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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真面目 ...


  •   “栖真师姐对我就像长姐一样,我出生起就随父母流亡,六岁那年他们逝世,被带到无因山上入了夷微派。师父不常在山中,虽然派中也有其他师兄师姐照拂我,但大多数时间只有师姐与我相伴。”

      “她性子冷淡,除了教年轻弟子们心法口诀外,不爱与外人相处,照顾我也花了不少精力。没事的时候,她就一人在藏书阁中读书写字。我知道打搅她不好,便一人看话本绣像,她也不来管我,我们两人常对坐至天黑。她涉猎甚广,道藏佛经,诗词典籍,文字蕴藉而无酸腐气,派中的公文典涵多出自她手。这封信正是她的口吻,其中不解阔怀,逝者悠悠,如何可言这几句,是引用类书中的杂帖,她酷爱玩弄文字,这般繁复的引用,除她之外,不会有假。”

      “至于杨绪,我不想信他,也不会信他。但他说的那些关于广恒长老的话,不一定全是谎话,我不想你再回去见他们,也是这个缘故。若是能在夔州找到栖真师姐,就能请她做你的庇护,说不定还能解开这死局的束缚,让你从此平安无虞。”

      沈陵光难得对她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他眼眶微红,说话却不动声色,声音平静至极。顾希昭皱着眉头听完,心头起伏不定,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轰轰烈烈的雷声。这回沉默的可是她了,沈陵光没得到任何答案,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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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旅途遇上麻烦了?”

      “你说什么?”顾希昭猛地抬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能钻进我脑子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不就知道我下一步怎么走了吗。作弊可耻且没用!”

      辩才天女手指一弹,棋局上的转盘飞速转动起来,“你可看清楚,现在你是在我的地盘,你所见之物全靠我的意识所化,连这棋盘也是在我的识海之中。我没嫌弃你也就罢了,你还觉得我会对你这凡人的所思所想感兴趣?你那指甲盖大的小脑仁里装的什么,我可不屑去看。只不过,你的心思格外好猜,因为你什么都摆在脸上。”

      顾希昭死死盯着她,眼前的辩才天女越看越不怀好意,她大脑飞快转动,一把趴在她面前,“我脸上摆着什么?”

      辩才天女歪着头,食指指向棋盘,“你这步棋想往东又不敢走,但你要取胜,只能往东。你们的旅途也是往东走吧,你不敢往东,是在怕什么?虽然解决你的心理问题不是我的职责,但你要是没法集中在棋盘上,那我下得也不带劲。不如说出来让我听听,为你解解惑。”

      “拉倒吧你。”顾希昭狠狠地摇下骰子,“你现在说话也越来越像个现代人了,你真以为自己是辩才天女就可以在线挂号,网络听诊啊。”

      辩才天女神秘一笑,“十方世界,无量无边,过去世,未来世,现在世,一切世界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想用什么口气说话,就用什么口气说话。”

      未来……顾希昭捡着骰子,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算盘,“你要是知道未来,那不就知道我这棋怎么走了吗?”

      辩才天女摇摇头,“非也。你们的话说得好,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万物因果不定,你的骰子就是那个不确定的因,而这棋盘的走法就是那不确定的果。现在你的骰子创造的果有四千八百六十种,我如何能短时间内穷尽这些解法呢。”

      顾希昭怀疑地看着她,辩才天女的这套说辞实在不能让人满意,现代社会谁不知道量子力学,而且她说的分明就是人工智能的运作方式,即便眼前不是什么象棋围棋,而是五行八卦的排列组合,她那观遍十方世界的意识海难道不是一下就能解出来么。

      辩才天女笑了笑,“即便我能算出来,我也不需要这些因果。我对你的套路掌握得已经差不多了,看见你扔出的数就知道你一定会往哪里走。因为你已经形成了定势,若是扔出十以下的数字,你就会求稳,但扔出十以上的数,你就会不要命地往前跑。你对现在不确定,对未来也不期待,只好在谨慎与激进之间摇摆不定,这不是赌徒的最佳心态。”

      是啊,摇摆不定,这就是她的心态。顾希昭看着她的那颗棋子夹在转盘的坎兑之间,前泽后水,自顾自地念叨到:“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她不知道这句话辩才天女有没有听过,但卒子这个词,真是像极了她自己的处境,什么也不会,只能向前。但过河卒子也自有用处,她伸手挪动棋子向东,看向辩才天女,“我给你我大脑意识的共享权吧。”

      “嗯?”这一下倒是辩才天女愣住了。

      “我说,我也对你敞开我的识海,这句话听得懂吧?”顾希昭耸了耸肩,“你不是不在意因果吗?我想看看自己究竟能达到什么极限,你看我的因果,我不管这些因果,走下去就是了。你不是要帮我解惑吗?你之前要我别轻易答应身边人的要求,我有个很麻烦的师兄,他特别喜欢提要求,我想知道,我该不该答应这个要求。”

      辩才天女睁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她,“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顾希昭感到眼前的棋盘重又转动起来,对坐的辩才天女微微闭着眼,眼皮转动。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声道:“举心即错,动念即乖。你起了这个念头,不就是对他起了怀疑?”

