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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归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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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锦官城城门站着几个绿衣的承渊派弟子,他们面色严肃地小声交谈,时不时还对出城的民众大声吆喝。
“排队!站直!说名字,来干嘛,哎哟……一个个的没点记性,搞个锤子货哦。”
排队进城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青布裹脸的老妇人,轮到她被排查的时候,那个承渊派弟子对她挥挥手,不耐烦道:“露出脸来。”
老妇人缓慢地拉下面罩,露出脸来,只见她下巴处有一道极长极深的裂口,像是被人用利刃刮开过一样,那裂口已经愈合,却还有用丝线缝合的痕迹。
看到这疤口的承渊派弟子脸色一变,往地上吐了口痰,“晦气,这怎么回事!”
老妇人低下头,“我老汉脾气不好,无事时砍的,已经好了、好了!不会给承渊的道爷们惹麻烦的。”
“来干嘛的?”
“去给我那个生病的幺儿请命,老汉急啊,就想去佛寺请请佛、上上香。”
那弟子翻翻眼睛,摆摆手,“快走快走,老子不想看你第二眼。”
老妇人嘴里喃喃道谢,一股脑地往前涌去,“多谢道爷、多谢道爷!”
站在一边的唐华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的目光尾随着这老妇人远去,看到她走向万佛寺的方向,便又将视线回到城门口。
青布裹脸的老妇人走到万佛寺,却又转了个弯,走向佛寺深处的一条路,这条路通往的正是城西的鬼市街,她远远地便看到有人守着,便打道回去了,走入武侯祠后一条嘈杂的小巷,来来往往都是乞丐流民,还有些不入流的卖艺人,她绕过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敲开一家半掩半开的屋门。
屋内几乎败落凋零,空空如也,只有一张草席,上头躺着一个重重喘息的女子。
老妇人蹲在草席前,“主人,他们派了人守着鬼市。现在一时半会是回不去的,主人还是同我回西南吧,姐妹们都在城外等着,我们就弃了锦官又有何妨?”
女子脸色白如墙壁,唯有一双碧眼不停闪动,“不,还有一天。颇黎,只要一天,我就好了,我要回去……”
“主人,不要再逞强了!”颇黎忧心地看着她,“连珠已经没了,我这条贱命死不足惜,但主人你不行,你还有砗磲,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颇黎,你知道连珠死前对我说了些什么?她说,要我忘了这一切、忘了你们……可是我怎么可能忘得了?马帮的事我无力去管了,可琉璃的死,我忘不了。”
碧玺虚弱地抬起手,替颇黎放下面罩,用手指轻轻划过她下巴上的伤痕,“没有琉璃,我们都没法活下去。你忘了吗?被父兄折磨,被男人践踏,你我的身体从不是我们自己的。要我忘了,还不如当时就让我死在那男人手上,颇黎,这道伤疤,你愿意忘掉吗?”
颇黎发黄的双眼微动,“主人,这伤是琉璃替我缝好的,我怎么忘得掉?”
碧玺点点头,嘴角挂着一个脆弱的笑容,她挣扎着爬起来,整个人却几乎要被看不见的金线绞得四分五裂,“那就好,别因为之后的欢愉,就忘了当时的苦痛。”
颇黎别过头,压下眼中的不忍,“我明白了。我会去留下痕迹,把那人引出来,再同主人一起解决他。”
“不。”
碧玺抓住她,颇黎看着那碧眼中头一次露出乞求的神色。
“你要走,带着砗磲她们,走得远远的,走得越远越好。颇黎,鬼市……不重要,鬼市的人才重要。”
最后,她眼中露出一丝怨毒。
“那个人,只能由我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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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中的夷微派弟子聚在一起看着眼前的场景怯怯私语,只见唐华站在迟建端面前,冲他发问,“今天清晨有名妇人进了城,下午却没有她出城的记录。你们与鬼市交过手,有见过这么一名老妇人吗?”
迟建端头一偏,看向顾希昭。
顾希昭接过唐华手里的画像,仔细端详,“应该是,但她平常都裹着脸,看不出来。”
“那她没有出城,还在城中。”唐华一把把画像抢了回去,快步离开。
迟建端叫住他,“等等,你做什么?”
唐华头也不回,“我做什么,不用和你汇报。”
“一定也没和师父说。”霍启白嘀咕道。
“你负责的是和启白一起找到那名嘉兴老人,不是在这个时间追鬼市的人,交给别人去做。”
“这些天出城的人中都没有那老人,他还在城内,肯定有别的计划,但……”唐华站住了,把想话又咽进肚子里,“我做什么,不用你管。”
迟建端看着他离开,脸上一片五彩斑斓,颜色十分不好看。一边的杜仲衡小心翼翼开口,试探道:“师兄,要不我跟上去?”
