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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山路 ...


  •   西川的山间小路陡峭严峻,李钧为避开可能的追逐,特意嘱咐飞廉挑选了僻静的山道,虽然不似栈道般难以通行,但也仅容两匹马并肩同行。李钧让飞廉在前开路,自己和沈陵光殿后,他一路上就一搭没一搭地与身旁的沈陵光聊天。

      “怎么样,陵光,你觉得何小姐分析得如何?顾姑娘为何成为了这群人的目标?是因为她身上的东西,还是因为她自己?”

      沈陵光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摆明了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还在生气?为什么?”

      沈陵光受不住这连番发问,转头向他道,“我曾在渭水嘱托你,到了锦官若有机会便照拂她,可你却让她涉险,和鬼市惹上关系,为什么?”

      “陵光,你还没看出来?顾姑娘一直处在事件中心,有她的地方就会有风波,和我不同,她就算不自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她。再说了,被搅进这事的还有何小姐和韩公子,可也没见你心疼他们。”李钧噙着笑继续道,“老实说,我早看出来你对顾姑娘的念想了,但确实没猜出来你这一连串的举动,还真是枉费我们这些年的交情了。”

      沈陵光偏头,眉头几乎拧成一个可笑的弧度,“你把两个月的相处,也叫做交情?”

      “是山上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两个月,加上这五年间亲密无间的联系。”李钧纠正他,“你和顾姑娘相识了多久?按赏镜大会来,顶多也才三个月吧。三个月,就能交心了?”

      说到这,他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凉凉道:“要不然怎么说这男女之间,和知己挚友,还是隔了一层。”

      沈陵光表情不变,继续赶路,“你和越姑娘认识多久了?”

      “加上今天,算半个月吧。”李钧瞥了眼沈陵光,“怎么了?我和越姑娘之间可是光风霁月,再干净再开阔不过的江湖之交了。”

      “你会叫一个刚认识半个月的人当侍卫同行?”

      “我没把她当侍卫,她也不这么觉得。”

      “那你把她当什么?和我们这些棋子,有什么不同?”

      “陵光,你又来了。”李钧一脸被中伤的表情,他看着就在眼前不远处御马的越笙,眼前突然浮现出她挡在自己身前的场景,那时她明明知道自己应付不了对方的毒针,却还是发动了袖中仅供一发的暗箭,这究竟是无谋之勇,还是无畏之德?

      他明明可以轻易地糊弄过去,但他忽然想向身旁的友人吐露一些真实的心声,“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她,她……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李钧感到心底传来一种深深的震颤,怎么回事,连他自己都在抵抗这种真实。难道人撒谎撒得久了,就真的连脸上的面具也揭不下来了?

      “我不想说她不是一个寻常女子,因为不论作为女子,还是作为人,她都不同于常人。”

      他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沈陵光正在端详他,“怎么了?”

      沈陵光收回眼神,又看向前方,“也许你应该多这样看看别人。”

      “什么意思?”李钧轻笑道,仿佛又躲在了常日的面具后,“陵光,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取笑人的?这可不好,和你一点也不像。”

      “人都会变的,我们都变了。”沈陵光握紧缰绳,眼神毫不游离地看向眼前的山路。

      李钧一晌无语,眼看着沈陵光御马前驱追上落单的越笙,与她交谈几句,两人都收紧缰绳,令马停住,望向后头的李钧。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赶上前去,“越姑娘,你可还好?这山路不好走,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无事。只是思忆姑娘说两个时辰换人,而且顾姑娘已经差不多可以走动了,让她出来透透风也好。”

      李钧看着越笙展开一直小心翼翼收在袋中的画轴,轻叩画面,淡墨山水画的一角传出何思忆的声音,“越姐姐?我来了。”

      ·
      顾希昭被沈陵光扶着出来时,正好听见几人在聊着这几日一同吃住的事,何韩两人都未单独出过远门,对李钧一路上的妥当安排赞叹不已,何思忆更是为了雪明楼的事向他请教经验。

      一旁的越笙踟蹰片刻,好不容易找了个插话的当口:“李兄,这几日除了在画中歇息,吃住都是用你的银两,马匹钱也是算在你身上,这往后我们之间的账还是算清楚的好。”