      顾希昭看着她,眼中一片明亮,“原来如此,那我确实是应该怀疑他。”

      她拈起棋子,左右摆动起来,“依你看,我是顺着他的意思往东走好,还是跟他大吵一架问清楚好呢?”

      “谁知道呢?我只能给建议,又不能替你做选择。”辩才天女两手一摊,眼中闪着缭乱的光芒。

      “看来阁下这个网络听诊水平还是有待提高啊。”顾希昭啧啧舌,将棋子往东挪了一步,“跟你聊天还真是划不来。”

      “哦?你想诈我?”辩才天女抬起指头,指向她的眼睛。

      顾希昭的眼珠不再转动了,她变成一尊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棋盘前。

      “你问我这个问题,根本不是信不过沈陵光,只是想要借机看清我。愚痴无明,你真以为自己藏得住什么?”辩才天女站起来,走到顾希昭身前,高高在上,俯视着她,“十方世界,无量无边,没有一个人的心思不在我的眼中。你这颗种子,能化出什么样的果报,我一清二楚。”

      她像是看着她又像是不在看着她,转而望向沙尘之中若隐若现的太阳。

      “但若是你能给出不一样的特解,也算是世所希有。我倒是很期待,你和她们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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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希昭在画中的池塘边踱步,抓准一个时机,挡在了正准备给韩载欣送饭的何思忆眼前。只见她五官紧皱,一脸凶恶,活像个拦路劫匪,“喂,我有事问你。你那么会写字,那你可不可以模仿别人的字迹?”

      何思忆疑惑地看向她,顾希昭摇了摇手中的信,“这是师兄从杨绪那收到的信,他说这笔迹没错,但我还是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何思忆点点头,接过书信,“原来姐姐担心的是这个?你一天脸色都不怎么正常,我还担心你哪里受伤了不舒服呢。”

      “我脸色又怎么不正常了?”顾希昭凶巴巴道,她乘机借水面看了看自己的脸,果然如辩才天女所说一样,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看来这表情管理必须得好好修炼一下了,她连忙舒展眉毛,嘴角咧出一个硬邦邦的微笑,“没睡好罢了。”

      何思忆没怎么在意她脸上怪异的表情变化,她仔细研读起书信,“学书之人都得临摹,但即便临摹得再像,也会在一些小地方露出马脚。人非完人,大师杰作也有不连贯的架构,那些缺陷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妙机。临摹者过于追求完美,美化那些小缺陷,反而落了俗套。姐姐,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原有的笔迹,但这确实不像是临摹或仿作,你看,这里头有四个君字,各个大小不同,其中的气却一以贯之,而墨迹的新旧也与书写顺序一致,若是这封信有删改或修剪,那绝不会是现在看上去这模样。”

      顾希昭面色凝重,“你是说,这封信肯定是真的,没有修改的痕迹。”

      “对,我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顾希昭怏怏不乐,从何思忆手中拿过信,但何思忆彷佛又想起什么,忽然把信夺了回去,放在了鼻子面前闻起来。

      “怎么了?”

      何思忆嗅了嗅信的反面,一脸困惑道,“这味道……我好像闻过,到底是在哪里?要是我知道墨水的品种,恐怕也能知道执笔者的信息。但这味道……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究竟是在哪里呢?”

      “估计是你想多了。”顾希昭看着何思忆一脸不甘心,担心她又多此一举,连忙把她手中的信纸抽走,“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反正我也会去找到这人的。”

      何思忆的目光转向她,“姐姐,你会同沈大哥一起去夔州?

      “你都说了这信不是假的,那我也没有理由反对了。怎么?”

      “我还以为你不想去,若你担心是陷阱,那就应该同沈大哥说明白呀。”

      顾希昭看她一脸担忧,心中思绪万千,打算快速结束对话掉头离去,“我没想法,就随便师兄怎样了。”

      何思忆连忙拉住她,“姐姐,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我觉得……你和沈大哥相处起来十分奇怪,在我这样的外人看来,你们实在是又生分又亲密。姐姐你虽然对沈大哥言听计从,但从来没对他展露你的真面目。”

      顾希昭奇怪地看着她,“难道我对你展露了什么真面目吗?”

      她用目光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隔阂。

      “嗯?姐姐还不清楚,你能这么对我说话,就说明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不同寻常了。你把救命的药给我,现在又愿意向我求助,同我生气,对我冷淡,嫌我吵闹,又离不开我,愿意坦诚相待,我们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

      顾希昭眯着眼睛,看着何思忆嘴边一抹狡黠的笑容,心头万般不爽,反驳道:“你说的这个姐姐究竟是谁?”

