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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中秋(下) ...

  •   距离中秋还有两天。

      顾希昭从操练场上一瘸一拐地走回药房,里头除了那日日在药房捣药的三人组,这回还多了何思忆和韩载欣。自从她上次把何思忆带回药房,几人年纪相仿,一厢是没怎么见过外人的夷微派弟子,一厢是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大家子弟,一来二去便打得火热,就连那看上去不随意与人亲近的韩载欣也与几人相处得十分惬意,反倒让顾希昭变成了外人似的。

      “师姐,你回来了,今天怎么样?”过了好一会,明曦才注意到她。

      顾希昭捶打酸痛的右臂,痛苦地摇摇头,把绝尘倒好的茶一饮而尽,擦干汗水说道,“不怎么样。”

      被迟建端吊打的感觉太不爽了,他每每破了局,还要拉着顾希昭复盘,给她抠细节,并且让她举一反三。顾希昭仔细琢磨,究竟是被迟建端教育好,还是被唐华羞辱好,一时间竟然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看着顾希昭那张倒霉的脸,几人感到原本的欢快气氛都一时沉寂起来,顾希昭不想对他们吐苦水,便打起精神强作微笑问道:“你们怎么样?”

      “哦,何姑娘给我们画的模具打好了,师姐你看,这个是不是很好看?”

      顾希昭接过那莲花式样的模具,确实又典雅又朴素,花纹虽不复杂却没有一丝俗气,顾希昭赞扬地对何思忆扬起大拇指,“厉害。”

      “多谢姐姐。”何思忆嘻嘻一笑,便凑过身看向绝尘手中的书稿,“绝尘姐姐,这应当是足字,不是之字。”

      绝尘恍然大悟似的点头道,“多谢!这样一来便通畅了许多。“

      “那是什么?”顾希昭也好奇道。

      绝尘微微低头,轻声道:“我想炼剑,便在看一些师父留下的手稿,可惜师父手稿不全,又全以草书书写,以我这点微末知识,无法触及一二,多亏了何小姐,我弄懂了不少。”

      “绝尘姐姐本想要炼陨铁,可是我觉得,陨铁虽珍贵,倒未必实用,现在看来,这本手稿也说,陨铁虽云铁,实不如足钢,百炼成钢,恐怕比陨铁还好。

      顾希昭听到陨铁二字,便想到了自己背后的那把剑。

      当时绝尘虽然把剑还给了自己,但却一直耿耿于怀。正如唐华所说,她坚信器胜于人,现在炼剑,未必不是存了要仰仗器物的心思。

      那沈陵光呢?他嘴上说放下了师傅的一切,要摆脱这一切,他是否真的在这么做呢?

      顾希昭的目光扫过一边揉弄饼皮的明曦,共同研读书稿的绝尘和何思忆,再看向摆弄药具的佑平和他一旁聊天的韩载欣,晃晃悠悠走出门去。黄昏的天空里,一轮将明的月亮挂在天角上,顾希昭不由得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孤独。

      -

      距离中秋还有一天。

      在顾希昭连续翘掉了几次的夷微派夜间集会后,她终于被迟建端处以了警告。

      “师妹,我注意到你好几次都没来集会,你恐怕也不知道中秋后我们就要去西川了吧。”

      顾希昭毫不在意,她早就从佑平那里听来了这个消息,“我知道,你们就要下山了。”

      “师妹,你也要去。”迟建端的语气中透漏出了一丝不耐烦。

      “我?我为什么要去。”

      迟建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师妹,你是不是忘了现在自己是师父的弟子了?此次西行大事,师父的弟子一律跟随。”

      “那……”顾希昭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其他人不用去吗?”

      “要是都下了山,派中的事务不用处理了吗。”

      “可是……”顾希昭再次哑口无言,只好屈服,“西川在哪?”

