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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硫磺 ...


  •   “你别担心。”

      钟献看着脸色憔悴的裘歆,她瘫坐在榻上。

      “现在夷微派的事已了结了,那晚的火事也不会有人追究了。阿歆,你什么都别担心……”

      “阿献。”裘歆打断他,睁开眼睛疲惫地说,“告诉我吧。”

      钟献看向她手中紧紧握住的那个木匣,心脏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一跃一跳,心头好像汩汩涌出血来。烛火下她眼中泪光波动,泫然若泣,真是美得惊心动魄,不可方物。钟献不免感到庆幸,真是人生在世,要修来多久的福分,才会有这样好这样美的景况。

      为了得到这样的美,他没有勤勉地修来福分,反而是犯下孽业,现在到了亲自饮下业果的时候了。

      “三年了,你又是何苦呢?”钟献笑着握住她的手,“你再问我一遍。你问吧,我不会对你有所隐瞒。”

      裘歆颤抖着打开木匣,匣中装着一块发红的骨头,“姐姐的病,是灾疫吗?姐姐死时,也是你们让人烧了她的尸首吗?”

      钟献点下头,将这孽缘的起承转折分毫不差地一一揽下,“没错。是我害她染上了疫病,是我烧了阿沁的尸骨。这十年来,我活得苟延残喘,靠着那些运来的药吊着一口气。我常自问,如果这样不死不活,为什么不断生求死?明明我该死,明明我害死了那么多人,甚至害死了唯一愿意让我活下去的娘,可是我下不去手,我不想死,究竟是我太软弱,还是太不知足,太贪羡这人世?阿歆,你做得没错,你就应该就在火中烧了我。”

      裘歆失手将匣子打落,抬头看他,字不成句,“为什么不告诉我?”

      “也许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也许其实我也一直在骗自己,也许其实我一直希望你骗我。”她发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钟献看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一张肉黄皮皱命如线的脸。

      “为什么我和你都一样该死,但我却没能借大火烧死你,也许其实我根本杀不了你。”她已经泣不成声。

      钟献俯下身去,替她抹去眼泪,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他的低语近似呢喃。

      “娘常问我,天下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让我患上灾疫?是她犯了什么孽业,报在了我身上,还是我自己的孽业?”

      “直到见到你的那一天,我明白了,这就是我的孽,这就是我的业,我一定会犯下这个错,我一定会咽下这个苦果。”

      “杀了我吧,阿歆,就现在。”钟献微笑着看着她,眼波流转之中,藏着一丝解脱的自由,“不要等到你后悔,我要为我的过错付出代价。”

      “我也有我的代价。”

      裘歆抬起头来,她双眼失神,“我借火灾杀了城里那么多人,现在的我,同你是一样的了。”

      两人紧紧相拥,像是被某种共同的过错永远地捆在了一起。

      “知道吗,阿献。”

      “我现在只想回到那一天,我对你说,带我走。”

      “你说好,可是我终究没有跟你走。”

      钟献松开双手,望向裘歆,“我还可以带你走,让我带你走。”

      可是裘歆只是背过身去,缓缓坐了下来。

      “已经晚了,现在我走不了了。能走的,只有你。”

      “你爹呢?裘家呢?他们不会放过你。”

      “我也不会放过我自己。”裘歆抬起双眼,“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留下,如果我杀不了你,我也没法让别人杀了你。”

      她一动不动地等着他离开,“等我。等我找到你的那一天,我会亲手结束我们的孽业。”

      -

      顾希昭赤脚站在浴室的花洒边上。

      又热又烫的灼烧感被凉水缓解了,她看向镜子,一个小孩的脸。

      我回来了?

      她看见父母走来。

      “希昭,你又做噩梦了?叫你别看那么多鬼片嘛。”

      哦,我小时候是常做噩梦来着,不然也不会沦落到被关在山洞里被大量汞蒸气熏死的地步。

      但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张大说话,一个小孩的声音,“不是鬼片!是火灾,整个天空都是红色的灰,过了一会,红色的灰就扬了起来,整个天都是灰白色的雾气了。”

      红色的灰,灰白色的雾气?

      顾希昭再次睁开眼,她半张脸都躺在沙漠里,鼻子眼睛里都是红色的沙子。

      “哎,你还躺着等死呢?”

      辩才天女的脑门漂浮在她脑门上。

      “我动不了。”顾希昭试图把陷落在沙子里的手臂拿出来,但沙子的重量挟裹着她,让她缓缓下沉。

      “死了也好,你就能回去了不是吗?你不是说这是个梦嘛?”