      “不必了,几位都是我的——”李钧刚笑眯眯地反驳,就听到何思忆点头道,“嗯,越姐姐说得对。李公子,这之后我们还是得分摊算,不然都由你一人负责可太不好意思了。”

      何思忆戳戳一旁的韩载欣,却发觉他一脸难堪,“思忆,这一趟遇袭突然,我们的不少东西都落在了锦官。”

      “东西?”何思忆疑惑道,突然捂住嘴巴,“啊!华叔捎带的零花钱……”

      “师兄,你呢?”顾希昭看不下去,转向沈陵光。

      沈陵光乖乖找了找口袋,翻出一块指甲盖大的银子。李钧见状,无奈般地叹了口气,“陵光,你去阆中一趟花费不少,这就是你的全部家当了吧。几位,还是由我来吧,我银子快用尽了,但马帮出门绝不至于让自己囊中羞涩。”

      他招呼飞廉拿来钱袋,解开袋口,露出里头满满的几串铜钱。

      “不行。”越笙开口道,“这钱在这用不了。”

      李钧迟滞片刻,见越笙从腰袋中掏出一枚铜钱,“你比比看。两枚钱的重量不同,成色不同,上头的字迹也不同。”

      李钧脸上的笑容僵硬片刻,没有探出手,站在两人之间的韩载欣接过两枚钱,晃了晃,“李公子,雪明楼常收到不同的钱,进账都要我们看清材质一一比对,否则就容易出乱子。我听说你们马帮铸币时为了增重会加铅,而西川本地铸币用的黄铜更轻,流通也更广,是不是这个原因?”

      越笙点点头,“我一路沿江而来,知道这里除了银两以外不收外地的铜钱,尤其是在这山野之地,农户除了西川本地的黄铜币外,几乎不知道外界的银钱长成何样。”

      顾希昭也诧异了,她在这吃住全靠夷微派,全没和钱打过交道,如今才知道这里的货币还不是对等流通的,惊奇之余,不免又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几分无奈。

      李钧依然没有放弃,“我还有银票。”

      “可这没有钱庄。”面对着越笙诚实的告知,李钧明显噎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渝州有马帮的会馆,到了那里我自然能换成银钱,也不会暴露身份。飞廉,你是从这方向来的,我们大约还需多久到渝州?”

      一旁发呆的飞廉忽然被主人叫到,他掰掰手指头,嘴里念念叨叨的算起了天数,最后举起手,“五天。”

      越笙摇摇头,“现在你我两人剩下的银子加起来也不足以让我们撑过三天。”

      何思忆求救般地看向韩载欣,“阿载?真的没有剩下的钱了吗?”

      韩载欣为难地摇摇头,顾希昭看了看沈陵光手上的银子,又想到自己一无所有,摸了摸已经扁平的肚子,十分难受。她自从来到此地,在山中不是靠沈陵光,就是在绝尘他们那蹭吃蹭喝,下了山也是赖住在钟府上,来了锦官又是靠夷微派的派威横行无畏,从没想过要面对衣食住行的一天,她真把这里当成应有尽有的梦中世界了,谁能想到梦里也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呢。

      越笙见众人都不知所措,思索片刻后道,“倒也不用如此为难,山间物产丰富,农户应该愿意以物易食,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
      接下来的旅程七人便加紧脚步缩衣节食,运气好时碰上愿意接济他们的农户便能饱餐一顿,作为回报,几人会替农户做完剩余的农务。若是运气不好,越笙就一人离开队伍,过不了多久便带回打猎得来的野鱼或山鸡。何思忆对照图谱认出山间不少可口的野菜,配上便宜买到的陈年粟米煮成粥,虽然这群人中不乏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或是只知习武不问世事的山中弟子,对做饭皆是一窍不通,但没人抱怨餐食简陋,都明白其中的辛苦难得。越笙生起火,将自己的猎物烹熟,用食前她先是清洁双手,合掌闭眼片刻,嘴里无声地念着祷词,其余人虽不懂其意,也在何思忆的效仿下照做。

