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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丹砂 ...


  •   “你怎么还在这呢。”

      辩才天女站在沙丘上,一边对她说着话,一边玩弄着手中的沙粒。那沙粒是异常鲜艳的红色,她让沙粒从指缝落下,一滩血似的从她指尖流淌下来。沙粒在接触到沙地之前就早已徐徐上升,顺风呈羊角状在她头顶盘旋不定,形成一朵不详的红云。

      顾希昭看着这团云,想起了中元节晚上的大火。

      “是不是只有我睡着的时候,你才能醒着。”顾希昭看她乐此不疲地将沙粒聚集成红云,“我醒着的时候,你在干嘛?”

      “你猜啊。”辩才天女挥挥衣袖,一轮如血如火的红日出现在梦里的天空里,红云继续向上升去变成红色的雾气。

      “你也醒着吗,你看得见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吗?”顾希昭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你猜啊。”辩才天女冲她诡异地笑笑,伸手将天边的红日换成月亮,如梦如幻的红色雾气在月光下变为银色的悬珠点点,无比熣灿。

      无聊,太无聊了。

      这样没有营养的对话,一百个回合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顾希昭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让我猜你是谁吗,不给点提示,怎么玩大的。”

      “哦,你有兴趣了?”辩才天女的眼睛忽地亮了,像天边那一枚诡异的银月亮。

      “你得先把我从这山洞里弄出去。不然我陪你玩之前就冻死了。”

      辩才天女不乐意地捧起一堆沙子,双眼冷冰冰地盯着她,“说到底,还是想让我帮你忙。”

      她别过头说道:“你不用问我,你自己身上不就有可以让你出去的东西吗?”

      我自己身上的东西?

      顾希昭猛地睁开眼睛,她哆哆嗦嗦地摸摸手边,身上有条毯子,还有什么?她在身上找来找去,一个玉坠,一面巴掌大的镜子,一点沈陵光给的零碎银钱,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这些东西能让她出去,辩才天女真是什么鬼话都说,不相信她果然是对的。

      一盏中午时醒来她看见的蜡烛仍然亮着,放着的食盒茶碗也没有了。顾希昭抬头,正午的光也消失了,她摸摸瘪瘪的肚子,猜测大概自己又睡了多久。

      顾希昭爬起来用毯子裹紧自己,奇怪的是,明明应该是夜晚了,这洞中却比中午时她醒来更暖和了。很快她便发现了不对劲,早上为她领路的那名侍女面无表情地坐在一个造型怪异的炉子前,手拿蒲扇煽动火苗。

      这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在满是冰块的山洞里烧炉子。

      顾希昭仔细看着毫无表情的侍女,她的面孔就好像是这山洞里的冰块,任这火苗烧得多烈都不会融化。

      “那是什么?”顾希昭指着炉子向她发问,几乎不期待回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和冰块聊聊天。

      出乎顾希昭意料之外,侍女开口了,“这是天锅。”

      “里面有煮什么吗?”顾希昭有点饿,这一天她就在中午吃了点这侍女送来的冷食,不由得对那热腾腾的锅子有些期待。

      “姑娘知道这洞中存的都是什么吗?”侍女神色平静地看向顾希昭。

      “冰块,还有……”顾希昭看着架子上一排排瓶子,想起钟夫人向她展示的那银色液体,“水银。”

      侍女不急不慌地摇动扇子,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姑娘知道我的名字吗?”

      顾希昭摇摇头,那侍女便说道,“丹粟。”

      “哦,丹粟姑娘,这名字是钟夫人给你取的吗?”

      “不,裘家的仆从都按药石取名,我们的名字暗指我们擅长的技艺。丹粟便是丹砂,我的职责便是帮小姐从丹砂中升炼水银。”

      顾希昭依稀回忆了化学课上的知识,再次看向那被称为天锅的炉子,眼皮不详地一跳, “丹粟姑娘,你不会在炼水银吧?”

      名为丹栗的侍女停下手中动作,低头端详那跳动的火苗,“姑娘,这洞中除了冰块药物还存了别的东西。”

      她的眼睛在火焰照耀下,像一块缓缓燃烧着的冰。

      “传说十年前的中州灾疫,整个渭水城被焚烧的尸骨就埋在此处。”

      “灾疫?”顾希昭想起霍启白所说的夷微派往事,感到一丝不妙。

      她想知道更多,便装作不解道:“可是灾疫能和你说的水银有什么关系啊?”

