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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解脱 ...


  •   李钧投下骰子,将白马放上第一梁。

      “你给我那枚银针的提示,是想要把我从鬼市的方向引开,这很好理解。但你在万佛寺明明亲眼目睹鬼市污蔑承渊,却并未站出来指认,而是任由我把你们关进万佛寺,这就很奇怪了。如今回头联系前因后果,我才发现,你这么做是为了更好地为承渊获取清白。因为你早就知道,那天晚上,会发生最后一起采花贼的事故。”

      李钧看着厉溪客拿着骰子踯躅不前,冲他微微一笑,“溪客兄,我说过,在我面前不用拘束,我早把你当成友人,自然要以心换心。”

      厉溪客将两匹黑马并列放在梁上,“如果我说,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你信吗?”

      “自己既然坚信,何畏旁人质疑?”

      “那恐怕是我自己也不信。”厉溪客放下骰子,“你说得对,李兄,我知道那晚会出事,因为就是我让八香在那晚动手的。”

      “溪客兄,八香为何要为你卖命?”

      厉溪客沉默,李钧也不催,两人只是交错投子行棋。

      过了片刻,厉溪客突然道,“我和八香早在派中就认识了,但我们不是一门弟子,也修的不是一路法子,并不熟悉。而且那时派中男女长老早有嫌隙,我们不敢和女弟子走得太近。十年前灾疫来时,我知道她师父染了疫病,她和几个师姐妹都过得不好,被做成了她的药饵,但没人敢说。当时统领女弟子的长老是师父的师妹朱嬴,也是后来归诀自立后的掌门,她知道八香师父的事,却放任不管,我想在她心中,女弟子不是人家活生生的女儿,而是任师父差遣消磨的工具。后来,八香的师父就死了。”

      虽是李钧先行,但厉溪客的马匹在棋场上所向披靡,他总是让棋子两两成行,不让李钧找到可乘之机。

      “她死法离奇,结合她平日所作所为,都怀疑是她门下某个女弟子下的手,但尸首烧毁得厉害,没有线索,一时间谁找不出凶手。有人说,找不出就把那些门下的女弟子都一并杀了。那时是傅长老站了出来,说要把那些女弟子都逐出门外。他这么做是为了护下那些女弟子,派中凋零,人员稀少,朱嬴根本没法赶走那些弟子。这事不了了之,傅长老之举却激化了男女长老的矛盾,朱嬴借此号召所有女长老和弟子,要自立为新门派,名为归诀。”

      李钧点头,“原来如此,归诀归诀,是要返璞归真,也要生死诀别。”

      厉溪客不置可否,用一匹黑马打下李钧一匹落单的白马。

      “朱嬴自立为派后,傅长老成了承渊的掌门,两派之中不和甚多,朱嬴借机对傅长老等人下毒,其他长老都毒发身亡,唯有傅长老活了下来。朱嬴下毒一事激起众怒,但有一人不肯追责,就是我的师公,朱嬴的师父。他自裁身亡,对傅长老留下遗言,愿他放过朱嬴,归诀一派自此得立。”

      李钧不紧不慢地让那白马单行,“哦?就这样解决了?”

      “没有。后来傅长老卸任,师父成了掌门,他对旧事不肯忘怀,其实我们这些当时年纪尚轻的弟子又何曾忘怀?归诀事事想压我们一头,处处与我们作对,好些师兄弟都受不住了,她们净做些无耻下作的手段,我们凭什么容忍?我想为师父分忧,想解决了归诀,想……”

      李钧看着他将黑马一匹匹移上最后六梁,厉溪客眼神虽在棋盘之上,神思却早已远离。

      “然后就有一日,我在锦官遇到了八香。她没变,但已经不是什么归诀弟子了,只是一名茶馆卖唱的花旦。我知道她心里有恨,有怨,也许这正好是我想做的事。三个月前我让她跟着我们一同去雪明楼埋伏归诀。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李钧静静看他投下骰子,将黑马一匹匹移出棋盘。

      棋盘上一片肃杀之气。

      “她杀了朱嬴,她杀了自己的掌门。”厉溪客看向李钧,“那个时候她一定不好受吧,一定也很解脱吧,但解脱只是短暂的。我又告诉她,那些归诀的弟子也有不少流落到了锦官,她难道就不记得当时的那些苦痛了吗?她难道不记得是谁对她做的那些事吗?”

