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梦闲人》猫猫咪home

29、斩尘缘

　　“云阙，汝可曾后悔过？”
　　“多少年过去了，汝还在纠结那虚无缥缈的‘天命’？”
　　——是谁的声音？从灰色雾气的另一头遥遥传来，那般轻而讥讽，似曾相识，却又透着几分陌生。
　　“为了维持那所谓的‘天命’，汝背井离乡、抛弃前尘、算计至亲挚友、断情绝爱——可你得到了什么？你救下你要保护的那些人了吗？”
　　沉沉雾气中，白发蓝眸的女子浑身剧颤，双唇翕动，仿佛被神秘人一语掐中命脉。
　　“云阙，珍惜眼前人，莫再执著于虚无了——若否，你什么都保不住。”
　　那声音五分讥讽五分怜悯，渐渐如水面涟漪般消失。
　　云阙立在雾气中，伸手，却触不到任何实质。沉沉的雾霾，混浊的空气，惹得她无端心烦。
　　“云阙。”遥远的地方，忽然又传来一声悲戚的女音。
　　她一震。
　　那声音细若游丝，却含着无比的坚定。雾气逐渐散去，显那人一身青衫落拓、神色憔悴，目光茫然地看着她。
　　“云阙。”那女子又唤了她一声，缓缓跪下，“求你，救他。”
　　她再也忍受不了，连忙伸手去扶那向自己下跪磕头的女子：“恒沙，你做什么！”
　　一身青衣的恒沙跪地不动，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求你，保下他。”
　　“求你。”
　　云阙僵住，心中疼惜郁怒交加，如火腾起：“为了那个不能回应你的人！值得吗？！”
　　“求你……”恒沙声音渐弱，孱弱的身体似乎撑不住那身落拓青衣，“……救救他……”
　　云阙忿忿，欲抽回搀扶她的手，却见眼前之人身躯逐渐萎靡，脸色灰败——不过片刻，韶华之年的少女竟而变成一副灰白枯骨，散落一地。
　　——“恒沙！”
　　云阙忽从梦中惊醒，冷汗早已湿透重衣。
　　为何会做这般不祥的梦……
　　云阙怔愣，心中忽起不祥预感——莫非……前日恒沙过来寻她……
　　细算下来，近日就是圣魔双方约定交换人质之日，也是……天阎魔城开始败落之时！
　　云阙原本还混惑不清的眼眸倏然锐光一闪，惊怒之色逐渐布满她气得青白的脸庞。她猜到恒沙将要做什么，却不想恒沙这般大胆！这般狠绝！
　　险地求生，以一人之力妄图抗衡天命！
　　恒沙，你为何如此大胆！

　　却说那日恒沙拜别云阙之后回返天阎魔城，整理好形容准备跟随他化前去西方昊天之地交换人质。
　　踏出房门之后却见邪魅鬼相的僧人捻着佛珠等她，恒沙愣住，半晌才回过神，冷睇：“你怎么在这？！”
　　鬼如来不为她的冷目所动，手腕一转绕回佛珠，道：“他化命吾候汝，走吧。”
　　“他化？”恒沙狐疑，冷笑，“你别唬我了，他化之前还一心想隔开你我，伊会让你过来？”
　　走在前头的鬼如来脊背一僵：“如今也不需要多余的猜忌了，不是吗？”
　　“哈，也是。”恒沙嗤道。
　　鬼如来不知是语塞了还是无法回应，沉默前行。两人与大部队汇合后，恒沙走流程给净无幻绑了双手，却在净无幻身后低低道：“吾是很期望你能成为吾的侄媳妇的……待会见机行事，保护汝自己。”
　　“……”净无幻目光闪动，心中也是猜不透恒沙意图如何。
　　一行人来到约定之地，见圣方早早绑了浑身血迹斑斑的断灭等候在此。两厢人质一对比，魔方人人目露惊怒，凶色满面。
　　海蟾尊对魔者怒色不以为意，见净无幻安然无恙，僵冷的脸色才稍有缓和。双方早已剑拔弩张，也懒得再说什么场面话；解了人质的束缚便眼看他俩互相走去。
