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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鬼市 ...


  •   顾希昭打了个哈欠。

      她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盯着这空空荡荡的地方发呆。

      “希昭师姐,建端师兄让我们守在这里,不是让你发呆的。”和顾希昭一块的两个弟子都有些愠怒地看着这个不中用的师姐。

      “我没发呆。”顾希昭说,但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两个小弟子一脸不悦地闭上了嘴。

      顾希昭困得出奇,都是因为昨晚她出言不逊,惹恼了辩才天女,后者让飞行棋游戏格外折腾,那些处罚都变成了体罚,逼着她在辩才天女的意念空间里进行了十次体测。

      “你们建端师兄就没说我们要在这里干什么吗?”

      “他说了,要我们看好鬼市这些人。希昭师姐,你来过鬼市,难道不明白此地的狡诈之处吗?”

      “这些人都是夜猫子,昼伏夜出的,现在一个个都在睡大觉。”顾希昭就差没说自己也想睡大觉了,这不负责任的表现很快引来了两人的白眼。

      “希昭师姐,你不认真,不代表别人就要和你一样不认真。”

      另一组女弟子前来汇合,两组一同巡逻鬼市街的这片角落。

      如果说夜晚的鬼市是魑魅横行,魍魉栖居,那白天的鬼市街可以说是全锦官最不可怕的地方了。阳光普照下,几只小鸟蜷缩在墙角,时不时在睡梦中发出嘤咛之声,惹得那两个女弟子都看了过去。

      “这里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嘛。”她们两人交头接耳道,“师兄他们那边就在万佛寺风风光光,我们就在这里干这种活。”

      顾希昭揉揉眼,打心底赞同两人的说法。

      “建端师兄说这有问题,就一定有问题。”和顾希昭同组的一个小弟子跺脚道,他名叫建柏,那一本正经的端方气质简直是和迟建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哎,你们看,那砖块的花纹好有趣。”一个名为旭光的女弟子径直走上前去,在一众灰暗无奇的砖块中,唯有她指的那片上有一道道暗红色划痕,像是凸起的伤疤。

      “好像一张地图啊。”

      “怎么会像图,明明是一个字。”建柏反驳道。

      “也对,这里倒像是个臣字。”

      “我知道了,是臧字,臧否的臧。”

      就在此时,一个提着篮子的老妇人缓缓出现在众人背后,而顾希昭等人依然毫无察觉,几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彼此争执。

      建柏突然警觉地回头,“什么声音?

      风吹过老妇人的面巾帽兜,那上头装饰用的细小珠宝摇个不停,发出金风玉露之声,顾希昭认出了她,就是自己初来鬼市时向自己推销雪花膏的老妇人。

      “几位客人,白天的鬼市……你们可算是来错地方了。”老妇人抬抬手腕,从篮子中拿出了几枚透明石子,顾希昭定睛一看,那石子在艳阳之下像水滴一样反射出七色异彩。

      她将透明石子往地上一摔,石子落地便四溅,真如水珠落入水面。就在那一刻,水珠中反射的七色消融在一片白光中,砖块地面开始如水波一般滚动,几人都被莫名其妙的力量牵引,摇晃个不停,像河上遇上风波的小舟,重心不稳。

      顾希昭步伐不稳,以为自己差点要跌入江心,就此被水波吞没。但她低下头去,强迫自己死死盯着那粼粼水纹,才回过神来——这根本不是水,是迷惑自己的阵法幻象,和无因山上那些变化无常的五行阵法没什么两样。

      顾希昭看着身旁的小弟子一个个摇摇摆摆,意识到她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虽然她是个学艺不精的冒牌货,也只好摆出经验丰富的前辈模样,对众人叮嘱道,“这是阵法,别把幻象当真!”

      “师姐说得没错,”那小弟子建柏也意识到问题所在,“大家别看脚下,按五行生克来,找准方位,慢慢走。”

      几人听了警告,都平定心神,或闭着眼睛,或抬头看向前方,最终一个个平稳地渡过水面。但这突如其来的水波瞬间消失,脚下又重新回到坚硬的石板,石板开始动荡变换。顾希昭发觉石板的形状和辩才天女棋盘上的棋格相似极了,也正是因为这份熟悉,她才能侥幸跳开那些不对劲的格子。但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要么慢了半拍,被困在石板之间,要么就是一脚踏空跌倒在地。