      没等迟建端叹完气,一旁的霍启白便看不下去了,主动请缨,“师兄,我来就行,犯不着生气。”

      只见霍启白摊开一张地图,在顾希昭眼前赫然展开的是祖国宏伟壮丽、错综复杂的鱼鳞图。

      “喏,师妹,看好了,无因山和渭水城就在此处,往西北就是马帮所控制的地区了。”顾希昭顺着她的指头望去,跟她原先料想的不错,渭水城原来就在西安,不过想到渭水现在的模样,她怎么都无法和她印象中的那个古都联系起来。

      “这里是你去过的雪明楼,在洛水,地处中州。”一块平坦的平原地区,正是河南洛阳。

      “这里是维扬,漕帮势力广布。”顺着那条蜿蜒的河道向下,长江三角洲一片富庶景象。

      “这就是西川,与西北接壤,境内马帮分布较广,不过我们要去的乃是锦官城,就是承渊派的老巢,近来他们风头虽胜,却风波不断,虽然我们这一去乃是和他们接触,但最好小心些,承渊派善用暗器,人也不怎么厚道,吃了亏就不好了。”

      顾希昭点点头,再度看向这奇异的地图,她虽然在这梦中的世界待了这么久,现在才发现,这个世界没有官府,甚至没有武林,只有割据一方的帮派或世家。整体一看,夷微派是修身养性龟缩一隅的安稳,在世家林立的中州,雪明楼只是形式上的共主,马帮占据了蜿蜒的西部一侧,剩余的西南地区是一片人民当家作主的欣欣向荣,至于漕帮,虽然整个江东一带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但那圈圈点点,犬牙交错的地形图,似乎显示了互不相让的两方角逐。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每个地方就归每个地方自己管,农耕水利,税收开支,户籍登记通通都由控制当地的派别世家管,至于各地之间的物资交通往来,就看各派各家的关系好坏,那岂不是各派各家扩张越大越好?虽然管理上有难度,但所管的人越多,生产力就越大,发展得也越好。”顾希昭指着地图,喃喃道。

      迟建端忽然觉得相当感动,这个捡回来的顾师妹体力脑子都不行,思想觉悟却比自己那一根筋想留在山里的师弟和一根筋想出门游荡的师妹高了不少。

      顾希昭丝毫不知迟建端心中所感,她除了觉得不可思议,还觉得这世界观过于幼稚,这列帮林立的地图,真像一个小孩的随意涂鸦,而这乱七八糟的格局,也像是一个没上过历史课的小孩幻想出来的童话世界。

      顾希昭的手指顺着西部往下,突然指向那空无一物、没有任何标记的长江中下游。

      “这里呢?怎么什么都没有?”

      霍启白和迟建端都陡然一惊,这片空白早在他们识字之前就清晰地印在了这张地图上,融入了他们最深刻的记忆。他们似乎好像从来就没有想过也没有问过,那遥远、荒芜、空旷的南方究竟是怎么样的。

      -

      中秋终于到了,顾希昭的月饼计划也已经实现了,只不过因为预估错误,明曦和绝尘做出的月饼数量超出了预期,被分发给了派中诸人,夷微派上上下下都对此称赞不已,说是之后年年都要做月饼。顾希昭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一个玩笑念头,居然变成了夷微派的一段佳话。

      佳节当头,美食在前,可是顾希昭早已没有了当日的期待。

      这当然是因为她没享几天清闲日子,就又要被拖下山了。

      何思忆和韩载欣去打螃蟹之际,广忻长老正好回到药房嘱咐几人,因迟建端几人都要准备下山事宜,顾希昭好不容易得了空,在药房里闲坐,等待晚饭做好。

      广忻刚一进门,就看到那面目沉沉毫无生气的三人。

      “怎么回事?你们三个,跟我死了挂孝似的。”

      “师父,这次下山西行,我们就不能一起吗?”明曦怯怯问道。

      “有什么好去的,西川那地方,山高水远,穷山恶水。再说了,一山的人都去了,谁来管派中的大小事宜?谁去监工山下的粮田?谁去照管流民孤儿?谁去教导年幼弟子?下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只有广恒那老不死的才喜欢凑热闹,你们谁想去,那就先去做他的徒弟。”广忻吹胡子瞪眼道。

