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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渝州 ...


  •   天色将亮,守着画轴的飞廉正睁大眼看着火苗燃尽前的最后一缕灰烬,见到越笙从画中出来,他缩紧身子,紧张地瞄她一眼。

      越笙知道他对自己警惕,轻声说了句,“我离开一会,日出前回来。”

      飞廉这才将眼神挪开,没等她离开片刻,又见到自己的主人鬼鬼祟祟地从画中出来,他失声叫道:“主人?”

      李钧指向一旁打盹的韩载欣,冲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转头跟上那个独自离开的背影。飞廉看着主人走远,心中着急,若不是自己嘴上无能,非要冲过去说一声好歹才是,可他实在没法揣摩主人心声,更担心惹来嫌弃,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火苗发呆。

      越笙没留意背后的动静,走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停下,她四处张望,探好远近地形,才抽出腰间的弓箭。她左手握弓,同时架上三支箭,张,拉,提,一连串动作迅速至极,但到了放箭时却好似有一股阻力缠上她的手臂,三支箭离弓便失了次序,一支在中途便败下地来。

      越笙看着三支箭先后落地,最远的那支中在树上,她快步跑去,一把抽下箭,却把箭镞弄掉了。

      一直站在树丛间看着她的李钧走出来,将射程最短的那支捡起,上前递给她,看向她的左臂,“越姑娘,你被飞廉误伤后,手臂的伤就一直没好,对吧?”

      越笙低下头去,接过他手中的箭,没有说话,转身便走。到了空旷的草地,又搭上弓,轻盈地朝空中连续射出三只箭,速度之快,叫人应接不暇,但越笙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她又要射出第四只箭时,李钧抬手搭在她的弓上。

      “越姑娘,我好歹学过点医术,人的身体哪处受了伤不能动,我再清楚不过。你这样练下去,伤没好可能就会扭伤手臂,到时候落下病根,以后更加不好受。”

      “不要教我如何用弓。”越笙只是轻轻地动了动肩,李钧的手就从弓上落了下来。

      “我、我不是……”李钧想辩解,又只是叹了口气,“越姑娘,你射箭帮顾姑娘的时候肯定加重了伤势,之后又一直帮我们打猎,强撑着不肯说出来,对不对?我理解你的心情,伤得越重,就越想让伤好起来,但这样更不可能好起来。盲目练箭,与匹夫之勇何异?”

      他看向她,用一种极轻极细的声音道:“有时不如放下一些担子。让我看看伤,好不好?”

      越笙微微敛了眉,认命地伸出左手手臂。

      李钧看向她的手臂,神情一滞——那上头不止一道伤痕,全是不同武器留下的斑驳旧伤,刀剑的痕迹,钝器的打击,手肘处是一道粗而长的齿痕,明显是与某种猎物缠斗留下的咬痕。

      与她相处这些天,李钧见她举止大方,又无矫饰之气,猜测是越州的世家子弟。但现在看来,她所擅长的射箭并非虚礼,而是实打实的生存手段。李钧不由得更加疑惑,她之前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他用不忍的眼神看向她,但越笙只是把脸转向一边,“伤势如何?”

      李钧舒展眉头,恢复他那一贯无拘无束的语气,“无妨,我虽然医术不精,但一定会把你治好的。我身上带的药不多,先给你上些备用,到渝州之后再换最好的,记住,你这一段日子都不可再打猎了。”

      越笙凝眉,迟疑道,“可这样你们便——”

      “我们自己可以解决。越姑娘,人总要为自己先考虑,你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如何花心思来担心我们?”李钧拿出袖中一早便带上的药瓶与薄纱,徒手将纱带裂开,语气严肃起来,“在锦官初遇你时我便奇怪,你为何要帮助一名与自己无涉的女子,又因此招惹恶少挑衅,那受你帮助的女子可有回报你?为这些无回报的善意给自己惹上麻烦,值得吗?”

      李钧看一眼她,一把扯开药瓶封口,“这药膏会有些灼烧,忍着些。”

      越笙点点头,任李钧将药敷在自己手上。她眉头微皱,语气却依旧平静,“李兄,那时你不也是出言帮了我吗?你可有考虑过我回报你?”

      李钧把纱带摊开,一道道迂回来去地绑在那伤痕累累的手臂上,他神情认真,看上去确有几分医者仁心的样子。但他绑好纱带时眼睛一眨,像是挑衅般地抬眼看向她,“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想过要你回报我呢?”

      越笙垂下眼,不语。

      “不过我当时确实也得到了回报。”李钧替她放下袖子,笑着道:“我不是邀你一同去看赏花大会了吗?”

      越笙将箭收回腰间,理了理头发,才缓缓问道:“你花这些功夫帮助顾姑娘与沈公子,是想要什么回报?”

      李钧与她迎风相立,“那得看你想要听什么回答。”

      越笙皱眉看着他,只听李钧轻松道:“我可以告诉你,陵光是我的朋友,我帮他不计回报。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马帮的人,从不讲交情,只注重回报。我也很好奇,你和他们二人无缘无故,为什么帮他们?”

