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梦闲人》猫猫咪home

28、江南春

　　后日便是双方约定于西方昊天之地交换人质的时候，恒沙却向他化阐提请了假，说大战前要去苦境看看这一世的养父母，也算真正了却了此身因缘。
　　他化思考良久，抵不住她的缠扰，还是同意了。
　　恒沙一蹦三尺高，最后却阴着脸带着被他化阐提派过来的鬼如来一同出发。
　　养父母所在之地应还是在当初云鼓雷峰山脚下的小村庄里。恒沙看了看自己的衣装又看看身边满头骷髅舍利的鬼如来，蹙眉。
　　——这样绝对会吓到养父母的吧？
　　可是身旁这闭目诵经的鬼和尚，摆明态度是不会化形的了。
　　依他化猜想，恒沙姑姑故地重游是肯定要去云鼓雷峰的。派鬼如来跟过来也是有意要试探于他。谁料恒沙只是在山门外枯萎的梅林那站了一会，便转身下山了。
　　“不上去看看？”鬼如来语气冷淡地问。
　　“不看也便知，定是满目疮痍。吾又何必去自寻伤心。”恒沙答，又问，“只是故地重游，汝没有感想？”
　　“往事远矣。”鬼如来回答道。
　　“哈。”恒沙笑意不明。
　　谁知行到山下，本应鸡鸣犬吠的村落却不见了，一切安静得诡异。恒沙脸色大变，快速冲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荒坟野地。
　　恒沙身形摇晃似受打击，鬼如来想要扶稳她，却被推开手臂。
　　鬼如来凝视着恒沙在乱葬岗中寻找养父母墓碑，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天道……无常啊。
　　远处忽有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同时转头，见一老妪手提提篮，拿着一沓纸钱踽踽行来。
　　那老妪花白头发被挽在布帽里，脸上沟壑纵横；左手拿着提篮和纸钱，右手扶着一根枯竹竿制的拐杖；一双麻布粗鞋一身褴褛缁衣。风一吹便有几丝白发从布帽边沿漏出，心酸地飘在寒冬的风中。
　　两人刚要放下戒备，谁知那老妪一见恒沙，尖叫一声便将手中纸钱提篮劈头盖脸地砸向她。鬼如来跨步挡在发呆的恒沙身前，手一挥，漫天的冥币尽数燃起，化为齑粉。
　　那老妪竟也不怕鬼如来，犹在指恒沙一个劲地叫嚷：“是你！是你这个妖怪！”
　　恒沙从呆怔中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似曾相识的老妪，神情恍惚：“你是……小妹？”
　　鬼如来也怔住。
　　老妪尖叫：“水是你小妹？！你这不老不死的妖怪！就是你引来的人杀了阿爸阿妈！杀了全村人！！！你竟还有脸回来？！”
　　恒沙不理会她的叫骂，慢慢从悲痛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摸摸身旁一块字迹模糊的墓碑，问：“那些杀了养父母的人，你可还记得他们穿什么衣服使得什么武器？”
　　老妪犹自叫骂不休，什么难听的话都冲口而出。鬼如来越听眉头蹙得越紧，转头看恒沙：“走吧。”
　　恒沙摆手示意不干，盯着老妪，一步步上前：“回答我的话。”
　　老妪被她气势所惊，止了唾骂，瑟瑟发抖，道：“吾……吾只看到一群提枪的人……衣饰不似苦境人……”
　　“沐云照呢？”
　　“……”
　　见老妪讷讷不语，恒沙嗤笑：“是沐云照带他们进村的，对吧？”
　　“……”
　　“北疆提颅汗族。是你那小弟引来的恶狼，别赖我身上。”恒沙冷笑，“我今日前来本为了解前缘，现在因你这个人，把我恶心得不想再多待了。”