迟建端不耐烦地甩甩手,“不用,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吧,我管不着。”
随即他转向顾希昭,没好气说道,“师父说过明天就带你去清城山,好好准备一下吧。何小姐已经和我说了,她们要同你一起去。”
顾希昭在心底叹口气,何思忆以不服下解药为要挟,强迫与她同行,这样一来韩载欣也不得不一起,明明是一个人的事,却要变成三个人同行。她想到这就脑袋痛,只得缓慢地迈步走回房间,又提起笔蘸着朱砂练符,写来写去,她发现自己竟然在无意识地重复写着一句话。
“用晦而明,贞吉无悔。希冀昭昭,以示天下。”
顾希昭把纸条揉做一团,转头把身子探出窗外,听见楼下的何思忆在冲着霍启白和杜仲衡侃侃而谈,她忙缩回头去,却还是被抓住了尾巴。
“姐姐!”
顾希昭憋出一个笑容,冲她敷衍地招招手。
“我吃了解药,姐姐要记得信守承诺!”何思忆笑得灿烂非常。
顾希昭感到一阵头疼,她突然十分后悔自己答应把解药给了韩载欣,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她只好从窗户前回到书桌上,看到自己放在桌上的小镜子。
“那我也去。”那天她告诉沈陵光自己要去广惟葬在清城上中的墓时,听到沈陵光这样的回答,“我也想见见师父的墓。”
顾希昭确实无法辩驳这个理由。
“你可以去了之后再做决定,和我走,还是如何。”
顾希昭拿起笔,试图摆脱掉一个困扰自己的想法,要是能和在梦中一样仅凭投骰子做决定就好了,就算做错了选择,也可以归咎于运气不好。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投下那枚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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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思忆看着顾希昭的脸从小楼二层的窗户后消失,便又与霍启白和杜仲衡攀谈起来。
“何小姐,你吃了解药,身体还好?”
何思忆笑着点了点头,“好得不得了,今早我还拉着阿载一同去了佛寺,查了查关于采花贼最早的记载。”
“什么最早的记载?”
“锦官城里采花贼的事流传甚广,但多是荒诞不经的传奇故事,其余则是些邻里之间偷鸡摸狗的行为。这些天我有了空闲,才琢磨出来,那大多数故事的源头都出自鬼市。”
“鬼市?”霍启白皱眉,“怎么是鬼市?”
“鬼市编造了许多采花贼的传闻,都可追溯至十年前,她们借此向女子售卖护身符,甚者还借了采花大盗的名头,向男子买些蛊惑女子的迷药。”
“竟然这么无耻?”
“但那都不是真的迷药,我问过了,不过是些普通的香囊香薰之类的。但八年前,却发生了一桩无头命案,女子死得极惨,人们多以为是情杀,杀人者不知所踪,有人说那晚见到了一名黑衣男子,身旁还有一株开得极盛的荼蘼花,就把这事归为采花贼所为了。”
“何小姐,你就是去佛寺查的这个?”杜仲衡似乎有些不解,“可这……和我们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
“有的,我们开始听说的采花贼不也是穿着一身黑色袈裟吗?”何思忆得意地点点头,“当时那事是由万佛寺调查,我去问了问当事的弟子,他说确有其事,当时万佛寺的住持是慧远大师,他彻查全寺,最后把有疑之人都赶出寺庙了,所以人们皆以为那采花贼已经离开了锦官城。”
“难道没离开?”
何思忆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那弟子还说,那死去的女子可能是鬼市的人,他们看到那女子下葬时左手上有一串青色珠子,这青色珠子中夹杂金屑,不是西川本地所产,是罽宾、天竺一带的美玉,肯定是从鬼市运来的。我也觉得这青色珠子听起来耳熟,像是我们楼中画画会用的一种矿石颜料,叫佛头青。”
何思忆见两人不解,便拿出画袋中的颜料,将其摊开,那被碾碎的矿石原料散发出一种幽幽的蓝色,澄澈如天,却又夹杂了些许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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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颜色,一种色相。
归藏看向自己手中的一串石头。这是参拜大会那天寺中人流交错时,有弟子在殿中捡到这枚珠子,交给了师父,师父诸事缠身,便又交给了他保管。
交给他,这是信任,还是考验?
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串色相如天的青色珠子,其中还有散乱的金屑,犹如夜幕中错乱的天星显丽,平白无故的瑰丽。但归藏看不到这些色相,他只听过佛法里说起这种石头制成的琉璃身,一身宝相光华,清净柔光,能为众生解灾厄疾苦,使烦恼具足之人亦得解脱,满愿成佛,住尽琉璃世界。
此刻他脚下的路铺满了同样颜色的石头,间或杂有透明石子,他一步一步踏着这些石头,口中念着经,前往那个他该去的地方。
归藏在墙边落脚,他看向墙,手指轻轻拂过那道赭红色的痕迹。
“你果然赴约了。”
归藏回过头,听见对方身上首饰与空气相撞发出的声音。他很不喜欢这样繁复的声音,干扰了自己对空间方位的判断。
碧玺往前走,停在咫尺之隔,“明知是陷阱也要来,我们之间的事情,要在这里结束。说吧,你是怎么杀的她,又要怎么杀了我?”