      丹粟放下扇子,说道:“当时人们相信丹砂能治疗灾疫,因此这些尸骨同丹砂一起被焚烧,但火料中的硫磺又和腾飞而成的水银积变成丹砂。倘或能从这些尸骨中炼取水银,那便说明他们确实曾是十年前的疫民。”

      顾希昭试图从丹粟这繁复的话中提取中心思想,找出这与钟夫人说的话之间的关系。

      她不说话,那侍女也不说话,沉默在这冰冷的山洞中蔓延。

      终于,顾希昭抬起头来,看向她,“这是钟夫人想要的吗?丹粟姑娘,她现在在哪,我现在可以出去跟她说话吗?”

      丹粟面无表情地看着烛台里快要滴完的红色蜡泪,“快了,顾姑娘,就快了。”

      -

      “思忆,你真的要这样做吗?”韩载欣一脸不安地看向她,“肯定还有别的办法,还有更好的办法,要不我们先等沈兄他们回来再说。”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何思忆决绝地说,“这事就没有任何好的解决方式。阿载,你听我说,这件事你我两人一定能做好。”

      韩载欣看着她晶亮如芒的眼神,不由得也跟着点了点头。

      何思忆回过头来,对站在两人身前的黄衣服侍女郑重说道:“黄芽姑娘,还请你带我们去见钟家主。”

      名为黄芽的侍女用信任的眼神望着何思忆,“那就拜托何姑娘了。”

      在侍女带领之下,两人不待回应就径直走进钟献的书房。

      房中只有钟献一人,他正拨动香炉中的香灰,听到脚步声便回过头来。

      看见是何思忆与韩载欣,钟献面露诧异,“雪明楼的两位,怎么了?如果是那位失踪的夷微派弟子的话……”

      “不,钟家主,我们是为了别的事来的。”韩载欣往前迈步,站在何思忆前头。

      钟献仍然拨动着香灰,点点头示意他直说无妨。

      韩载欣深吸一口气,准备发话,但何思忆先他一步,毫不委婉地单刀直入,“钟家主,十年前您感染了灾疫,对吗。”

      钟献停下手中动作,视线越过韩载欣,直视低他一个脑袋的何思忆。

      他听说雪明楼早早定下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小孩当下任楼主,留这两人在此住下,也是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这个据说不到十年便掌握四艺的小孩紧握双拳,双眸清澈,不带一丝疑惑与恐惧,钟献不免感到一阵恍惚。她这句话彷佛不是在询问他,也不是疑惑,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陈述。

      “请告诉我。”何思忆说。

      钟献思索片刻,最终回答道:“对。”

      他好奇地看着何思忆的表情。她歪着头,似乎对他的供认不讳没有一丝奇怪。

      “但您活了下来。灾疫中有那么多人死了,您是怎么做到的?”何思忆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钟献想,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眼神。

      “做到什么,活下来?只是运气好,没死成罢了。”钟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何思忆仍然歪着头看着他,钟献说不出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很快她便低下头展开手掌,拿出手中的字条,缓缓说道:“听城中谣传,我本以为是先夫人感染了灾疫,账本上的药帐也与她在钟府的时间一致。但六年前钟老夫人死前两个月,这笔药帐也曾出现,钟老夫人死后半个月,这些药又断了。直到意识到这点,我才觉得奇怪,我想看更多账本,但您府上的账本只保存到六年前。多亏黄芽姑娘帮我找到了十年前府上与各地交易的复册,原来这些药一直源源不断地陆续从西北由马帮运来。钟家主,这些药并不是给先夫人或钟老夫人的,这十年间未离开钟府的,只有您一人。”

      钟献看向她手中的字条,那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药名,“这些不过是我家中常备的药物,我猜雪明楼中一定也存了不少,这能说明贵府也有灾疫吗,何姑娘?”

      何思忆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举起另一张字条,“不错,您真正需要的药物不是这些,您需要的是朱砂。”

      那张字条是她誊抄的账册支出,上头粗粗列了笔墨纸砚几个大项。

      “我对画画略懂一二,朱砂原是矿物,可做颜料,也可做药物,灾疫中也被大量使用,常被当作良药开给病人。我家有作画的需要,以画谋生的画工学徒都不少,常从南边的辰州购买朱砂。我看贵府的大小画饰都是从洛水运来的,如何需要这样多的朱砂颜料?”

      钟献没有回答,他陷入沉思。

      何思忆见他不语,便又咄咄逼人地问道:“钟家主,在您需要药的时候,先夫人和钟老夫人都不幸去世,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是不是您并未完全痊愈,而又接连使老夫人和先夫人感染。钟家主,这些事究竟有多少人知道?钟夫人也在帮您吗?”

