春蚕吐丝,在空中浮游,手指正掐出一个简单的结印,整张画上的她露出一种不属于她自己的压迫感。

      这是……她在无因山上与唐华对阵时用的反身咒?

      顾希昭还没想明白,就听见越笙点评道:“这画的顾姑娘真是对极了。那日顾姑娘你给我那张符的时候,就是如此认真的神情,我都被吓了一跳。”

      “没错,姐姐用符时可不是一般的可怕。”

      听到可怕二字,顾希昭迟疑地摸了摸额间,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常常皱着眉头。她还想再争辩,却听到耳畔传来那几个陌生船客的喧哗声。原是那卖货郎走到疤口汉子跟前攀谈起来,谁料嗓门越大,竟是演变成了争执。

      “去巫峡?”那矮个子货郎放声道,“传说这巫峡中住着活的神女,流亡之人无不想寻到她的地界去过好日子,就连那奸淫掳掠十恶不赦之人也乐意隐姓埋名去找到她的踪迹,而她好像也不拒绝这群人,对其一视同仁。难道大哥你也是这种人,遇到了什么麻烦想逃罪不成?”

      说罢,货郎便大笑起来。

      听到巫峡二字,顾希昭不由自主地看向沈陵光,正好与他的目光交汇,可沈陵光却移开眼神,看向火光。

      那高挑的疤口汉子受了这般侮辱,脸色不变,他轻轻敛眉,“我不过是个运货的脚夫罢了,到哪不都是干的这上刀山下火海的活计。现在年纪大了,身上全是旧伤,会馆牙行都不愿意雇我,我不过想找个安稳的地方过日子罢了。”

      那卖货郎仍不识抬举,“我行走江湖这些年,也听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故事传说,大多都是装神弄鬼。这神女到底有何特殊之处?姿色动人,还是胆识超人,居然能让这些亡命之徒都聚在一块而不生乱子,那倒也是个奇人。要么,就是个狠人。要有机会,我倒想知道这神女长什么模样。”

      那小伙计正给每人递上热腾腾的抄手,听了这对话,不由得感到好奇,追问道:“这地界在哪?我在咱们船上来来往往也待了不少时间了,客人闲谈间也听说过这号人物,是真的吗?”

      “这大哥说的肯定不真。”卖货郎见汉子不语,断定道,“这巫山巫峡大山崖崖里头,哪有什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只怕有些山魈野人豹子精要吃人性命。”

      那疤口汉子受了挑衅,心头正有一道怒火,脸上的疤口也随火光闪耀,如蚯蚓一般狰狞地扭动,“不久前有个弟兄就同人坐船去了,走之前给我嘱咐,说是在夔州下船,出了城就往山中走,神女自会派人守在山口引你上山,但夔州云深雾重,又有怪石丛生,若是能通过雾障石阵,就算是能入山,成为山中人了。”

      李钧听见夔州二字,正打算发问,却见那一直闭目养神的白面胖子睁开眼,缓缓道:“痴人,痴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三人见他突然发话,都不知道有什么古怪,却见白面胖子一把招呼过小伙计,喝了一碗热茶水,又长呼一口热气,才看向疤口汉子,不急不慌道:“你这位脚夫弟兄,恐怕已经死在夔州城外的野山上了。”

      “什么意思?”

      货郎嘀咕道:“我就说,这山上的美女都是老虎,专吃人心的。”

      白面胖子又抿了抿抄手汤,看向卖货郎,“这抄手没味道,你货架里有没有油醋?”

      卖货郎拍拍脑袋,“我怎么忘了这种事,油盐酱醋茶酒,咸菜蜜饯,针线布匹,胭脂水粉,眼药膏,晕船汤,图画册子,我这货架里一应俱全。”

      白面胖子买了醋,哗哗倒入抄手里,吃得香浓之时,才看向疤口汉子,肃重道:“夔州山城水占半,而那野外深山之中大多都是瘴气聚集之地,本地人从不肯去,去了就是死命难逃。那神女就算真要招揽人力,也该在城中港口接应。你那兄弟怕是受了山匪欺骗,将他骗到山外,抢了他身上的钱财衣物,丢入山崖了。”

      “所以说嘛,这神女就是个幌子,把信众骗到夔州山野。”

      那疤口男子默不作声了。

      房间里一个声音缓缓道:“不,神女是有的。”

      众人一惊,都看向说话人——那坐在角落里的兜帽刀客。

      刀客没挪动脚步,只是转过头来,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那脸上满是青胡茬,给这未经风霜的年轻脸颊平添一丝萧瑟。

      刀客缓缓道:“我就见过神女。”

      “你见过?”卖货郎忙凑过去,“她长什么样子?好看吗,两个眼睛一张嘴吗,会说话吗?”

      那刀客没有作声,只是从左到右环视小船舱里的众人,将几人都仔仔细细打量一遍,他的目光停在最靠门的越笙脸上。

      随即,他起身走到那面目沉重的白面胖子前,死死地盯着他:“你一定也见过神女,才会撒这个谎。因为你我都知道,就凭此人——”

      他转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疤口汉子,“神女绝不可能见他。”

      随即,他就迈步走出了房间,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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