      李钧若有所思地点头,手指有节奏地在棋盘上敲打。

      “最后,她同意了。因为她也忘不掉,她怎么能忘得掉?我给她买来了鬼市的毒蝎,给她偷来了佛寺的僧衣,给她设计好了一切,让她做她该做的。”

      厉溪客直直看向李钧,“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李兄,我千辛万苦设下的这个局,偏偏被你闯了。”

      李钧只是眨了眨眼,继续下棋。

      “你追查采花贼,看出了那花的端倪,又无意间进了八香的茶馆,还沿着毒针追查到了鬼市。你的那几个所谓的友人也不好惹,更麻烦的是,你居然把凌苕也搅和进来了,他掺一脚,就势必会联系到远在阆中的傅长老。如此一来,不知是八香先被发现,还是我先被发现。”

      李钧将两枚白马放入最后六梁,敲敲手边的杯盏,“所以你早给我推荐了那家好酒,让我迟早遇到那名酿酒的归诀弟子,又先我一步与鬼市联手,让她们陪我做戏。那晚你们被关在万佛寺,而我得意饮酒之际,就是八香收网之时。溪客兄,你可真谓是一举三得,先引火烧身,再祸水东引,既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又将矛头对准了鬼市,还把罪责全部推到了八香身上,这么做,划算吗?”

      厉溪客眯起一双狭目,“李兄,这是你逼我的。”

      李钧指指大局已定的棋盘,“若我没有入局,你最后一手棋打算怎么办?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要除掉归诀,却是借八香之手除掉的。你既然要把归诀杀得一干二净,那到了最后,你会留下八香吗?”

      厉溪客看着他,面色不改,但他握着骰子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溪客兄,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喝这酒,为什么?你以为有毒,这就是八香用来对我们下的毒。但你知道吗,其实八香早就对我们起了杀心。她用茶馆的茶作底,其次才是用这酒作引,她早就对我们下了毒。早在你下令之前,她就想好了如何除掉对你造成不利的人。”

      李钧虚虚握拳,将骰子在手中摇晃,“她对我们下毒,却还备下了双份的解药,为什么?这毒对她根本无用,备解药岂不是多此一举?我猜,她可能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是被人察觉了,就给所有涉事的人下毒。中了毒,还怎么被怀疑?她备下的解药,一份是给茶馆中的老板娘,另一份,是给你的。你不会救她,但她一定会救你。”

      李钧投下骰子,把自己最后一匹白马落在第六梁上,拂袖而去。

      “溪客兄,我运不如人,技也不如人,是你赢了。我会守好输家的本分,替你保密。”

      厉溪客看着眼前的棋盘,他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只能尽全力用手肘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

      他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去,头上是一片广袤的黑夜。不知为何,他突然又想到了当时的八香,他走进门时,她正瑟缩在角落里,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枚银针,双眼无神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她的师父。

      而厉溪客没有说话,只是从她的手中接过那枚银针,把她从角落里拉了出来,两人一同走了出去。他去门外抱了一把柴,拿来点燃的树枝,往女人身上重重地扔去,随即把门从外反锁,牵着八香,一步一步离开。

      火星转瞬成火苗,大火在两人身后越演愈烈,最后连木门也被火舌一举吞没,但两人都没有回头,只是一步步往前走去。

      -

      八香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梦中的事太美满太值得怀念,她不想继续做梦,只想回到冷冰冰的现实,但没想到自己身上却盖着一团温暖的被絮。她惊恐地抛开被子,四处张望。

      “八香,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八香,是什么意思?”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坐在椅子上,他没有回头,手中似乎还摆弄着几块脏兮兮的木板。

      八香警惕地后缩,她见过这人,而当时她只以为他是个乞丐。

      “我知道的,八香是西川的秋海棠。但我一直搞不明白,秋海棠明明无毒,却一直被人称作断肠草。你知道为什么吗?”

      男人取下斗笠,转过头,烛光照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眼型极其特别,上挑的眼角像是腾飞而起的凤凰尾羽。

      “能断人肠的,并不只是致命的毒药,还有人心。”

      八香想要动弹,但全身上下却出奇的疲惫,她看了看手臂,满是被凌苕的软绳勒出的伤痕。

      “你想要逃吗,还是想要我把你送回承渊派?你认罪了,还是仍然有恨?”