　　恒沙转身，手中化出一壶酒。她揭开封盖洒酒于地，呵道：“吾缎恒沙，蒙沐家二老十年养育之恩，后已尽数还清。今以陌路人身份再敬各位一杯酒，黄泉路上，自当珍重！”
　　“吾缎恒沙，未曾欠过你们沐家村民什么。昔日旧怨，今日尽埋黄土。来日轮回再逢，但愿永不相认！”
　　说罢她手挽妖火，挥袖一撒便笼罩了整个乱岗坟头。老妪在妖火中尖叫逃窜，火焰未曾伤她分毫她也心胆俱裂，屁滚尿流地逃远了。
　　石碑荒坟在火焰中化为焦土，昔日和静的山村，今日尽成平地。
　　鬼如来望着她的背影，忽觉恒沙是做了什么重要决定，仿佛……
　　在和这个世界诀别……
　　但似乎又是他多想了，因为恒沙收了火焰之后便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又掐指在算些什么，抬头对他一笑，神情却有几丝挤兑与讥讽：“趁着还有一天半的假，吾打算去元宵灯会逛逛，怎么样？鬼如来汝也要跟过来吗？”
　　鬼如来沉默，片刻后才道：“不用了，红尘烟火，吾不喜。”
　　恒沙哼了一声，摆摆手：“那你自己回血穹庐吧。他化问起来，照实说即可。”
　　“嗯。”他应了一声，瞬间便化光离去。
　　恒沙望了望四下荒野，忽然便觉得有点冷。

　　说是去元宵灯会，实则是为去之前隐居过的江南小镇看望被安置在那里的结璘二老。
　　自末世圣传一战过后，烈武坛兄弟便把结璘二老安置在此，住的还是恒沙和云阙当年栖居的三进院。只是二老来后院子便作了修改，第一进被改造成了医堂，二老又开始了悬壶济世的日子。
　　这个小镇早些年似乎也在江湖上出过名有过腥风血雨，只是当时的豪杰一一死去后也便没人再记得这里。闲居于此倒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这里的四季流转倒还是依照天道法则，正值元宵冬日，小院人家中有种的一两枝高梅探出了墙头。白墙黑瓦红灯笼，凛凛寒风中那一团团遮了灯纱的红喜庆地晃动着，照亮一个人归家的路途。
　　许久不曾回来，恒沙对这里的路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了。不过好在左拐右弯之后还是找到了有几分熟悉的黑色木门。轻叩几下，里面传来的是结璘二老的声音：“哪位？”
　　恒沙喜笑颜开地推开木门：“结璘二老，是我呀！恒沙！”
　　一进门，刚伸出的腿却僵住了。院内大红灯笼高悬门楣两边，堂门开着露出屋内的景象——一口锅正被架在煤炉上，热气腾腾地煮着火锅。海鲜的香味恒沙站这也能闻到，本是其乐融融的，但是却多了一个人。
　　结璘二老见她来到，欢喜地赶忙过来拉她就往屋子里走，一边拉一边细琐地东问西问。但恒沙无暇回答，因为仍坐在屋内长凳上的那个人，已转头看向她。
　　——那人原本有些苍白的病容在热气熏腾下微微泛红，富贵青竹般的身子即使坐在没有靠背的长凳上也笔直如斯。他一身青衣一顶竹青发冠，气息沉静温和，尤其一双眼睛，竟是意外安宁幽深。
　　他似乎没想到恒沙会过来，见她呆傻地被二老拉进屋来，眼眸微弯似要轻笑，却被热气呛了声气，不停低咳。
　　竟是残云疾风，易秋颜。
　　恒沙面对昔日的仇敌，却有些讷讷。她已不是过去那个看到对手就会跳脚、拔刀就干的莽撞少女，看得出今日易秋颜在此不为寻仇，倒更像在和结璘二老一起过节。
　　结璘二老过去虽被末世圣传囚禁过，却并未见过主使者易秋颜之面貌，因此全把他当作恒沙朋友，慈爱以待。
　　恒沙倒是想不通——这人不是说要隐居去吗？来这里干嘛？
　　易秋颜不等她发问，先笑道：“一别数年，故人风采倒是犹胜往昔。”
　　他这般客气，恒沙一肚子气也不好发作，僵硬扯出来一个笑容：“阁下过奖了，只是经历甚多，人也不得不变而已。只是吾不知阁下今日来此，有何见教？”
