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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青山 ...


  •   “我说过的,越姑娘,分药给你是还你之前从八香手中救下我的人情,你不用跟着我的。”

      李钧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越笙,嘴上虽是拒绝,却是一脸轻飘飘的自得。

      “我没有跟着你,我也要去万佛寺。”越笙没看他,“而且当时就算我不救你,你也不会出事。”

      李钧对此不置可否,干脆调转话题,“越姑娘去万佛寺作何?”

      “鬼市的事。”

      “碧玺主人死了,她部下的女子已被收容,那名为归藏的万佛寺弟子不知所踪,除了街头巷尾那些采花贼重现江湖的议论,鬼市的事不会有人再关心了。”

      “我要去看看那些剩下的鬼市部人。”

      “哎,越姑娘也知道了。真是难为那些女子了,若不是沦落至极,她们也不至于被骗入鬼市。”

      越笙偏头看向李钧,“哦?李兄觉得她们是可怜,还是可恨?”

      “可恨说不上,她们体内不仅要埋下金线,还要种蛊,若是私自逃脱,蛊毒就会发作。也不知她们是得到了解救,还是又落入了另一种圈套。”

      “或许吧。”越笙轻声道,“我和她们交过手,知道那些女子为掌握金线付出了何等的代价,若只说她们可怜,那就是罔顾她们的决心了。”

      李钧又仔细打量起越笙的右手,她似乎是察觉到了李钧的视线,冲他举起了手,“怎么?”

      李钧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越姑娘的箭术是何时练起的?”

      “不多不少,正好十年了。”越笙坦然对答道。

      “和我猜的一样,越姑娘右手食指微凸,大拇指上有很重的茧,应该是练了极久,对箭术掌握得极深,下的功夫也不少吧。”

      越笙没有接话,只是先他一步走进万佛寺。

      万佛寺中,住持引领着弟子为一群形容邋遢的女子分发衣物,她们无言地接过食物,就立刻围在一起小声交谈,时不时警惕地看向佛寺中行经的弟子。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得远远的,他像是怕冷似的,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却对那些热腾腾的粥点看也不看一眼。

      越笙把目光扫过寺中的人群,落在那少年身上,走了过去。

      李钧看她离去,便走向万佛寺的住持,“慧远大师,现在寺中正值多事之秋,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慧远摇了摇头,“李少帮主有心了,但这是寺中的麻烦事,如何能麻烦无关之人呢?说到底,都是老衲的失职才酿成这场大祸。”

      “大师早就怀疑那名弟子了吗?”

      “老衲把归藏留在身边,就是为了监察他的所作所为,日日命他去塔中诵经,也是为了涤去他心中的尘埃。现在看来,还是老衲的修行不够,自以为渡人成佛,其实连自己这一关也渡不过。他留下那枚悬钩子,正与他八年前留下的荼蘼花相应,应验的不是别的,而是告诉老衲,我亲手种下的恶因结果了。原来这世上真有人邪僻空心,可怖至极,他堕于此见,只能永沦长没,当入拔舌地狱。此后我便会辞去住持一位,因为他,老讷早不可能归于涅槃。”

      李钧看着一向温和睿智的慧远此时吐出掷地有声的话语,暗自感叹,怒目金刚与低眉菩萨竟然真能一身同备。

      慧远注意到李钧的视线,便指指那孤身一人的少年,“老衲已为那些女子找好归宿,那少年虽然是个哑儿,但寺中还是有活计可以给他做做的。也许老衲唯一能弥补的,就是不让更多的人堕入无明。”

      李钧看着越笙在少年身旁坐下。

      那少年警觉地跳起,迅速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我记得你,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愿说话。”

      少年惊恐地抬眼看着她。

      “你喜欢这样的身份吗?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吗?”

      越笙平静地直视着他,少年后退两步,瞪大的双眼中倒影出她的面容。

      “我也走了一条别人为我选好的路。现在才发现,其实除了这条路,我并不是无路可走。”

      少年无言,越笙继续说道,“能走的路还有很多,要是你不想走了,就放下那些执念吧,她们一定也希望你过得更好。”

      说完这句话她便起身走开,但刚走出两步,那少年便立刻追上来,挽留般地拉住她衣袖。

      越笙回头,见到少年满脸焦急,他指向越笙,手中比划起什么,又张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却发不出声音。

      越笙心中一动,她蹲了下来,读起他的口型,“你是……在问我吗?我……喜欢吗?”

      少年点头。

      她垂下眼,“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些路只有我能走。”

      李钧默默看着越笙离开那个少年,见她走近了,便快步迎上前去。

      “越姑娘还记得那个小棋士?”