      “思忆。”韩载欣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停下。

      何思忆没有停下,她继续追问:“还有,姐姐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她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姐姐她……”她没能再说下去,声音卡在这个嘶哑的音节上。

      钟献觉得她的声音彷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从另一处地点,另一个节点。

      他首先想到居然是“姐姐”二字,这两个字,甚至这两句话,都如此熟悉,他在何时何地也被人这样质问过。

      “阿献,姐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她知道了我们的事,所以姐姐她……”

      “姐姐的病一定不是肺痈,如果是肺痈,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姐姐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献收起回忆的线头,慢慢转向眼前的两人,又越过两人。

      何思忆和韩载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钟献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令人胆颤的寒意。

      钟献抬眼看见镜子中的自己,那仿佛不是自己,而是一张面具。他默默地笑了,这场戏中,他在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

      最终他开了口,轻声说道:“那个夷微派的弟子,她不会再回来了,她就要死了。”

      这个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就连钟献也诧异于自己毫无波澜的语气,“或者说,她必死无疑。”

      -

      顾希昭又困又饿,但她不能再睡着,她死死盯着那所谓的天锅,蒸腾的雾气不断从锅盖的缝隙中冒出。

      “钟夫人的姐姐,也就是你们裘家的大小姐,究竟是什么原因而死的?是肺痈吗,还是灾疫?”

      从那段信息量颇大的对话后,丹粟就没再理过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答。顾希昭拿起身上那面小镜子,借着火光的照明反射手影,一边自言自语道:“她是怎么死的,你们钟夫人想要弄清的就是这个吗?”

      顾希昭交叉双手,手影变成一把这个年代所没有的机关枪,“钟夫人想要杀的人,已经找到了吗?”

      机关枪变成一只张大嘴巴的狗,“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放火,怎么能确保一定会杀死那个人呢?杀人放火,太不经济了,太不环保了。”

      “钟夫人的姐姐,好像也是死后被烧掉,陵墓中没有棺椁,也就是没有尸首,这个人,烧死了钟夫人的姐姐?难怪钟夫人说,想让他体会到被烧掉的感觉?”

      “给点提示吧,什么都好,辩才天女,在不在?”顾希昭敲敲脑袋,“就坐在这山洞里,这样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辩才天女没出现,一言不发的丹粟倒是开口了,“顾姑娘,这容器名为天锅,与其相配的还有一套地锅。”

      “地锅?”顾希昭再度看向那炉子和火苗,古代炼丹术,差点什么?她掰着手指数,固体变液体,酒精灯,蒸馏瓶,冷凝管,集液瓶。

      这个地锅,估计就是收集水银的东西,确实没有,怎么了呢?她以疑惑的眼神望向丹粟。

      丹粟看了一眼即将熄灭的烛火,她站起来,双手用力揭开盖子。

      顾希昭下意识地站远,还是看见了那天锅中汩汩作响的液体,液体泛着一层妖冶的银色。

      “这是水银,所以……洞里的尸骨确实是当年被烧死的村民?”顾希昭心情复杂。

      “不。”丹粟看向她,那张脸此时在上升的水银蒸气中显得模糊。“这里头的并不是尸骨,而是纯正的丹砂。尸骨中残余的朱砂,并不足以炼出这些水银。”

      她默默地在顾希昭身边抱膝坐下,没有熄灭火苗,任着那珍珠白的雾气缭绕上升。

      “顾姑娘,抱歉。这便是今日不需要地锅的原因。”她抬起双眼,顾希昭第一次在那双深黑的眼珠里看见感情。

      那是些什么情绪?歉意?快意?痛苦?愤怒?

      顾希昭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她试图解读,但是雾气笼罩了整个山洞,什么都消失在这雾气中,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到。

      顾希昭想要捂住鼻子,但意识告诉她已经晚了。她看向一边的丹粟,她紧紧闭着双眼,脸上的情绪挤成一团,眼角落下泪来,像极了在锅边滚落的银色液体。

      她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声音。

      “顾姑娘,这些事情你不应该知道的……”

      “如果你知道了,你就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

      “那我也只能听从家主的意思……”

      “小姐必须保持清白,她不能和火灾扯上关系……”

      “你必须……”

      -

      要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我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了。

      要怎么逃出去?

      我自己身上就有可以让我逃出去的东西?

      黑暗之中,辩才天女那张略带嘲讽的脸显露在她眼前。

      快告诉我啊!

      顾希昭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她身边的丹粟滚成一团,她的意识似乎也变成一锅汩汩升腾的银色液体。

      真的死在这里,说不定就可以回去了呢?可以离开这个梦境了呢?

      但是背后好痛,是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真要死在这里,也应该要舒舒服服地死掉才好。

      顾希昭撑起手来想移开背后的石块,怎么也碰不到任何东西,她在背后摸来摸去,终于碰到了一个尖锐的物体。

      是一把剑。

      一把黑沉沉的剑,压在她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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