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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清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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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顾希昭说明自己染过灾疫之后,来她房中问候的人就一批接一批。她原以为这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甚至被逐出门外,没想到除了广恒亲自来临外,还有其他弟子也前来嘘寒问暖,而且言谈之间好像只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
霍启白怜惜地望着她,“小师妹,确实没看出来,命格凶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可能你就是命格凶了一点,才能克得住这种灾疫,要是命格太好,说不定怎么样了呢。”
顾希昭皱着眉头听着霍启白的这一番言论。
杜仲衡推了推霍启白,小声呵斥道,“启白,你怎么安慰人的!”
他转向顾希昭,娓娓道来,“顾师妹,我已经向广忻长老去了信,说了你的情况。我听说患过那灾疫的人都极其痛苦,有些更是经历了重重非人折磨。所以顾师妹是命中福星高照,现在好好修养身体,和师父学艺,以顾师妹的福气和运气,日后一定能成大器!”
顾希昭刚莫名其妙地被杜仲衡打了一通鸡血,紧接着来的就是何思忆和韩载欣。何思忆半晌也不说话,就一直沉默地坐在床角。
顾希昭见她闷闷不乐,开导道:“你快把解药吃了吧。”
何思忆仰头看着她,“姐姐,我也去求那裘郎中,让他把药一分为二吧。”
“别闹脾气了,要你吃你就吃。”
她摇了摇头,“不行,我心中有愧。”
“你愧疚什么?”
“我不知道姐姐经历过灾疫。要是早一点知道,我也许、也许就……”何思忆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姐姐,之后和我一同回雪明楼吧。我是楼里的下一任楼主,你回雪明楼,不愁吃穿,我会叫所有人待你好好的。”
一旁的韩载欣站了起来,“思忆,你、你什么意思?”
顾希昭草草搪塞了这不知所云的对话,送客出门,没想到下一个等在门外的竟然是李钧。
李钧向她微笑,“顾姑娘,你还好?”
顾希昭点点头,略带戒备地看着他。李钧也明白她的顾虑,直入主题,“顾姑娘,其实我在渭水城就听说过你了。你也去过那,可还记得钟献这号人物?”
“记得。”
“你说自己痊愈了,钟献也说自己痊愈了,但五年前那灾疫又复发了,还致使他的夫人裘沁吐血而亡。顾姑娘,你觉得,染上灾疫再复发的可能性,大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要是复发了,就把我再烧一遍吧。”
“顾姑娘误会了,我说的只是可能性罢了。”李钧摇摇头,“而且我觉得顾姑娘从那样的大火中幸存下来,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某种保佑吧,这也许预示了,你应该活下来,你应该痊愈。”
顾希昭不语,只是感到手上的伤痕又在隐隐胀痛。
“前天晚上,顾姑娘去过关押那归诀弟子的地牢吧。”
顾希昭瞪着他,心中纳闷,不会是韩载欣泄了密吧。
“没人告诉我,我只是在那地牢发现了一行脚印,还有燃烧后的蜡烛头,就猜想是有人进去了。”
“是我。”
“那我想知道,八香姑娘染上过灾疫吗?”
顾希昭盯着李钧的笑容,觉得眼前这人真是奇怪至极,明明嘴角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李钧慢慢道:“你可以不回答,但我一样能猜出来。”
“既然你能猜出来,那为什么要问我?”
“我只是奇怪,八香可以不留解药,却留下两瓶解药,为什么?归诀制毒之时就备好相应数量的解药,她留下解药,是想要救两个人。那两个人,是谁?”
顾希昭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也对,这只是我的无稽之谈。顾姑娘,待会你见了陵光,请你告诉他,我去万佛寺处理最后的杂事了,等我回来,我想见他。”
顾希昭瘪瘪嘴,无奈道:“你自己不能找他说吗?”
“他不愿意见我。很奇怪,顾姑娘,你知道吗?在无因山上的那几个月,我以为我很了解陵光。陵光这个人呢,木讷刚静,你说的玩笑话他也会当真,同情心泛滥时甚至会自损利人。”
确实如此,顾希昭点点头。
“但在渭水城久别重逢时,我才发现,陵光这个人,我看不透了。”
“哦。”顾希昭对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坦白不明就里,她对这两人的关系可谓是一点也不感兴趣。
“反过来,陵光他还是很了解我。他知道我这个人想要什么,为了想要的东西,可以付出什么。我们马帮的人和人打交道的方式,就是做交易,投其所好,以利益关系求共生。”
“哦。”顾希昭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没法跟他做交易啊,因为他知道我会拿什么东西去交换,我连这一点筹码都没有了。”李钧冲她轻巧地笑笑,眼里却是锐利的光芒,“顾姑娘,陵光是个很可怕的人吧。”
“可怕倒不至于,但他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顾希昭也不管李钧是否能理解控制欲的意思,就直接说了出来。
论可怕,我觉得笑起来眼睛里没有笑意的人更可怕,她腹诽道。
“顾姑娘,陵光要是有什么要求,答应他。”李钧正色道,“他不会害你。”
独自一人时,顾希昭又想起了这个对话,她仔细琢磨着这个没头没脑的建议,听到门外又传来一声敲门声。
“跟我走吧。”
顾希昭拿手指戳戳太阳穴,看向站成一堵墙的沈陵光。
她忽然感到苦恼万分,只得开口道,“你能说说理由吗?”