      顾希昭注意到这群人中沈陵光吃得格外少,他几乎不吃鱼肉外的任何野味,烤鱼也只是撕下一小块,其余的都递给她,就算她塞回去,也不会收下。两人拉扯之间常常招来另外几人或疑惑或含笑的目光,渐渐地顾希昭就不抵抗了,但心里总是有些疙瘩。她看到不敢多吃的飞廉常被李钧添饭,何思忆与韩载欣都记得对方喜欢吃什么,会特意为对方留下爱吃的野菜,想到自己无功受禄,不知该如何应对沈陵光没有来由的馈赠,只好顺势把多余的肉递给出力最多的越笙。

      越笙接过鸡腿,对顾希昭点点头,飞快地吃了下去,她用食的样子文雅有礼,却不拖泥带水。众人都明白越笙是最辛苦的那个,都存了体恤之情,有意让她休息,但越笙毫不在意,无论是打猎还是探路,她总是走在最前头,跳跃的身姿轻盈有力,叫众人看得心情也雀跃起来。只有顾希昭看得揪心,她对谁都怀着感激之情,又隐隐有一种无能的愧疚,不知道这群人为了什么跟她和沈陵光在这受苦受难。

      这种状况持续了几餐,直到有一日太阳落山时越笙才回来,她抱着箭筒,明显疲惫不堪,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何思忆见状忙把煮好的粥端上来,递了一碗给越笙,“越姐姐,累了吧?”

      越笙对何思忆的嘘寒问暖只是搪塞过去,草草果腹之后,她便又独自离开画中。

      “越姐姐?”何思忆刚想追上去,便被李钧拦住了,“何小姐,你追上去也没用,她现在需要的是独处。”

      何思忆思索片刻,皱着眉头点点头。

      隔天顾希昭抱着一堆野果回到画中,眼见一边对着空碗发愁的何思忆,这一带不知为何极为贫瘠,她只找到了几株发霉的黍麦,真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顾希昭蹲下靠在树旁,冲何思忆道:“你不是能画画吗?再画出点食物来不行吗?”

      “姐姐,你不知道,画出来的东西乃是幻象,摸得到看得着,却没法真的咽下肚子。那些在湖中的植物都是我一个个从画外带进去种下的,姐姐还记得我们在无因山上吃的螃蟹吗?那可是我在渭水城买的蟹苗,再放进画中的水里养出来的。”

      这个技能逆天也就算了,都如此玄乎了还这么科学。顾希昭在心中默默吐槽,又追问她,“那你不能画一点钱币什么的?钱不是看得见摸得着吗?”

      何思忆像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一样,用一种认真的眼神看着她,“姐姐,画画不是用来坑蒙拐骗的。幻象就是幻象,你能看得到它们,是因为你当了真,要是你不觉得它们是真的了,它们自然也就会消失了。”

      顾希昭思索着何思忆的话,总算琢磨出了点什么,“你在那个双陆棋盘上放上迷惑人的棋子,就是靠这个道理起作用的?”

      何思忆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嘴角挑起一个淘气的笑容,“哎,姐姐居然也发现了。没错,那小棋士信以为真,到最后都没看透那幻象。”

      “那你这不也是在坑蒙拐骗吗?”

      “知幻即离,离幻即觉,他太相信自己了,都没有设想过别的可能,怎么能怪我呢?姐姐,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盲目自信,总要对眼前的所见所得有所怀疑才行。”

      顾希昭看着何思忆一脸轻松自得,又想到她和韩载欣两人对杨绪施展的奇怪技能,“你除了画画能成真,还会用墨迹攻击别人?”

      何思忆索性把手中杂事放到一边,拎起摆在一旁晾晒的毛笔与画纸,“不是墨迹,而是借了字的真意,应在自己身上。说起来,这法子还和姐姐你们用的符咒很像,都是借了文字的力量。不同的是姐姐你们借黄符朱砂,以一点灵光通于天地,摄来日月精华,求得心手相应,我们雪明楼好像有自己的一套体系,出生在楼中的人都有这个能力,以琴棋书画四艺显于人间,书能彰令,画能守真,棋能互峙,琴能相挑。我和阿载就是把行棋的手法和书令其意结合起来,让棋子的变化也可作用于人身上。”

      “比如说?”