      “嗯。”

      “越姑娘,你奇不奇怪,鬼市只救女子,为什么偏偏有个少年人?这棋士与碧玺主人行为举止异常亲近,让人不得不好奇,他的真实身份。”

      越笙瞥了他一眼,仿佛对他话中的用意一清二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是她自己的意愿,你我都无权过问,也许……扮成男子才能让她更好地在这世上活下去。”

      “但这世上还是有很多无需他人保护的女子的,比如说,越姑娘你就是——”

      越笙打断了他,“李兄,我尊你一声为兄,不过是遵了这江湖规矩,不代表我认为你真比我了解这江湖世事。你若是真不明白她们的处境,就不用对此夸夸其谈。”

      李钧愕然片刻,随即苦笑着点点头,“是我唐突了。”

      他看着越笙离开,低头思索片刻。

      随即,他再度走向慧远,“慧远大师,我突然想起来,我见过那少年人,与他下过几盘双陆。双陆虽是博戏,但他在这上头的天赋极高,若是大师愿意,我可以送他去马帮在西川的会馆练棋,就让他平日里住在万佛寺,受大师教导,这样既能改了他的积习,也不算辱没了他的天性。”

      慧远看了看他,慎重地点点头,“老衲不懂棋,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但若李少帮主觉得合适,也是个移情的好法子,能对他参透佛理有助,便就这样安排了。老衲在此谢过李少帮主了。”

      他走向棋士少年,将手覆在他的头顶,低头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挣开他的手,抗拒地后退。

      慧远叹了一口气,他抬头望向万佛寺的佛塔,静静聆听那塔檐悬铃被风吹乱的声音,“若没有名字,我就给你取一个。”

      少年哆嗦着摇头,他转头四顾,视线停在慧远手中光洁如玉的佛珠上。

      李钧见此,心中一动。他走上前去,对慧远说道:“慧远大师,我看他对这佛珠感兴趣,应该是与佛理有缘。这佛珠晶莹光润胜过珍珠,寓意也好,不攀不附,至坚至纯,不如就叫他砗磲好了。”

      少年抬眼,惊异地看向李钧。

      他认出来了,他就是那时与自己下双陆的人,又想到了他与鬼市的重重纠缠,一瞬间眼中情绪复杂。李钧也察觉到了那涌动交错的情绪,只冲他点了点头,与慧远交待了会馆的事,便离开了。

      ·

      八年前的采花贼重现锦官之时,顾希昭等人已经同广恒一起在距锦官百里外的清城山中艰难跋涉了。

      众人坐在树荫底下乘凉,眼见杜仲衡一人提着一袋吃食走了过来,他擦擦脸上的汗水,将饼子分给每个人,“师父,这附近实在是没东西,我跑了快两里路,只找到了这二钱一个的锅盔,大家先填填肚子。”

      广恒看着他一脸狼狈,笑了,“我们有六人,你只买了五个,是没算上谁的?”

      杜仲衡的汗水顺着脸颊滴落,“怎、怎么会?那我再去买?”

      “不用了,我们分着吃就行。”顾希昭指指远处的何思忆,“尤其是来凑热闹的人,吃那么多干嘛。”

      “我还是再去买吧。”杜仲衡看着那只有拳头大的饼子,“这量也比锦官的小,肯定吃不饱的。”

      “我一同去吧。”沈陵光起了身,“多买一些,晚上就不必再买了。”

      “不用了。仲衡,你去就好,你下山下得少,难怪这种事考虑不周,就该多跑跑腿。”广恒笑眯眯地冲他招招手,“快去快回。”

      杜仲衡哭笑不得,只好转身就跑。

      顾希昭看了看一旁安心自得的何思忆,和她身边略显腼腆的韩载欣,叹了口气。她本以为广恒不会拒绝何思忆他们一同跟去的事,没想到他却一口应允,还说路上人多好作伴,就不用带上迟建端和霍启白了。

      “为什么?”出发前的早上,霍启白用筷子把碗敲得叮当作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选仲衡去,我也想去!”

      杜仲衡被她吵得头昏脑胀,干脆捂上耳朵,“启白,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不是游山玩水,是悼念广惟长老,祭奠用的东西你记得清几样?而且我也不想去,来西川一趟我已经是苟延残喘了,现在巴不得回山上好好休整一番,要是你执意要去,就快去跟师父说吧,我也好落个清闲。”

      顾希昭就这么看着两人有来有回地打嘴仗,一头看到何思忆兴奋地把画笔颜料往布袋里放,然后垒成一团交给韩载欣。最后她转头看到沈陵光,他带着单薄的行李走了过来,把桌上的镜子递给她。

      “来回最多三天,不用带。”

      沈陵光摇摇头,“镜子辟邪,还是带上吧。”

      有没有辟邪的作用不重要,但现在坐着无所事事,顾希昭只好又掏出它来随意玩耍。站在她身后的广恒看到镜子,不自觉地轻笑了一下,在顾希昭身旁坐下。

      “给我看看。”

      顾希昭不明就里,把镜子递给他,“长老,你见过这镜子?”