沈陵光垂下眼,“走了,你就不用走阵,也不用写诀,这些事你都不擅长。”
顾希昭听着这莫名的回答,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气,她只好说,“我答应广恒长老了,去一趟师父在清城山的墓。”
她发觉自己已经自然而然地用出了师父这个称谓,就好像她渐渐接受自己在这里的身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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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会不要进大殿,我去跟住持和周盈交涉,你在场反而不妥。”傅延年理了理大衣,警示地看了一眼李钧。
李钧一脸乖巧地点头,“是,李钧明白。”
傅延年看着李钧一溜烟跑走了,垮下脸来,嘴里骂骂咧咧道,“咳咳,老子作孽啊……帮小的擦完帮老的擦。”
傅延年许久没见过这个和自己十分生分的亲师弟了,或者说,他对这个师弟完全不了解。两人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但傅延年成人后才入派,周盈自小在承渊长大,百家米养大的,因傅延年夺了宠,也不爱在自己师父面前晃荡。这几十年间,傅延年除了知道他两个眼睛一张嘴外,竟也不太熟悉外貌,今日一见,傅延年甚至都在心中暗暗惊讶,这师弟脸上就写着鲁钝冲撞二字,竟然还敢蓄长须,他或许是想借长须来压一压横冲直撞的眉峰,却没想到适得其反,把吹胡子瞪眼这五个字表现得活灵活现。
傅延年也不寒暄,对周盈直接道,“周师弟,你干了啥子好事,才让这一派人都送进了佛寺修禅?”
“师兄都明白了还嘲讽我做什么?”周盈克制着心里的怒气,对这个撒手跑路的前掌门款款道来,“那马帮的小子玩弄手段,搞得好像不进佛寺我们就罪不可恕一样。我没实情以告,是不想让人知道朱嬴干的那档子破事。”
傅延年暗暗翻了个白眼,“师弟,我任你放肆很久了。朱嬴是无耻啊,但你一直借着这无耻的名义干了点啥子哦?师父留下遗言让我不去追杀她,我就真的没去,你呢?你心里那点筋筋绊绊我不晓得吗?你要么就果断点,违背师意,去杀了她,好,干干净净,无牵无挂!要么就放下这些恩仇,两不相干,让她搞她的归诀去,跟我们承渊有啥子干系?结果你当乱不乱,当断不断,把这个杀害朱嬴、杀害归诀掌门的骂名背在我们身上,你搞出个啥子了?”
“师兄倒是看得清楚。”周盈苦笑,眼角却依然上挑,“你心里就一点不恨她?她不顾师门情谊,给你和其他师兄弟下毒,至今未解,你就这么放得下!”
“周盈,你给老子记好了,给老子下毒,与派别恩怨,是两码事!我若是杀了她,那就是把两派的恩怨纠缠得更深。冤冤相报,到时候我身上背的不是朱嬴一条命,而是承渊上下几百条命!这就是师父宁愿自裁也不愿加罪与她的考量,你究竟懂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承渊派掌门的椅子你要是想坐得稳,就别把私心牵扯进大事里。等你卸了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傅延年训完这一顿,转向身旁一直垂头不语的住持,“慧远大师,我这番污言秽语,脏了大师的耳,还望大师海涵。”
慧远摇了摇头,“佛门从不分秽语与真言,这一番箴言或许并不悦耳,但自有佛理所在,佛祖听了,也算是洗耳一番。”
“多谢慧远大师,这些天承渊弟子驻留寺中,可谓是叨扰了,赏花大会又劳烦寺中弟子为各界来客接风洗尘,实在是脏了佛门净地。大师看这样可好,我即刻召集门下弟子,一同为佛寺上下清洗一番,也算是他们这些天勤修的课业。”
“傅长老有心了。”慧远点点头,对身边寸步不离的黑衣弟子道,“如此盛情,慧远怎好拒绝。归藏,为傅长老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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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钧看着一群承渊派弟子在佛寺中拎着水桶毛巾跑来跑去,便又放慢了脚步,在寺中缓缓踱步起来。
“哦,溪客兄,你还在呢。”
李钧冲人群中的一个承渊弟子打起招呼。