      “旭光,不要紧吧?”顾希昭听见有人对冲在前头的旭光喊道。

      “我的脚踝……扭到了。”旭光把从缝隙中拔出的右脚放在地上,一脸苦恼。

      顾希昭看着那老妇人手中交织着一缕缕金线,彷佛在编织着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这看不见的大网也网住了烈风,直逼到自己脚下的砖块上。

      她猛然意识到,这阵法的原理,正是自己背上的「空」。每一个格子下都有「空」,老妇人手中的金线与这「空」紧密相连,她操纵着这张大网,而被她那张大网捕到的人,就会被格子之间的空隙困住。

      “最烦只会对格子做手脚的人了!”顾希昭在心中破口大骂道,把对辩才天女的不满迁怒于眼前的老妇人。

      “喂!”顾希昭突然冲她大喊道,“这样不好玩,等我走过去怎么样?”

      顾希昭在一片混乱中蹲下身去,似乎在探寻身边砖块的虚实,其他几人都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她很快站起身来,把脚挪动向左边的砖瓦。

      “师姐不要!”建柏看出有诈,担心地大叫起来。

      他的担心应验了,只听见啪嗒一声,那块砖瓦重重下陷,但顾希昭安稳地站在右边的砖瓦上,她晃了晃左脚,示意刚刚不过是个假动作。

      这回她看出来了,对格子做手脚,是因为对方只能控制那方寸之地。

      顾希昭张开手,掌心中是刚刚捡起的几块透明小石子。她反手将小石子四处扔去,踏踏几声,四块砖块同时下落。

      顾希昭舒了一口气,“四块。”

      站在对面的老妇人听了这话,身躯微微一震,“什么?”

      “你没法控制这里所有的砖块吧,你最多只能同时控制四块。”顾希昭看着那最后一颗滚落在砖块上不动的石子,“也就是说,我们五人同时行动,你没法牵制住第五个人。”

      “师姐,快走,我们替你开路。”旭光努力支起受伤的左脚,冲她喊道。

      “对,师姐,你先走,我们扰乱她的视线。”其余几人赞同道。

      可是顾希昭却忽然踯躅了,他们说得没错,要往前走,可是往前走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什么都不会,即使走到了老妇人面前,又能拿她如何?还不如……还不如交给更合适的人去。

      就在这犹疑的一刹那,老妇人迅疾出手,抓住了离她最近的旭光,将她一把拽到自己身后,灵敏地用金丝捆住了她的双手双脚。与此同时,四人站着的砖块都飞快塌陷,掉了下去,顾希昭来不及闪避,只能连忙往左歪斜,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另一片完好无损的砖块上。

      顾希昭舔着唇边擦破的血,不由得埋怨起自己刚才的犹豫。

      “哎,难怪我们主人早早叮嘱做下防备,没想到来的都是夷微派的人,也好,也好,我绑了这个小姑娘,和抓到的那个做一对,也算是黄泉路上有个伴。”

      “什么意思,”建柏望向其余几人,低声道,“除我们五人外,还有谁?”

      “你们放心,我们鬼市的手段,死前不会受多少罪。”老妇人用尖利的指甲划过旭光的脸,一道清晰的血痕显现于其上,“至于诸位客人,且慢慢等着,这石阵暂时不会让你们如此轻松地逃脱。”

      说罢她便抓牢旭光后背,连人带篮飞了出去。

      顾希昭喘了口气,擦擦脸上的尘土,支起站立不稳的身子,“都待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来。”

      “师姐!”剩下的弟子都大喊道。

      “想到方法逃就快逃,去找迟师兄。”

      顾希昭咬咬牙,不顾身后的呼唤,就这么迈出第一步。

      一路上石块连连炸裂,但幸运的是即便踏到了中空的砖块,她也能及时躲开,没受到什么重创,这大概就是所谓求也求不来的境界。

      还记得在无因山中走阵时,她就被霍启白这样说道,“小师妹,我发觉你有个别人都比不上的优点。”

      那时在阵法中被围困的顾希昭差点踩空,正趴在一块石板上心有余悸地叹气,在一旁看好戏的霍启白却一脸悠哉游哉,“你运气很差,但是逃得很妙。怎么说呢,你可能就是因为对凶太熟悉了,就慢慢变得擅长趋吉避凶了。你看,你刚刚踩空了脚步,但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带你躲过那一击。否则,现在的你已经是掉下山崖的肉饼了,我们一般的人都还达不到这个境界呢。”

      “这境界给你你要吗?”顾希昭话刚出口,就又被另一个掉下来的风雷击中,几簇头发瞬间竖起,一派怒发冲冠的模样,让霍启白又是哈哈大笑。

      自那之后,顾希昭不仅注意眼前脚下,还得时时留意看不到的头顶。八面来风,处处是敌,她是躲也躲不掉,一山放过一山拦。也不知是这倒霉的境界修炼到了什么地步,被雷劈过数次之后,她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躲成功,不再满脸焦土。

      一路上这狂奔让她血液四处乱窜,迎面吹来的风更让她缓不过神,顾希昭不由得扪心自问,她什么时候也成为这种爱乱管闲事的人了?