　　易秋颜举了举酒杯：“不为见教，陪结璘二老过过年过过元宵，闲话家常而已。”
　　恒沙满腹狐疑，还想再问，眼前已被结璘医公摆上了一双碗筷两碟酱；医婆则已开始往她碗里塞东西了。
　　“来来，恒沙快吃！你难得来一趟，快吃快吃。”
　　恒沙挨不住这样的热情，只得收了刚到嘴边的问话，埋头苦吃。只是吃着吃着，鼻子却忽然有点酸了。
　　元宵佳节，前一世的家人都不在，他化在为断灭奔忙；这一世的亲妹垂垂老矣戟指相向，小弟叛族离家。她竟只能和半路相遇的慈爱老人吃着火锅，热气中泪意难止。
　　易秋颜一直在安静凝望着她，见她吃得快呛着便犹豫着想伸手，最后还是在结璘二老的挤眉弄眼下，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只是他没想到，不过数年不见，恒沙怎地瘦成这样？肩胛骨突出，硌到了他的手。
　　往日那个生龙活虎的少女哪去了？
　　这个问题，怕是恒沙自己也不能回答。
　　这一顿饭吃得尴尬无比。恒沙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结璘二老的撮合之意？天知道易秋颜和他们说的什么。
　　所以直到被结璘二老一人一个推到花市的大街上，恒沙的脸一直都是阴沉沉的。
　　才走出巷尾不过几步，恒沙就炸了毛：“你特么和二老说的啥？！！！”
　　易秋颜觉得她这样才有几分往日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笑：“不过说是汝的朋友，退隐江湖游历故地，见此处风景甚好，也就住下了。”
　　“尼妹啊！！！”恒沙只差喷火了。
　　“莫气莫气。恒沙汝看末世圣传那事都已过去那么久，兰们也不要再提。”易秋颜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大氅，转头对她温和一笑：“有灯有月，有诗有酒，如此上元佳节，当邀良人共赏——恒沙，吾们且先放下仇怨与猜忌，可否？”
　　此刻月光如银、灯火如海，远处传来人群热闹熙攘的声音，正是人间美景正盛时。此等热闹繁华之景，怎不引人举步前往？
　　而这男人正于灯火月光下回首，俊秀的侧颜镀着灯火暖光；白狐大氅下青衣如竹，眼神醇若清酒。
　　这样的男子正问她——“可否？”
　　恒沙沉默良久，眸光闪动似在思索也似挣扎，片刻后才道：“也可。”
　　话一出，易秋颜便是难掩喜色，跟上恒沙的步伐走向灯市。眉间眸中，俱是难掩深情。
　　一年上元，花市灯如昼。这个江南小镇虽然没有恒沙前世诗文中所说那般富丽堂皇，但自有一番江南温脉的难言风致。灯会上人声鼎沸，灯会外河灯流影。上有月色下有灯色，中间还有人间繁华之色。
　　恒沙本来是想和结璘二老一起逛灯会的，只是半路杀出来一个易秋颜破坏了她的计划。和昔日仇人一起逛灯节自然也没什么好心情，灯谜懒得猜套环也没投。恒沙只顾从街头吃到街尾，狼皮大氅上也掉了不少饼子碎屑，皆被易秋颜细心拍去。
　　恒沙绕过他伸出的手，自顾自向下一个摊子走去。
　　易秋颜无奈笑笑，提步跟上。
　　恒沙却不想这个摊子卖的是首饰，她本来就对装扮不甚上心；但难得有了这么清闲的时候，便停下脚步懒懒挑拣了起来。
　　为了出行方便，她并没有穿魔族服饰，而是一袭时人常见的深色长裙，外罩白狐小袄和狼皮大氅，长发用珊瑚枝随意绾起，整个人在一片喜庆红色中看去格外黑白分明。
　　而她身旁的易秋颜一身青衣外披狐裘大氅，在背景色下也是格外地醒目。这样一对出色的男女偕同走在街市上本就引人注目，看他们情态，也有不少人以为他们是在闹别扭的小情侣，窃笑着路过。