      “棋艺中对己方棋子攻击对方的手段有不同的形容,比如碰,就是一枚棋子孤身入敌,而靠,就是借自己已有的棋子造势,这些形容也可以转写成文字去应验在对手身上,我们就发明了这一套法子以书令棋玩玩,没想到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唔,你能写这么好,教我写字吧。”顾希昭看着她玩弄着毛笔,不由得脱口而出。

      何思忆像是吓了一跳,手上动作一滞,毛笔都落了下去。

      “怎么,你不愿意吗?”

      “不是不是。”何思忆连忙摆手,“我当然愿意了。我只是奇怪,姐姐好像并不喜欢写字,我看你誊抄那些符纸时,脸上的神情十分奇怪,好像……好像你被什么人逼着写字一样,难怪沈大哥都看不下去了。”

      顾希昭不由得诧异自己写字时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她低头借瓮中的清水看了看自己的脸,看上去确实有些死板。她便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没有灵魂的笑容,“你想多了,我想写字,还想写好一点。”

      “嗯……好。”何思忆仍然满脸疑惑,“那姐姐,你得先听我说,写字是一件乐事,不是折磨,想要写好,就得先享受写字的乐趣。”

      “乐趣?”

      何思忆领她走到书房中,指了指她摆在桌上的贴子,“姐姐,你写得没什么不对,只是拿笔的姿势太僵硬,手腕紧绷,手指也用不上力。而且你誊抄字符时总是模仿原有的笔迹,却忘了人有不同,字也恰如其人,千姿百态。开始写字时当然不能想着尽善尽美,不要去刻意观察笔迹的形状,而是跟着笔头的力道走,顺应自然,熟稔了才能写出自己的形状。”

      顾希昭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帖,她确实一心想临摹杜仲衡那工整无缺的字迹,却忘了她和杜仲衡本就不同,也没人规定一定要写得同杜仲衡一样才能写好符纸。

      “你为什么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呢?”

      在何思忆的指导下,她让手指跟随笔意流畅地回转,脑袋中响起了这样的话,手指忽然触电般地一颤,一大块墨水从笔尖渗入纸上。

      何思忆替她握稳笔端,“怎么了?姐姐。”

      “没什么,就好像是手指不自觉地动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现在你的手有自己的想法,得让它表达出来。”

      但那并不是无意识的想法,更像是对重击降临时的一种肌肉反应,那到底是哪里听来的话?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
      梦中,辩才天女看着昏昏欲睡的顾希昭,旋转起了手中的骰子,“怎么,是太难了,这么快就要认输了?”

      “谁说的?”顾希昭提起精神,虽然心里百般犹豫,嘴上却不肯饶人,“什么天算人算的,赌局里靠的不都是运气吗,这不过就是多加了一个旋转的地盘罢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在无因山上就是这么被训练的。”

      她猛地掷下骰子,手指却被脱力般失去重心,骰子也失去平衡,在地上转了几转。

      顾希昭疑惑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今天是怎么回事,心里的反应全应在了手上,这心手一致,自己做得倒是挺好的。

      “这局不算啊。”顾希昭冲她摇摇头,一脸疲惫地低头捡起骰子,却没有知觉地倒了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坐在她对面的辩才天女等她不动了,才拈起她的骰子把玩起来,玩腻了骰子,辩才天女又抬起顾希昭的手,先看看她掌心的断痕,又面部表情地把她的手腕像木偶一样折来拧去,唯恐没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顾希昭忙着做梦,对辩才天女对她所作的种种恶行一无所知。不然她就会发现辩才天女正一边侧头听着自己的呼吸起伏,一边在透过她熟睡的面容端详着什么。

      随即,辩才天女嘴角一挑,“好可怜啊,天生就个性奇怪的小孩,会做怪梦,想法格格不入,手挨了打一定很痛吧,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把顾希昭的脸摆正,与自己平齐,双手扶住她肩膀,像对一个朋友说话一样,亲亲热热地说:“你一定也觉得自己不正常吧?和别人不一样不是什么好事,难怪你也想让自己变得正常起来。”

      辩才天女轻轻摇晃她,顾希昭的头便在脖子上一摇一晃起来,活像个不牢靠的木偶人,“可是正常又有什么用呢?你到了这里才发现,这里都是不正常的人,要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变得不正常。”

      随即她松开双手,任着顾希昭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往后倒去。

      她看着那不会动弹的顾希昭,索然无味道:“不然,你也只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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