      但是猎猎鼓动的风声仿佛是从她自己体内传来的,而且这种狂奔乱跳的感觉并不像以往一样带来不适,反而心底有什么在跃跃欲试,难道还真是这个顾希昭的意念在隐隐作怪?

      反正此时她不追也不行。

      顾希昭捏了捏怀中藏着的厚厚一沓纸,继续往前追赶。

      追赶之中,顾希昭渐渐察觉出了鬼市的不对劲,这根本不像一条街道,反而是像千丝万缕织成的蛛网迷宫,她一直以为是夜色妆点了鬼市街的诡异气氛,但现在看来,这里原本就不是一条单纯的街道,而是通过法阵造成重重连结的幻象,让人心迷意乱。但好在顾希昭不是此中人,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她不免自嘲,这难道也是求也求不来的境界?

      就在此时,顾希昭终于看见了那老妇人的背影。以防对方察觉,她放慢脚步,放缓呼吸,沿着墙角行走,这是霍启白告诉她的,沿着墙走,注意自己的影子。

      可就算追上了两人,也不知道如何出手。按那老妇人所言,这里还有她的同党,被抓住的夷微派弟子,又究竟是哪个倒霉鬼?顾希昭在心里暗暗计量,最好的方法是等援兵。但若老妇人对旭光有所动作,那她只好把自己怀里的这些符咒给用出来,就算用不到位也能暂缓危难。

      她暗暗在墙角躲过艳阳,这空空荡荡的鬼市街竟然没有任何遮拦物,她只好奢望不会有人埋伏在上头。

      这念头居然应验了。

      一道密不可见的金丝罗网从天而落,把她罩了个严严实实。

      -

      归藏从狭小的佛塔顶楼俯瞰整个锦官城,借着金铃传来的震动感知那个女子的方位,他最终看到了她。她在鬼市中飞快地跑动着,她怎会在那里?她又要跑去哪里?

      多么有趣,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很久没有听过那样的声音了。

      那声音不是来自她身上传来的玉坠声,也不是她放在怀中的镜子,而是她身后的「空」与自己的金杖所形成的「空」相撞击发出的声音。

      还有从那声音中反射出来的广大无垠、无以名状的空洞。

      他从很久以前就感到这种深深的空洞感,无力,焦灼,炙烤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听见自己骨头的空隙里,听见自己血脉的流动中,听见自己的磨刀嚯嚯里,传来那种空洞的声音。

      归藏睁开双眼,视线穿过眼前恍如梦寐的白雾,看到手腕上因常年屠宰牛羊而造成的划痕,那些不愿任人宰割的牲畜在他的手下怯懦挣扎,发出颤抖的呼救声,最后的呜咽声与温润的血液一同停止流动。归藏尤其厌恶那种声音,唯有宰羊时,他感知到小羊在他手中不知胆怯地欢愉呼叫,蹭蹭他满是厚茧的手掌,望向他的双眼,他才感到一瞬的宁静,白雾破碎,声音静止。

      最后小羊的眼神空洞,倒在手下,那空洞的声响再度响起,蝉鸣般布满后背,将他覆盖在树影之下。

      又或许是那一刻,因为违反了派中规定,他背后的「空」就那样轻易地被师父用咒令剥去。那一刻,他变成了自己手下的牲畜,被人抽筋拆骨。他低眉善目地接纳那一切,终于听到那空洞的声音从自己体内逐渐慢了下去。抚摸着血肉淋漓的后背,他感不到痛苦,全是释然的欢喜。

      之后,他又从自己一直紧握的那把金帐中听见了这种声音。

      他终于发现了,那空洞的声音不在自己体内,所以不可驱逐,不可剥离,不可停止。那声音原来就在万事万物、一花一叶中,他是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了。

      既然如此,不如享受这曾让自己痛苦的声音。

      他看到她被金色大网罩住,再度垂眸,侧耳聆听那金铃越演越烈的颤动,简直如同佛国仙乐。

      要救她吗?还是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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