      “人都有百般面孔,只是看对什么人摆出什么样的面孔罢了。在陌生人前谁都会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可到了自己真心在乎的人面前,还有那么多架子可言吗?”何思忆摇摇头,“姐姐,你可从没在沈大哥前失过态,说话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可你没见过你昏迷时沈大哥的神情,他对你这么好,其中的原因,你还不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啦。”顾希昭感到心中一团乱,她迫切地想要打破这种不安,连忙迎上何思忆那惋惜的神情,急匆匆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师兄就是喜欢操心,喜欢给别人当妈。他在无因山上就是这个样子,对别人一好就容易好过了头,没有分寸感,特别喜欢替人做打算,他对绝尘和佑平也是这个样子,一点也没考虑过别人根本接受不了。”

      “姐姐……”何思忆一脸慌乱,她比划了个嘘的手势,见顾希昭依然滔滔不绝,又直接伸手过来捂住她的嘴。

      顾希昭疑惑地看着她,一把把她的手打掉,“你不是说朋友之间要坦诚相待吗?怎么,听不了实话吗?我师兄就是这种烂好人,爱护花草,心怀天下,他这么帮我不过是爱屋及乌,他连一只虫子也不愿意踩死,你应该看看他怎么喂马的,巴不得把马都当小孩养呢——”

      “姐姐!快别说了!”何思忆跺脚叫道。

      她神情大乱,顾希昭突然感觉不对,她顺着何思忆的眼神望过去,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个沈陵光。

      “姐姐,饭都要凉了,我先去给阿载送饭了……”

      何思忆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蹑手蹑脚地悄悄溜走。

      然后就留她一个人赤脸对着沈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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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没有说话。

      顾希昭心头慌乱,就这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祈祷这些都是发生在梦中的事。她久久不敢说话,只听见沈陵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闭上眼,在脑海中构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最后咬了咬牙,既然已经被迫用真面目相待了,那就不要再逃避了。

      但刚一抬头,她对上沈陵光的眼睛,嘴里的话就立马变了意思,“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陵光的眼睛轻轻垂下,他眼中没有责备,也没有失望,“你说得没错。”

      “不不不……我说得特别不对,特别片面。”顾希昭连忙摇头,“你听我说,我会和你一起去找栖真师姐。”

      顾希昭发觉自己的手心在无缘无故地流汗,她握紧手指,深吸一口气,像机关枪一样地突突说了下去,“师兄,我还有话要说。我应该很早就说过了,我不是这个顾希昭,不是你的师妹,你一直不相信,不过这没有关系了。我会留在这里,会成为她——”

      沈陵光骤然打断她,“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这个顾希昭。”

      顾希昭看着他,全身僵硬,脑袋像是烟花一样砰地一声炸开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她,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你说过,我相信你。”

      他走近一步,顾希昭不知不觉地退后一步。

      所幸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抱住她,不然顾希昭真的可能会瞬间停止思考。她不能理解,不愿意理解。她原以为自己就已经够难以理解了,没想到沈陵光更难以让人理解。她强迫自己回忆,如果沈陵光相信她不是自己的师妹,不是师父收养的弟子,那他对她说的那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从一开始就要帮自己逃脱掉这些不属于她的责任?即便她现在已经改了主意,打算成为这个真正的顾希昭?

      “等等……”她被自己的思绪搅得晕头转向,又茫茫然地看向沈陵光,踉踉跄跄地往前冲撞,握住了沈陵光的双肩,“我、我不明白,那你……为什么、要带我离开?要帮我?要为我求得庇护?我明明都不是你师妹……”

      “我要帮的一直都是你,不是别人。所以你说的只有一点不对,我帮你,不是爱屋及乌。”沈陵光微微别开眼,将顾希昭搭在他肩膀的双手轻轻放下,后退一步,缓缓道:“希昭,有一件事情我要食言了。同你找到师姐之后,确保你能平安无虞,我就会走。”

      他转过身,把脸藏在阴影之中,“在那之后,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

      “?”

      顾希昭第一次完完全全傻了眼,全身都魔怔了一般,丝毫不能动弹,就这么眼巴巴看着他离开。

      “哈?”

      等到沈陵光的背影走入画中的树林,顾希昭才大口喘起粗气。

      她盯着那个慢慢消融在一片绿色中的背影,“明明之前用那种口气说不想要我走,现在却打算自己一个人走?”

      不知为何,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涌上心头,这感受让她浑身不舒服,毫毛倒立。她曾在无数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情绪的具象化,那时她并不能准确理解其中的内涵。

      她低头,从水中的倒影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眉毛向上拧着,惊讶得合不拢的嘴,无缘无故瞪大的眼,一张气急败坏的脸。

      我在生气?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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