      “我有我自己的缘由。”越笙别过身,显然不愿透露更多。她抬头看向微曦的晨光,“该回去了。”

      李钧却不识好歹道:“越姑娘,你还没有问我,我愿意与你一半药,是求什么回报?”

      越笙转头看了看他,眉间微蹙。李钧知道这是她的好涵养,恼怒气愤也不愿表现在脸上,唯有她那一双剑眉出卖了她的心思,只听她飞快道:“我会把剩下的一半还给你的。”

      李钧看着她离开,眼中带了点笑意,“不急。”

      `

      顾希昭起早时,正好撞见李钧冲进画中,冲她笑着道:“顾姑娘早,看来昨夜休息得不错?”

      顾希昭看着他,感到头皮发麻,干巴巴地点了个头。李钧倒也没觉得她神情有何不妥,自顾自道:“今日若能早早起程,应该半夜就能到渝州。”

      他快步离开,嘴里还哼着小曲,看上去心情不赖。顾希昭暗自琢磨,昨夜那番谈话,自己出言不逊,究竟有没有惹到他?

      事情是这样的,她昨夜想在画中找个清净的地方练练符咒,正巧走到了水边,这水池里的残荷在夜色下缓缓摇荡,让人看得出神。谁知从里头居然露出了李钧和韩载欣的脑袋,她手中结印不稳,黄色符纸一闪,飘到水中,将两人的视线引了过来。

      “哦,顾姑娘,真巧。”

      顾希昭心中难堪,好不容易写好的符纸落了水,还被这两人看到,没想到李钧还不放过她,“来这一同坐坐?我们三人好像还没怎么一同说过话呢。”

      韩载欣倒是跳了起来,“今日我守夜,差不多该出去了。”

      他脸上神情有些不安,向两人道别,连忙从水边窜开,临行前还多看了顾希昭几眼。

      李钧目送韩载欣远去,脸上浮起了满意的笑容,又看向呆呆立着的顾希昭,“韩公子走了也好,顾姑娘,我正想找你单独聊聊呢。”

      “我?”顾希昭刚在他对面的石椅上坐下,就想找个什么借口离开了。

      “对呀,顾姑娘。这一趟路程虽然由我打理事情,但你才是我们当中的核心人物,陵光想要把决定权交给你,问问你正好知道我们之后的方向。”

      “方向……”

      顾希昭苦恼了,她这些天尽琢磨着怎么钻研符咒了,不是在和何思忆搞书法培训班,就是和辩才天女斗智斗勇解二元一次方程,没想到现在还要莫名其妙地挑起这个领队的担子。但她转念一想,真要交给她又没错,这群人不就是跟着自己和沈陵光像几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吗。

      想到沈陵光,她又无话可说了。自从她开口求沈陵光教自己「空」之后,沈陵光就没答复过她,她想找他说说关于师父的过去,他也总是回避。两人非要发生对话,就是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兜圈子,沈陵光似乎刻意不去想她当日说过的话,她也不敢问沈陵光究竟要做什么。她很明显地感觉到,两人之间不知何时建立起来的些微信念感,此时突然摇摇欲坠。

      李钧当然不知道她脑袋里这些胡思乱想,率然开口道:“顾姑娘,如果出了什么岔子,遇上袭击时你可以先逃,而我们中有人却拖了后腿,你会先放弃谁?”

      “啊?”顾希昭先是愣了一会,才说:“不会的。”

      “是不会放弃我们,还是不会出岔子?”

      “不会出问题的,而且我一个人逃有什么用呢?”

      “万一呢?”

      顾希昭觉得这问题实在无聊,只好简短答道:“我不喜欢做无谓的设想。”

      “说吧,顾姑娘,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若不坦诚相见,如何能称作伙伴?”

      顾希昭被他拷问,心中难受,干脆就说了个痛快,“老实说,我们不熟,我就该先放弃你,但我应该不会先扔下你。”

      李钧目光锐利,“哦?我想听听原因。”

      顾希昭受不了李钧的死亡凝视,诚实道来:“首先,因为你很有能力,又会耍心眼,思忆虽然聪明,但没你狡猾,少了你我们这几个人都混不下去。再次,你是马帮的少帮主,我被他们都叮嘱过了,你出了事,我们肯定脱不了干系,要遭殃。最后……就是因为你很弱,和我不分伯仲的弱,但我还有点符纸可以消耗时间,你什么都不会,就只能干站着等死了。”

      这一番谈话实在是太过坦诚,连身经百战的李钧也不知应该对眼前的“伙伴”摆出怎样的表情。

      李钧看着顾希昭,心中又好笑又好气。他之前一直想不通,她举止处处异常,究竟是不谙世事的痴呆,还是异于常人的危险。可现在看来,她只是个思路简单口无遮拦的普通人罢了。他思索片刻,决定直白道:“顾姑娘,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跟着你帮你,是想要你身上的一些东西。”

      “所以呢?”顾希昭依然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你还没想明白吗?杨绪有所企图,但若是我们也图谋不轨呢?”