      “没有。”广恒摇摇头,他翻过镜子,反复摩挲铜镜的背面,“但看这镜子的模样,确实像是广惟喜欢的东西。你看,这镜背外缘有十六出内向连弧,钮座外的凸棱亦是十六出内向连弧,外沿至凸棱出可划为东南西北四区,各区各有七枚乳钉纹,中间由水波纹相连,象征着四象二十八宿,而中间的凸棱内亦有七枚乳钉纹,乃是北斗七星。广惟真是想得绝了,普通的星云百乳纹镜,被他搞成了一个巴掌大的星图。晚上找不着方向,就拿这星图中对准空中,找那北斗七星的勺柄,看它指向何方。”

      顾希昭愣愣地听着这一堆天文知识,看向一旁的沈陵光,低声问道,“师兄,你知道这镜背上都是什么,对吧?”

      沈陵光摇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如何看北斗七星辨方位。”

      我也知道如何用手表判断方位呢,顾希昭听了这一番教诲,连玩镜子的心情也没有了。

      广恒却想借这个话题转到广惟身上,“希昭,你还记得广惟给你这镜子的缘由吧。”

      顾希昭想要点头糊弄过去,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一段记忆,她上回在辩才天女那限量领取的记忆片段都是和灾疫相关的。辩才天女就像一个没开通无线订购服务的老电视机,只给她看那几个固定调频节目,还老给一些没用的边角料当作过场广告,最后就是没完没了的雪花噪点和彩色检验图。

      “可能记得吧。”她迟疑着说,“也可能不记得了。”

      “别着急,慢慢想,总会想起来的。这次你不就想起来挺多事了吗?”

      顾希昭点点头,无言继续,只好一口塞下一大块锅盔。

      “这次来一趟清城山,除了祭奠之外,也是想让你看看广惟首身异处的地方。”

      顾希昭咽下的一大块锅盔卡在喉咙,她抬头琢磨了一下广恒的表情,又看看一旁端坐着一言不发的沈陵光。

      她好像是听沈陵光说过,广惟死状极惨,杀他的人,没有留下全尸。

      她放下那咬了一半的锅盔,“我明白了。”

      说是明白了,可心里还是一片不明不白。

      广恒看了她一眼,“都过去七八个月了,该吃吃该喝喝,我们没守孝三年的规矩,心中怀念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了,广惟生前达观,绝不想看到自己的弟子哭哭啼啼地拜奠他,他宁愿你们过好眼前的日子。”

      “我明白了。”

      广恒看着顾希昭默默低头啃锅盔,自己心中也感到一阵寂寥。他的视线沿着地平线那头的山脉起伏,午后的天空明净至极,唯有一轮烈日,浩浩荡荡照在上头。

      不远处的何思忆和韩载欣抱着一堆画卷回来了,两人一同把摊开的画卷晾在阳光下,何思忆又把一堆毛笔放进自带的缶罐中,把四散的颜料重新用纸包折好,塞进包里。

      顾希昭心中默默感叹,原来这两人不只是来远足的,还来写生了。

      广恒看两人忙前忙后,饶有兴趣地指向一张青绿覆色的山水图,其上的山水轮廓像极了眼前的清城山,“何小姐,韩公子,你们两人这个倒是好玩,我知道你们雪明楼擅长四艺,却只听过要在书斋里临渊摹笔,不知道还有师法自然的一条路子。”

      何思忆点头对答,洋洋洒洒道:“掌门长老,叫我小何就好,楼中都是这么叫我的。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们走的就是自己结网的野路子。若不真正亲临山川,如何胸中有沟壑?而且每一日、每一瞬的光影风向都不同,如果只是坐在书斋里,如何把握干湿浓淡、虚实疏密?譬如墨分五彩,深浅不同,正如四时光阴不同,譬如三远七观,角度不同,正如山川高下不同……”

      顾希昭默不作声地又咬了一口锅盔,有人是来祭奠故友师傅,有人是来画画,而我是来听讲座了。

      “抱歉啊,思忆就是这样,话匣子打开了就停不下来。”韩载欣看着何思忆滔滔不绝地同广恒开始理论,无奈地摇摇头。

      广恒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像极了,真是像极了,她身上既有她爹那种意气风发的单纯,又有她娘那种孜孜不倦的劲头。要是两人还能白头聚首,看到她如今的模样,一定会为这孩子笑得合不拢嘴。

      他抹去心头那一份寂寥,重又变得满心欢喜,满心雀跃,仿佛又重回当年那个日子。他们那些以为自己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的中年人,和一群青春正丽的少年人,同是聚在这个山头,同是吃着一样的锅盔,不论辈分,不论亲疏,不论日后的情仇,都把彼此当成了最好的朋友,又或是最好的敌手。

      那时,广惟还坐在他的手边,傅延年正与为了一件细碎的小事与他争吵,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又哈哈大笑,他们冲对方喊道,谁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就是现在,就是眼前,不要忘了,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要知道,青山终有一日也会为白雪覆头。

      若是他同广惟一样,注定要死在那人手上,那这一趟也算是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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