厉溪客晃了晃手中的毛巾,“傅长老带头说要给佛寺中打扫干净,师父挂不下脸,就要我们也一起,人手多了更好。”
“李钧!别在那干站着,你也一起!”站在大殿外走廊看着众弟子劳作的傅延年看到这一幕,对李钧大喊道。
“好!”李钧连忙点头答应,他卷起袖子,拿过一旁的水桶,笑着看向一旁的厉溪客,“溪客兄,我也来帮忙吧。”
“李兄,长老和师父没有为难你吧?我们派中规矩多,管得严,师父那一辈的长老脾气横,又爱骂人,恐怕对李兄不利啊。”
“为难倒算不上,不过我确实也揽下了放跑采花贼的责任,若不是我,她现在应该已经交由万佛寺处理了。得亏傅长老大度,没有追究锦官城中其他因我而起的祸事,他说鬼市插手实在无法预料,还是交由你们派中处理为好。”
“是我们料理不当,鬼市行事无常,之前我们只准许她们在城角行商,没想到她们竟然放赌,还贩卖些奇巧淫货,只会伤风败俗,甚至为了一己私利而诬陷我们。多亏李兄你察觉及时,还了我们一个清白,也除去为害民间的一方祸害。”
“不,是我要多谢你们才是,多谢溪客兄给我提供了线索,我才明白归诀和鬼市的关系。但现在鬼市尚有人逃脱在外,我始终不安心。”
“是,李兄说得对,我会和其它弟子一同好好追查那在逃的两人。”
两人站起身来,一同看向走廊里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地板,相视一笑。
李钧揉了揉酸麻的手臂,“看来这佛门规矩还真说得对,要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厉溪客也苦笑道,“是了,何处得无物,不去染尘埃啊。”
“对了,溪客兄,我想去这院中偏僻的地方上一炷香,能否劳烦你为我指路。”
“好。”厉溪客点点头,看到李钧用清水净了手脸,又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盒子。
“敢问李兄,上香是为了什么?”
李钧冲他点头一笑,“不瞒溪客兄,我对那名惨死在门口的归诀派弟子一直心怀愧疚,若不是我去买酒,她不至于惹上祸事。我想借这个机会替她上香,但又不想去殿中惊扰旁人,毕竟她是归诀弟子,此举不太得当。所以想寻个清净的地方好好悼念一番,也算是慰藉冤魂。”
厉溪客见他表情虽轻松自在,但语气确有几分沉痛,便领他走向虔心亭旁的水井。
“这里应当不错,佛寺中的弟子们都从这打水,算是归于清净了。”
李钧点点头,收敛笑意,将那小盒子放在地上,又从袖中掏出一支香,往亭子外的烛台处点燃,举着它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
厉溪客忽而感到脚边似有东西一动,往下看去,只见一只蝎子顺着衣角爬到了袖口。
他只听身旁的李钧开口道,“我曾说过天竺毒蝎好香,尤喜佛香,但它更喜欢的是主人身上的味道。这毒蝎与主人相处久了,能识得主人身上的味道,如今我燃香一柱,它爬向的不是香灰,却是溪客兄的方向,这真是有趣。”
李钧转向厉溪客,“溪客兄,你还有事瞒着我吧。”
厉溪客脸上表情不变,却已与刚才判若两人,他掏出一张丝帕,将蝎子捻了起来,在眼前打量了一番,“李兄是何时知道我与鬼市的关联的?”
李钧看着他将毒蝎放入盒子,回答道:“就在刚刚。我说鬼市有人在逃,并未说有几名,因为我也不确定现在鬼市还有几名部人。但按你所说,除了碧玺主人,那位颇黎夫人应当尚在人世。”
厉溪客叹了口气,“是我大意了。但你大可放心,她们不会再为害锦官了。”
“溪客兄,我何时说过她们为害锦官了?她们一直都是冲我来的,就算卖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做了些奇奇怪怪的勾当,也不算违背公序良俗。现在最紧张她们的,是你才对。”
厉溪客在虔心亭中的石椅坐下,看到石桌上早已摆了香炉,酒杯,棋盘,“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为何使这一招?”
李钧将手中握着的香放入亭中的香炉,“溪客兄,我也有一个问题,你是何时对我起了杀心的?”
厉溪客静静看着他。
李钧指了指手边的酒坛,“那天赏花大会我与你们一同在会馆会客,就是你给我推荐这家店的酒的吧?这家酒味道香醇甘美,如今卖得最好的便是应季的桂花酒。”
李钧举起酒杯,冲厉溪客敬酒,“溪客兄,咱们先抛开这些事情,下一盘棋如何?我前些日子玩了双陆,可惜玩得不好,还请溪客兄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