　　断灭与净无幻对视一眼，黝黑的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净无幻面露不忍，微微侧头。
　　就在他俩擦肩之际——
　　“我家的侄媳妇怎能便宜你个□□！”恒沙冷笑声忽起，身形一闪直取净无幻而去。
　　海蟾尊早料到会有变数，冷哼一声攒掌打向恒沙。起手时风雷震震，吹得他大袖扬起直如展翼之鹘。
　　他化断灭两兄弟不料恒沙也会插一脚，但也颇有默契地回身一人一掌打向海蟾尊。叶小钗见状扬刀出手，刀气直劈众人攻击中心。
　　恒沙眨眼间已揽了净无幻的腰身形暴退，见海蟾尊竟敢孤身上前不由蔑笑。月华长刀霎时化出挡下海蟾尊掌力，同时借着叶小钗刀招与他化二人掌气相撞产生的劲力加速后退。
　　眼看她就要退入己方安全之地，却在兔起鹘落的一刹间！
　　一刀穿心！
　　恒沙得意的笑僵在嘴角。四下似乎为这惊变产生片刻真空般的寂静。极度的震惊之时，却见那从背后穿心的涤罪犀角脱手，原本持刀之鬼佛竟也似有怔忡，蹙眉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鬼如来！”怒击一声嘶吼，似带从胸臆间吼出的鲜血，却不是他化，而是后心仍插着犀角的恒沙。
　　恒沙一掌打开净无幻，另一手扬刀就怒吼着朝鬼如来斩去。鬼如来怔忡之下未及防御，虽本能地侧身以让，还是被月华刀风刮伤了手腕。
　　恒沙一击未中，立刻攒掌打向鬼如来胸口。她左手掌中聚攒金色气劲，庞然压力浑不似一重伤之人该有的。而她这一掌的速度反而比方才一刀更快更疾，连眼都未及眨，周遭众人也未及反应，已经正正打中鬼如来胸膛！
　　鬼如来胸口如遭重锤击中，闷哼一声口吐鲜血。他踉跄后退时却帝相已显，洒金大袖擦过恒沙眼眉，沾上魔者鲜血。
　　这下诸人都明白鬼如来才是卧底这一事实。他化大怒欲行极杀，却被叶小钗刀招挡下；见圣方众人护住帝相鬼相不断变化的鬼如来，不由咬牙。
　　月飞白注意力却不在反戈一击的鬼如来身上。她惊呼着想要扶住长刀拄地的恒沙，伸出的手却被突起的风噬伤——
　　忽有灰白的速风自涤罪犀角刀身上溢散而出团团围住面如金纸的恒沙，每一声风啸都尖利如鬼哭，每一道风刃都带着骷髅鬼面！
　　——失去凶戾魔魂压制的千数祭血本就蠢蠢欲动，如今舔舐到血祭源头的血肉，顿时失去控制，尖啸着要血债血偿！
　　“姑姑！”断灭伸手欲将她拉出，探入灰色风卷中的手却传来一阵剧痛。只是一刹，竟只剩白骨！
　　惊变连起，圣方诸人就连海蟾尊也怔住，不知为何会突变至此。但此刻无论圣魔都为万鬼反噬之景慑住，一时忘了相攻。
　　只是片刻的震惊，灰色风卷已成血色。细小隙缝间显出血肉模糊的恒沙，一张面上已被恶鬼咬噬得千疮百孔，看不出本来面目。
　　“主上！”月飞白欲闯风卷，却被恒沙白骨支离的手狠狠一推——“快走！”
　　濒死之人一声厉喝，惊醒魔者灵魂。他化咬牙含血，拉住挣扎不休的月飞白断灭就要遁走。
　　圣方诸人欲要拦截，却闻天外一声泣血长号：“恒沙！”
　　天外一道白光激射而来，另一道黑红光芒也随后而至。白光落地，显出来者白发蓝眸。云阙向着恒沙疾奔而去，只堪堪触到恒沙已成白骨的指尖。灰色飓风散去，徒留骨架散落在地。云阙恸极长嚎，抓着白骨状若疯狂。
　　后落地的黑红光芒中露出悲喜两面的妖者。那妖者挡下圣方连招，瞅准机会一刀劈向已完全变回帝相的鬼如来，叶小钗等人立即回护；便顺利抢得时间让他化等人遁走。