      八香放弃抵抗,一动不动地看着男人在烛光下拼着木板。

      “可是怎么办呢,现在归诀已经不在了,你恨的那些人已经死了,你的师父,你的掌门,你的同门。这些人中,你最恨的是谁?是暴虐无度的师父,恨她把你们变成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药饵?还是不管不问的掌门,恨她为了一己私欲把你们当作她掌握权柄的工具?还是说,你最恨的是那些对你们视而不见的同门,那些无所作为、唯唯诺诺的同门们?恨她们虽然不满自己师父残虐的行为,却又眼睁睁看着你们死去?”

      八香强迫自己盯着发亮发烫的烛光,不让自己的眼睛挪开它一步,她死死闭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你做的事,让你获得了解脱吗?”

      男人又看了她一眼,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想要指责她的表情,只是有一种宽慰般的神情。

      他继续道,“你身边不是没有帮你的人,不是没有理解你的人。可是,那个帮你的人,并不理解你,只是想劝你放下一切仇恨,远离这一切纠纷。而那个完全理解你的人,并不是想要帮你,只是想要借你完成自己想完成的事。”

      八香看到烛光中有一只虫子在瑟瑟发抖,它在挣扎,因热度而扭曲,想要飞出火苗,但又情不自禁地被火苗吸引。

      “所以,你失去了一切,连最后那个理解你的人也只想抛弃你,而愿意为你抛弃一切的人却永远不会理解你。”

      不一会儿,它就被火舌完完全全吞没了。

      “唔、唔……啊啊啊啊啊!”八香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一样,她张大嘴,把脸埋在了温暖的被絮中,痛苦大叫起来。

      男人走上前去,轻轻地替她拍着背,像是在哄一个做了怪梦的小孩。

      他贴近八香,试图想听清她的话,“你在说什么,救你?你想要我救你?我救不了你。可是,你可以救你自己。”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得彷佛是梦中的呢喃。

      “活下去,然后和我们一起,找到一起解脱的方法,如何?”

      -

      夜已经很深了,鬼市街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的踪迹。这天夜里北风刮得格外紧,与城墙发出呼啸之声。

      归藏听着风声,裹紧了衣裳,握紧手中的金杖,口中继续念着早已熟背的佛经,让自己每一部都踏在正确的音节上。

      忽然,他彷佛错过了一步,骤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微微睁眼,高举起手中的镜子,明晃晃地照亮了眼前的来人。

      来人取下斗笠,冲他点点头,“好久不见,归藏。”

      他把藏字读成了藏木于林的藏,而不是佛经无尽藏中的藏。这是无心,还是刻意?

      但归藏没想那么多,他听到这个熟悉的称谓,宽厚地笑了笑,“是你,撄宁。”

      来人借着镜子的光凑近他,在他身边缓缓转了一圈,“快十年没见了,你怎么好像一点也没变,你的耳朵也还是一样灵。”

      “不是十年,是八年。”

      “对,你记性好,下山是十年,但我们没见是八年了。”他又指指归藏手中的镜子和金杖,“这就是你在万佛寺里新学的手艺?好用吗?”

      归藏微笑,“不是手艺,是佛理。我也不是在用这些佛理,佛理不用人,人也不能用尽佛理。”

      来人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又继续问道,“这些年过得怎样,在佛寺你还能听到那些声音吗?”

      归藏沉默了,他手中握着的金杖不安地撞击,在他脸上落下一道阴影。

      来人环顾四周,点点头,“难怪。你还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你没法抹去那些事。”

      他说着沉重的话题,语气不怎么沉重,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没有垂怜自己,也没有厌恶自己,归藏忽而感到一丝慰藉。他只听见对方前进两步,沉声道,“无妨,我说过,再见面的时候,会给你一个答案。”

      归藏睁开双眼,眼中是一片迷离的白雾,“你找到了?”

      他听到对方的回答,那语气中有一种温和的肯定,让他感到无比自如,“嗯,找到了,让我们一起解脱的方法。”

      这回答让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居然缓缓沉静下来,比这些年来他口中时时念叨的佛经还管用。他嘴角上扬,想到了八年前他在此处听到的话,那句话同样让他感到如水般的沉静。

      他说的是,“归藏,走吧,这女子我会处理好的。”

      与此同时,归藏的五脏六腑突然剧烈的颤动起来,他的金杖也不再收敛,而是发出悦耳的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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