      顾希昭仰面朝天,看辩才天女盘坐在空中玩弄那轮银色月亮,“我也不知道。至少现在,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这种想法前所未有地占据了顾希昭的意识。

      一阵清明凉意从额头传来,顾希昭抬头望去,漆黑的山洞里蜡烛已经燃尽,一束月光透过石头缝隙照在她脸上。

      她用剑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视线扫向山洞中的冰,火苗依然燃烧着,她举起剑往巨大的冰块上劈去。

      剑很锋利,三两下就凿开了裂口。

      冰块和火苗相遇,发出一阵嘶嘶的响声,火熄灭了,冒出一阵黑烟。她继续劈下更多的冰块,投入锅中,遇冷的水银不再喷涌。

      下一步,就是通风。

      借着月光顾希昭拿起镜子,那明亮的月光被镜面反射,照亮了一小片山洞。她拿着剑劈向山洞洞口那封死的石门。

      要是绝尘知道她在拿自己师父这样宝贵的剑砍石头,一定很心疼。

      但顾希昭没空想这么多了,她力量有限,即使剑再锋利也只留下了浅浅的刮痕,她借助跑的动力往前劈砍,但没什么结果。来回几十次后,几块早已松动的石头受不起敲打,缝隙中的杂草漏了出来,透出了一丝冷风。

      多亏这阵风,她暂时得以清醒。但现在需要更多的风,更多的空气,更多的清醒。

      顾希昭活动酸软的手腕,她没用过剑,这样的大规模体力活动显然不适合她久未锻炼的高中生意识。

      为什么非要炼水银不行,不能弄点强酸强碱,这样往石头上一泼就能溶解了。

      躺着的丹粟依然在沉睡。

      顾希昭休息片刻,又站起来,徒劳地把剑往石头上砍,这一次石头岿然不动,任她怎么敲打也不松口,死死咬合在岩壁上。

      顾希昭绝望地蹲下,感到意识再度变得昏昏沉沉。

      这山洞中还有什么?既然约等于一个化学实验室,还有什么能让她获得更多空气的?

      她望向那山洞中的木条,冰块,一列列水银,还有什么,一些奇怪的矿物晶体粉末,青蓝,深绿,朱红,淡黄,有些矿物发出奇怪的味道,有些散发着不详的光泽。

      顾希昭借镜子反射的月光近一步仔细查找,试图找到她了解的物品。

      火石,木炭,她的眼神最终停在那不明的黄色矿物上。那黄色格外眼熟,像她刚刚梦回儿时卫生间看见的一样东西。

      顾希昭没见过硫磺,确实见过硫磺皂。

      她的脑子里灵光一闪,如果把硫磺当作火药点燃,能不能炸开这扇门。

      顾希昭再次看看石门,屏住呼吸,举起手中的剑。心想要是这次也不成,那就只能死马当做活马
      医了。

      她用尽全力将剑劈下。

      剑上寒光一闪,一阵冷风吹过,巨响之下石门轰然倒塌。

      -

      不,会,吧。

      顾希昭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空明,又看看自己手上的剑。朗朗月光之下,这黑沉的剑上刻痕斑斑,却像是镀上了一层水光,格外引人注意。

      我真的这么厉害?

      “顾师妹,是你吗?”伴随着飞快的脚步声,霍启白的声音落在她耳边。

      “是姐姐!”何思忆也连忙奔上前来。

      霍启白,沈陵光,何思忆,韩载欣,还有迟建端都站在她身前,远远地站着一个黄衣服的侍女。

      “你们怎么都在……”顾希昭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等等,刚刚那个门?”

      “哦,师妹你说那扇门?关得可紧了,我们几个人好不容易合力推倒了。多亏了师兄肯下山来,否则以我们四人之力怕是以卵击石。”霍启白伸手扶住她,“小师妹,你还好?”

      顾希昭露出一个疲软的笑容,“唔……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她在心中长舒一口气,幸亏是他们打开的,否则我可真要有事了。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顾希昭一边被霍启白和何思忆扶着慢慢躺下,一边迫切地问。

      “这话太长,待会再说。”霍启白仔细观察她脸色,“小师妹,你脸色很不好,怎么回事?谁把你关在这洞中的?”

      听她这么一说,顾希昭才发现自己全身酸软,口干舌燥,疲惫沿着太阳穴爬上眉头,她艰难地抬起手臂指指山洞口,声音嘶哑道:“那里头,烧了水银,还有人在里面。”

      几个人都大吃一惊,沈陵光第一个走进山洞,韩载欣紧随其后。

      “水银?究竟怎么回事。”何思忆疑惑不解,“姐姐不会有事吧?”