　　妖者刀气霸猛，海蟾尊也不敢正面硬抗他一招。妖者后退至伏地恸哭的云阙身边，手一抄抢下从白骨中逃出的两团光元；随即又反手一刀砍下恒沙天灵，拦腰劫走了惊怒色变的云阙：“走。”
　　不过三息，兔起鹘落。骤变之情状让圣方诸人措手不及。海蟾尊回头看向神色恍惚的帝如来，目光充满忌惮。
　　其他众人也是满腹狐疑。若帝如来真乃圣方卧底，那么刚才一击击杀魔族女尊倒也说得过去，却不是最好的反水时机；但若不是，他现已恢复帝相，魔族也不可能于明面上牺牲尊者推一奸细过来。
　　一时之间，人人都觉得这件事处处都透着古怪，脱离逻辑已极。
　　人人疑惑之际，唯有帝如来左手微颤、面色惨白。他感受着体内运转的佛元，感受到魔气正在两股强大佛力拦截下逐渐消弭，内心剧震。
　　望着那散乱一地的零落白骨，他想起那当胸一掌时只有他一人见到的少女决绝之色，颤抖得无法自抑。
　　本以为能度化她……
　　却不料她竟然拒绝。
　　终成永诀。

　　灰色的天空，连绵的阴雨。血色的细爪状花卉在河流两岸开得如火如荼。帝如来茫然四顾，不解为何自己一冥想思维便突然陷入异域空间。
　　但他也并未察觉到有甚外力影响，浑然如此，仿若入梦。
　　入梦……
　　他微有明了。足下小舟顺流而下，河中翻腾亡者丧脸，簇拥着小舟缓慢前进。间或有一两只从河中伸出的白骨爪袭向他，却被他周身隐隐的佛光消融。
　　此乃三途川。
　　昔年佛教传入中土，为更好地传教，先觉的佛教大能结合中土神系创造出了地藏菩萨这一形象。地藏誓愿“地狱不空，我不成佛”；后有佛剑分说负剑斩业。他虽也化身为鬼卧底魔城，却终究没能达成以己渡魔的宏源。
　　反倒是魔渡了他。
　　思绪飘飞间，小舟已到了忘川河界。帝如来收回思绪眺目，见忘川两岸有人怅然若失，有人殷殷切切。见来者非自己等待之人，复又失望，乃至干脆跳河魂飞魄散的。
　　两岸的曼殊沙华渐渐少了，一直开到一处横跨忘川的宏伟石桥下。周遭景色也渐趋变化，由黄昏景变得暗红如凝血。阴雨仍下，雨势不大、雨幕却密。彼岸花在雨中摇曳，溅湿上岸者衣角袍袖。
　　帝如来下了舟上了岸，见奈何桥畔一头排起如龙长队。队首有一老妪指挥鬼童派发孟婆汤，见到他便是一骇，呵道：“生人魂者，来此作甚？！快走快走！莫要逼吾遣了小鬼扔你入轮回！”
　　帝如来却无怒色，温言道：“贫僧实是无心闯入，但其中或有缘法牵系。请阁下多宽限些时间，待寻到人了，吾便自会离去。”
　　“嘿！”孟婆一声怪笑，“只见过死人等没死的，没见过活人来找死的。老婆子见汝气伟不凡，必是上边的先天。汝要找的也肯定不是凡者——吾告诉你，这边的都只有凡夫俗子。先道大能者都会选择去仙山卖豆干，很少会选择投胎转世的！你要找的，绝不会在这！”
　　正说话间，却见人群后一阵骚动。稍倾，人群两分，血色天幕下一人撑黑色纸伞穿过人流而来。黑伞上绘大片红色曼殊沙华，沉重鲜明、夺人眼球。
　　伞下那人同色长裙，黑发半束马尾，戴一副鸾凤含碧玺红色抹额。抹额下一双明目锐利如捕猎鹰隼，摄人心魄。
　　帝如来似有所感，回头，却见那人面上如有蛛网覆盖，细细红隙遍布她面颊，显得格外诡谲煞艳。是恒沙，却又浑不似恒沙。
　　帝如来惊讶。他见过恒沙半身腐朽的模样，见过她冷邪孤傲的魔族本相，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煞艳的面目，倒比之前的魔人形象，更似妖似邪。
　　“殿、殿下……”孟婆却似受到惊吓，骇然得无法流畅言语。恒沙微微一笑，诡谲气息稍减，才有了两分生前模样：“吾非阴间之王，不必这般称呼吾。孟婆，此乃吾生前之友，请借放行，过桥一叙。”