      顾希昭沉思片刻,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猛地开口道:“你之前说,师兄不会害我,要我相信他,但你现在又说,你们对我图谋不轨。”

      “哦,你怀疑陵光了?”李钧突然有点释然,这个超出他理解的人居然开了窍,虽然开窍的方向不太对劲。

      顾希昭摇摇头,“没有,我不会怀疑他。”

      李钧叹了口气,语气中夹杂了一点垂怜,“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太轻信旁人。遇上了危险,只顾自己就好,毕竟人都该为了自己而活。”

      顾希昭垂下眼,想起辩才天女的警告,当心你周围的人对你提的要求。但自己到现在已经答应过不知道多少个要求了。这算什么呢?把她当个不知拒绝的烂好人,一个受人操纵的木偶人,一个毫无主见的傻瓜,命运永远受别人主宰,发挥不了一丝主观能动性。

      不被当成对等的人——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不肯相信辩才天女。现在,面对着李钧,她又有了同样的感受。

      李钧看着顾希昭突然抬头,冷不丁说道:“李少帮主,我老早就有这种感觉了,你虽然嘴上笑着,但眼角却一点也没动,眼里也没有笑意。”

      “哦?”李钧吃了一惊,摸了摸眼角,“你觉得我在伪装吗?”

      “不,我只是感觉,这里没有能让你放松的东西。但是让我不爽的是另一种感觉,你喜欢笑着看人,就好像……你是站在高处看我们一样。”顾希昭停顿一下,加大火力,“你不是要我相信人,就是要我提防人,谢谢你的好意。但你这么做,究竟是出自好意,还是你觉得我没有自己判断的能力?”

      李钧沉默了。

      顾希昭摸不透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李钧好像很难陷入沉默,他总是言笑晏晏,不思其反。该不会自己说得真的过火了吧?他到底是沈陵光的朋友,哪怕沈陵光再不情愿,她也看得出两人的羁绊,要是真惹恼了他,那确实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李钧抬起头,脸上带了浓重的笑意,“顾姑娘,你想得没错。看不起人,恐怕是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了,陵光早就把这一点看了个透。我猜这几天相处下来,你们几位也注意到了,越姑娘对此应是极为反感,若是扰了你们的兴致,我应该道歉。”

      说道此处,他突然轻笑一声,“也许我该改掉这个坏毛病,这样便能更好地与你们相处。”

      李钧低头,看向自己在水中倒映出的影子,“但若是真的改了,我便不可能是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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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钧预料得没错,傍晚时几人已经从山上看见了渝州城的景象,这里与锦官不同,地势起起伏伏,山城光景格外新鲜,远远看去,还能见到城南的水港正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诸位,就快到了。”李钧仰头,微笑道,“我们不如先在这歇一夜,明早天亮前从城外绕到南边的水港,在那里乘船东下。”

      “行!”何思忆见到这景象,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她拉拉韩载欣,指向眼前的景色,“阿载,你看,这么宽的江面,我还从没见到过呢,好壮观!我就说我们出来这一趟不亏吧,见到了好山,也见到了好水。”

      韩载欣不看风景,却看向她,“嗯。”

      两人一同走远。李钧叫住要离开的沈陵光,“陵光,同我多走一道,去城中的会馆,我有事要办。”

      沈陵光没应允,看向正在树下歇脚的顾希昭,但李钧却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说往后拽,“放心,飞廉和越姑娘都在,不会有事。”

      沈陵光不情不愿地同李钧快步走入城中,李钧一路碎嘴,把这渝州的风景都介绍完了,兜完圈子才引入正题,“你之前说要沿江水往东,具体要去哪里?”

      沈陵光一时没回答,看到街中行走小贩售卖的五彩图册,才缓缓答道,“李钧,你知道南方长什么样子吗?”

      李钧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落到一张地图上,“南方?我倒是不清楚,也许该问问越姑娘,但越姑娘是越州人,她更清楚东南一带。我们这一趟不正是会经过江水南北两岸吗,这也算是南方了。”

      沈陵光的声音微微弱下去,“那更远的南方呢?”

      李钧叹息道:“那不是都荒芜了么?书上说过的,二十年前,山雨连月不停,江水泛滥,淹没遍了南北两岸,潮水退去后,寸草不生,饿殍遍野。”

      沈陵光沉默不语。

      书上还说,云梦之泽,苍梧之野,多雨生鱼,青苔及榻,是他到不了的地方。

      “怎么了?”李钧诧异道,“你要找的人在那?”

      沈陵光摇摇头,又看向四周地界,加快脚步,“快走吧。”

      与他擦肩而过的小贩继续招摇起手中的图册与话本,口里哼着一首山城的歌曲,“山迢迢,水遥遥,南风吹,倦鸟飞,离人行,发江陵,世路茫,到维扬。”

      借着他的歌声唱下去的是路边一个闭着眼的老人,他一身乱糟糟,比乞丐还邋遢,手中拿着破落的三弦,声调凄凉,将那歌中的曲辞继续下去,“到维扬,更天凉,海西头,友成仇,垂双翼,不胜力,魂断处,无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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