归藏站定了,侧耳倾听,听见除了金银首饰之外的其他声音,那是细小脆弱的生命呼吸的声音,也是它们求饶的声音。
“我不认识施主,我也不想杀了施主。”归藏说的是实话。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八年之前,就在此地,你杀了琉璃,杀了救出我们的人。”
他忽然明白了,他不但认识这人,还能听到她们的声音。那些声音沿着墙角爬上树梢,遮天蔽日的声音,盖过了蝉鸣,流水,风啸。自那天之后,他听到就是这样的声音,呼吸的声音,痛苦挣扎、重重喘息、跪地求饶的声音。
他还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
他听见耳边的人继续道,“你不记得了,很好,你很快就会想起来了。你死之前,就会想起来你是怎样杀掉琉璃的!”
对啊,他很快就能再听到了。
那是弱小的生命在他身体下挣扎的声音,他手指握住的脖颈在一颤一颤地喘息,他听到她清晰的喘息声,尖叫声被扼制在喉咙中。恐惧,她在尽力不让自己发出恐惧的声音,为什么要压抑呢?让我听到,让我听到你的痛苦,你的恐惧,你的愤怒,你的无能为力……
碧玺纤细的双手紧紧握住归藏的左手,但即便她竭尽全力,仍然摆脱不掉那种恐惧,对于完全凌驾于自己力量之上的恐惧。
她奋力摆动双脚,但越挣扎越无法呼吸。
就是这样吗,她就甘心这样输在男人的绝对力量之下吗?这种让她怨恨一辈子的力量,凭什么身为女子的自己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长了这样一张脸!”
男人松开她的脖子,重重地用鞭子抽向她的身体,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因致命的疼痛而发出叫喊,她满怀狠意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没有用,他的鞭子一道比一道狠地抽在她身上。
她痛得几乎昏迷。要是死了就好了,要是死了就解脱了,这么想着,她的意识渐渐离开身体,直到有一双轻柔的手替她拂去身上那些痛苦。
她惊醒,摸到脸上一层坚硬的外壳,双眼从面具的空洞中看到一双深蓝的眼睛,色相澄澈,犹如天星环绕的夜空。
“你真勇敢,经历了那样的毒打,还能苏醒过来。”
她想要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无声地呐喊道,“死了……要是死了就好了。”
“你能经历那样的毒打,却不愿意活下去?”
她听见那个声音在耳边说了下去,“不要死,要活下去。”
碧玺张大双眼,但那双碧眼中凌厉的光芒无法反射到归藏眼中。
她将最后的武器——尖利的双指狠狠掐入握住自己脖颈的手中,她用尽全身力气,直到看见鲜血染色自己的指甲,和那蔻丹红的颜色融为一体。
为什么直至最后,都不喊叫呢?
“碧玺!”一阵叫人痛彻心扉的叫喊从街角传来。
归藏缓缓回过头去,微微张开双眼。
一个棋士打扮的少年站在红墙前,他全身发颤,嘴里却发出惊恐的尖叫。
“逃,快逃……砗磲!”碧玺从喉咙深处发出最后嘶哑的声音。
少年红肿的泪眼满是不舍,但他彷佛看懂了碧玺的眼神,消失在墙角。
归藏没有追上去,只是默默看着这具行将咽气的身体。
原来如此吗?不是喊不出来,而是不想让我听到你的示弱。
归藏将脖子上的血轻轻拭去,用指尖划过墙壁,在臧字头上补上那已经消逝的艹字。
藏。
明明曰藏,却藏不住自己的恶欲。
方丈的话重又响在耳边,“你叫什么名字?归藏,好名字,但这个藏字,我给你改成地藏的藏。地藏菩萨的名字,是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你既然皈依佛门,就希望你能抛弃前见,虔心修行,探索佛法中的无尽宝藏。”
归藏抬起头,擦了擦眼,任手中的血迹把眼前染红。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还是从来就没有变过?
那时的自己也是站在这里,任脚下的血染红了黑色的袈裟,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有一双深蓝的双眼。她断了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嘴角却噙着笑意,好像在嘲讽他,为什么不逃?他不想逃,他逃不了,这就是他的宿命,他的因缘际会,他始终是一个屠夫。
“归藏,现在你得到解脱了吗?”
归藏深深地呼吸,感到一阵令人震颤的快感,好像有人用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心脏,温暖的血液又涌向四肢百骸。
他颤抖着回过头,一步一步用脚踏着那些琉璃石子,走向在不远处等候多时的撄宁。
“很好,你做得很好。”
撄宁对他点点头,声音里透着一丝慈悲。
“归藏,走吧,这女子我会处理好的。”
他蹲下,将手中一串极小极细的红色果实放在女子被鲜血染红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