　　孟婆哪敢拦她，立刻唯唯诺诺命鬼童让了。恒沙抬手一引，抬步缓缓走上那座宏伟的石桥。
　　帝如来跟上，却一直沉默不语。恒沙也不在意他是否有话说不出，笑道：“佛首，如今吾便不欠你什么了。”
　　帝如来抬眸看她，许多话语堵在喉头，终究说不出。
　　恒沙已自顾自说了下去：“吾害得汝因犀角堕入魔道，如今以血偿还，那千数祭血业已安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吾倒也没有怨言。”
　　“只是还有一言想要嘱托汝：圣魔之战已近尾声，吾已托云阙护佑魔族余者平安退隐，望汝勿再插手。至于汝之帝鬼两相，吾也托了人帮汝辩护。汝只需实话直说，毋需犹豫。”
　　“如今圣方之中，还有第三者势力插足。吾知若吾直说，汝心中必存疑虑，也就不和汝说明了。当前势态，圣方必会为汝安排一场三教仲裁，届时汝便能认清一些人的嘴脸了。吾所托者也会由那时出场替汝辩护，毋需担忧——毕竟哪怕只有斩杀魔族女尊一功，也足以抵消汝之前过失。”
　　帝如来望着桥下河中翻滚哀嚎的人脸，叹道：“恒沙……汝何必为吾做到如此？”
　　恒沙面色一僵，似有无奈，似想吐槽：“……吾之前说过了，因果报应——也为偿还昔年雷峰养育教导之恩。”
　　帝如来却不置可否，摇头：“吾本意并非求报。”
　　“吾栽。”恒沙笑开眉目，“但吾想还，仅此而已。”
　　帝如来无奈，不欲在这因果问题上再多纠缠，便问：“那汝日后，去向如何？”
　　恒沙眨眨眼：“也许转世投胎，也许往去处去了。”
　　“……”帝如来望向她，“可还有再见之期？”
　　恒沙歪头：“也许有，也许没有。”
　　“……”
　　“佛首。”她唤道。
　　“嗯？”
　　“因缘已了，福报已偿。恒沙感念你担忧之意，但希望吾不致成为你的挂碍。前尘已尽，再见与否也无意义。”
　　“佛首，吾已放下，也请你放下。”
　　帝如来一怔，苦笑：“汝之牺牲太大，即便因果相抵，吾也难以轻易笑过。帝如来非是不知恩的人，现今却没有可以回报你的机会了。”
　　恒沙笑道：“恩怨情仇，过眼云烟。前尘种种，梦幻空花。何况吾都不在意了，汝何须在乎？至于帝鬼两相，前尘罪愆——佛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放下包袱，朝前看——三千里坦途自汝脚下启，从此行。”
　　帝如来叹息：“恒沙，多谢你。”
　　恒沙笑而不语，引领他走到奈何桥另一端，巨石三生立处。巨石阴影下，她撑伞向他一礼：“时间已到，佛首，请。”
　　“请。”他走上小舟，自有鬼童提灯引路，另一小童摇橹，逆流而上。
　　恒沙目送他远去，身影隐没入巨石下。
　　舟头的佛者捻珠低叹，远眺，满目山影，浪涛汹涌。
　　世局未平，坦途未坦。
　　也罢。
　　且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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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这章就是在下目前有电子存稿的最后一章了，周末还有一更，再之后更新大约就是春节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