      佑平忙接话,“师父,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哼!想去就去,我又不缺这几个弟子。”广忻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佑平,便望向那干坐着无事可做的顾希昭,“哎呀,希昭,你可要受苦受难了,还不让绝尘他们给你做点好吃的,这西行路上颠簸流离的,怕是要吐上好几回。”

      顾希昭几乎哭丧着脸站起来,跑向后厨。

      绝尘不安地望向广忻,“长老,我们为师姐做了饯行宴,长老也一起吃吧。”

      广忻看了一眼绝尘,时至今日,绝尘仍然叫不惯他师父,广忻也不在意,就随她去了。

      他摇摇头,“我还得看那山顶上烧着的药呢,今天月圆,能烧出来最好。再说月饼这东西,肯定又是广惟那家伙弄的新奇玩意儿,我不吃也罢。”说完便走出了门外。

      顾希昭再走出后厨时,何思忆和韩载欣便带着满筐的螃蟹走了回来。

      “这山中的泉水能捞出来这么多螃蟹?”明曦等到了眼睛看着那筐里活蹦乱跳的大螃蟹,“我之后也去试试。”

      何思忆笑而不语,她看向一旁依然不情不愿的韩载欣,后者还是被她拉去了画中,在莲蓬湖里捞来了这些大闸蟹,并不是在无因山中的泉水里捞上来的。

      等佑平和绝尘把螃蟹端出了蒸笼,顾希昭才从何韩两人口中得知,他们也要一同去西川。

      “我们早就决定好了,这次乃是承渊派举办的赏花大会,雪明楼自然要派人参加。何况锦官城里繁华盛景,又有不少奇珍异玩,我和阿载都想去。”

      “啊……赏花大会,我也想去看看。”明曦遗憾地叹气道,“除了下山采购,我就没有出过无因山的机会。师姐,你可要替我多看看,到时候回山来和我说说。”

      顾希昭不免为明曦感到一丝丝难过,自己一点也不想下山,偏偏有人想要下山,却又不能下山,把这希望寄托给她,但她却完全没有这个心情,岂不是浪费了吗。

      “总而言之,师姐,还有何小姐韩公子,一路平安。”绝尘举起酒杯,向几人致意到,“师姐自不用说,希望何小姐韩公子也能常来我们无因山中做客。”

      几人举着的酒杯碰在一起,倒映出六瓣月光。

      -

      八月十五当夜,一轮明月高悬空中,照不同的人,也照不同的心境。

      “此次西行,应该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前让你们对希昭进行的训练,现在如何了?”广恒在屋里点上烛火,仲秋的夜里天气见寒,这点气温的骤变就已经让他的身体无所适从了。

      迟建端眉间含着一点疑惑,“启白和我说了,顾师妹的体格实在奇怪,去山中走阵,资质普通的弟子尚能调和阴阳二气,可据启白所得,顾师妹身上的气息毫无变化,依然悬浮不稳,有时甚至像是阴阳二气在左右互搏。她这样的体格,难怪无法精心修习,想来有什么怪异之处才是。”

      “无妨,这若是她的命格,那也就罢了。对了,唐华最近如何,你有和他说过话吗?”广恒微笑着转换了话题。

      迟建端抱之以苦笑,“师父,事情都这样了,想必他也不会再同我说话。”

      “建端,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于事明察秋毫,于人公私分明,把夷微派交到你手里,我放心。但有的时候,过于刚方锐利,眼中容不下一点沙子,不见得是好事。”

      “师傅的教导,建端明白了。”迟建端深深地低下头。

      “我只是不想让你和我犯同一个错,一个我已经无法弥补的错。”

      迟建端看着老人,烛火在他脸上明灭不定,他隐隐察觉到,这个错误与死去的广惟长老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

      结束几人的宴会之后,顾希昭回到了房中,因为明天即要上路,她没敢吃得太多。

      在睡前,她再次打开那张她匆匆一瞥就没在细看的字条,钟夫人娟秀的字迹如此写道:“水银乃至阴毒物,因火煅丹砂而出,加以盐矾炼而为轻粉,加以硫黄升而为银朱,轻飞灵变,化纯阴为燥烈,其性走而不守。”