      “我刚刚拿剑开了几个洞,透了点气。”

      “没事,水银毒性慢,没烧个三年五载的死不了。”迟建端蹲下身来,随便地拍拍她额头,“顾师妹现在这样,估计是中了炭毒,密闭的洞中烧木炭,久了就会昏迷不醒,小时候山中就有几个厨户出过这事。顾师妹命大,又会凿洞通风,出不了什么大事。”

      虽然感到异常疲惫,但顾希昭昏昏沉沉的脑袋却比刚刚要清醒了一些,仔细一想,原来弄得她脑袋不舒服的主要是一氧化碳,不免感到一阵后怕。要是迟建端他们来晚了一步,自己又真的把洞中的硫磺点燃了,非但不能把石头炸开,反而会导致一氧化碳爆炸。

      依然昏迷不醒的丹粟被沈陵光和韩载欣架着走了出来,那远远跟着的侍女看到她,连忙奔上前去,低声唤道:“丹粟?丹粟?”

      “这姑娘叫丹粟?你认识她?”迟建端看向侍女,又看向顾希昭,“是她炼的水银?”

      顾希昭无力地点点头。

      一旁的黄衣侍女用哀求的眼神望向众人,“不会,不会的。丹粟与我都是小姐从家中带来的侍女,她不会做这种事。”

      “黄芽姑娘,你冷静。”何思忆温言道,“这可能与她无关,也与钟夫人无关,钟家主刚刚说姐姐会死,大概就是指的这个。总之我们先回城中,让姐姐好好休息一下,再去钟府理论。”

      “何姑娘说得对,我们先回去吧。”霍启白点头赞成,扶起顾希昭。

      “等一下。师兄,”顾希昭虚弱地站着抬起头,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沈陵光,“我有话跟你说。”

      几人交头接耳几句,霍启白松开顾希昭的胳膊,退到一侧,疑惑地看着两人,迟建端示意她不要说话。沈陵光迟疑片刻,把扶着的丹粟交给身边的黄芽,走向顾希昭。

      “师兄,那洞中可能有十年前被焚烧的村民尸骨。”顾希昭凑近他,轻声说道。

      沈陵光那双漆黑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当年的真相也许可以揭晓。”顾希昭冲他期许地点点头,“这样,当时被逐出派外的弟子也许可以……”

      “我明白了。”沈陵光似有所动,打断了她,“先送你回去,我之后会回来查看的。”

      见他有所感应,顾希昭不再担心,“抱歉,我没听你的话。还有,师父的剑也这样了。”她懊恼地举起手中的剑。

      “没事。”沈陵光的目光瞥过那把剑,又停留在她身上,“你没事就好。”

      虽然他的口气依然不好,但那表情中已经没有责备的意思。顾希昭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阴暗的天色泛起鱼肚白,她反手将剑收回背后,感觉到黑沉的剑消失在黎明温暖的金光中。

      -

      几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城的路上,顾希昭被霍启白和何思忆一左一右搀扶着。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轰响。

      几人回过身去,何思忆意识到走在最后的黄芽和她扶着的丹粟不见了。

      “是山洞。”顾希昭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她看向沈陵光大叫道,“她们回了山洞!”

      沈陵光和迟建端同时行动了起来,他们跑向那爆炸的烟灰方向,其余几人留在原地,胡思乱想起来。

      “山洞爆炸了?究竟是怎么回事?”霍启白小声念到。

      “山洞里有硫磺。”顾希昭想到那山洞中的黄色粉末,绝望地说。她感到刚刚那种眩晕感又包裹住自己,只能无力地抱头蹲下。“我早就应该想道这一点。”

      “姐姐。”何思忆也俯下身,双手交叠放在她肩上,给她传递了一丝暖意,“我们谁都不可能料到这种事的发生。”

      韩载欣也是一脸懊悔,“我应该走在最后,帮大家看住她们。”

      太阳缓缓升起,尘土携卷热气上升,远远地从山坡下看见两个身影,迟建端和沈陵光回来了。两个人走得很慢,手中还抱着些什么,像两大袋巨大的包袱。

      顾希昭的心跳得更快了。

      两个侍女的脸在满是尘土的布中显露出来,两张面孔无声无息地沉睡着,像是两幅不会说话的面具一样。

      “我们去得晚了,只能把她们带回去了。”迟建端轻声说道,像是不想惊扰些什么。

      顾希昭看见飞扬的尘土,看见一轮耀眼的红日在迟建端的背后升起。她渐渐被风沙遮住了眼睛,但这干燥的尘土有一阵滚滚上升的雾气涌起,从干涩的眼眶深处涌起,从酸痛的喉咙深处涌起,从一片荒芜的心境深处涌起,遍布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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