      她跳过一大段医学术语,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经年累月,遂成废痼,其害无穷。”

      六个月前,顾希昭去阆中求药未果,一路辗转到渭水城,钟夫人应允了她,并问她,究竟是要用这所谓的神药救人还是害人。

      按钟夫人所言,当时顾希昭只是淡淡掩盖过去,回答救人与害人并无差别,若是杀了一个恶人,不就等于救了其他人,若是救了一个恶人,不就等于害了其他人。钟夫人听此有感,便把水银交给顾希昭。

      字条上还写道,若是她还未办完自己想做的事,那就收下这瓶水银,去尽自己所能完成这件事,若是不必,就卖给药房。

      她回山后就把那瓶水银交给了广忻长老,她不想和那东西再有什么关联,要是真能够入药也是功德一件。

      广忻长老倒是大喜,说水银弥足珍贵,不入药也能有其他功用,奇怪,你这瓜娃子从哪里搞来的。

      顾希昭只得糊弄过去,说自己买错了,把水银当成了雪花膏,还多花了一笔冤枉钱,所幸广忻长老没再追问,喜滋滋地把那水银收了起来。

      顾希昭放下字条,合上眼睛,再次看见当日的红砂,一轮明月高挂,辩才天女落座其中。

      这几日,无论是被霍启白在阵中带着转悠也好,还是被杜仲衡教导背口诀练步法也好,她都隐隐察觉到,真正让自己记下五行方位的并不是死记硬背,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犯错,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就连辩才天女的老黄历飞行棋,其实也是为了让她在实践中感受到那五行方位的流转,这么一来,这些晦涩的知识不再是书本上的字句,而是一点一滴,融入了她的心血似的,在她血管里不停翻涌。

      如果这些真是我该知道的东西,那我就要去弄懂。

      顾希昭拿起眼前的骰子,仰头望向那彷佛触不可及的天女,再次投下了骰子。

      “我们继续吧。”

      -

      广忻站在无因山山顶的亭子里,借着明亮如水的月色,往烧得火红的药炉里看去。

      在那银色液体沸腾翻涌之际,他默念那早已熟知的字句,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鬼隐龙匿,莫知所存。将欲制之,黄芽为根。”

      世人也将这作为朱砂升炼水银的法则,朱砂遇热则飞,轻灵神变,其实是化作水银,犹如太阳流珠,金华乃成。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将银药钹中的红色粉末倒入药炉之中。

      四个月前,他和广恒一起赶往西川,西川本是他的故乡,可这一路车马疲惫,反倒让他感到故乡山水的可恶,最终站在老友的尸骨之前时,他第一次感到死亡二字的可忧可怖。

      广惟天性豁达,常开玩笑说死后何必敛尸,拿去喂狗倒也未尝不可,可恐怕他也想不通自己竟会有这样的下场。他死状极惨,被人砍断手脚,剖肠开腹,连剑也找不到,唯有那颗头颅洗的干干净净放在一旁,五官清晰可辨,唇边仍然挂着一抹笑意,彷佛嗤笑着昭告世人。

      在那堆骨肉残骸之中,广忻仍然寻到了那枚石硫赤丹,凝脂般的鲜红结晶被藏在他腹中。广忻一节节洗净老友的小肠,一边想,杀了广惟的那个人,似乎对他怨愤积深,却并不知道他的秘密,又或者是广惟感知到了死亡的威胁,情急之下将石硫吞入腹中。

      现在一看,那鲜红的硫磺仍如不断涌动的鲜血,永远不会发紫发黑。

      舍去那至坚至纯的水银,将其再次升朱,所得朱色鲜华,更胜于朱,故名为银朱。水银升炼后的银朱不会复还为汞,这便是唯一制住“姹女”飞去的方法。

      广惟感到一阵心悸,他望向那轮似乎亘古不变的明月,明月千古不变,人却换了容颜,意识到这一点,是何其残忍的事。

      这就是你的意图,广惟。

      你不自惜身命也要保住的硫磺,以其炼就的银朱,是否会助她一臂之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中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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