　　听到身旁的窃窃低笑，恒沙面色更冷，也没心情去看那些首饰。刚转身欲走，谁知易秋颜破天荒拉住了她，伸手从摊面上拿起一支雕成寒梅状的紫玉钗在她发间比划。
　　恒沙皱皱眉，面露不喜。易秋颜便讪讪放下那支玉钗。她眼神一瞥，目光扫到了角落里的木簪。那簪子颜色浅褐，质朴无华，仅用几笔刻成一朵半开的梅形，在满目琳琅中格外不起眼。
　　易秋颜顺着她的目光也瞟到了那支木簪，当即拿起付钱。恒沙还未及阻拦，易秋颜便已接过了用棉布包好的梅花簪。
　　恒沙默然，转头向旁边的元宵摊子走去。
　　易秋颜无奈笑笑，继续跟上。
　　就这么一人走一人跟，到了月上中天灯市将熄之时，两人才在一个临水的枕河酒楼停了下来。恒沙倚着栏杆喝酒眺望那些顺流而下的河灯，时不时瞟一眼坐在她对面似也在看河灯的易秋颜。
　　易秋颜低咳了两声，似是不禁寒风又拢了一下大氅。他转过眼神，正对上恒沙斜睨过来的视线，温和一笑：“恒沙，若是吾送汝这支木簪，汝可愿收下？”他推过那支梅花木簪，笑容清浅却隐隐有几分不安。
　　恒沙沉默一下，伸手接过那支木簪，随意插在发上：“如果是钗，吾绝对不会收；是簪，勉强还可。”
　　易秋颜两期的眼神又黯了下去，自嘲笑道：“吾不知汝竟也会有这般小儿女心思。”
　　恒沙垂眸道：“易秋颜，你该知道吾这种人，给不了你回应——哪怕是假的，也给不了。”
　　易秋颜又开始低咳。
　　恒沙继续道：“钗者两足，成双；簪者一足，只影。何况这支也不是对簪——所以吾能收下，权当一件消弭仇怨的礼物，而不是当作其它。”
　　“易秋颜，吾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的，能让汝这般出色的男子看上——但是汝应该早就明白，吾心有所属，不能给你任何期待。你这样的人，也不屑于得到虚假的感情。吾不能在心仪他人的情况下给你任何期许，这是对你的折辱，亦是对吾自己的污辱。”
　　易秋颜苦笑：“恒沙，你却不知……就算是假的，就算是逢场作戏，吾只会欣喜若狂，而不会觉得这是在侮辱我。”
　　恒沙一怔。
　　“吾知道你也不愿……”他低笑道，“吾爱的那个恒沙，从来自强自傲，不屑于施舍自己的感情。吾真是羡慕能得到汝之青睐的那个人啊……可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恒沙又转头看槛外流水，面无表情：“吾之情感，对他而言只会是负担，所以吾永远不会告知他，也永远不会让他察觉。”
　　“都是劫数啊……”易秋颜叹道，“恒沙，你说如果先遇到你的是吾……哈，已成定局的事，还提什么‘如果’，不过是自寻伤心罢了。”
　　恒沙笑笑：“过往之事，再提何用？”
　　易秋颜道：“也是，不过是痴人作痴想，总以为自己还有那机会。恒沙，却不知你今日特意前来看望结璘二老，是为重要之事，还是为了——道别？”
　　他话语轻松神情却沉重，紧紧凝视着她。恒沙偏头，将手中残酒洒入河川，淡漠道：“圣魔大战已近最后之死决，吾有了却之意，并不奇怪。”
　　“然而吾却感觉，汝更像怀抱必死之心——这和昔日与吾交手的恒沙，大为不同。是发生了何事？还是何事发生？”
　　“易秋颜，吾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恒沙冷冷瞟他，“吾行事从不需要告诉别人缘由，你何来自信认为自己是个例外？除此这一梅簪断仇，你吾连朋友都算不上。安安静静地退隐江湖不好吗？何必自寻烦恼。”
　　易秋颜低笑：“关心则乱而已。”
　　“那就收起那些没必要的关心。”恒沙起身，欲离去时却听闻身后那人低低道，“你要好好爱护自己啊……恒沙，保重。”
　　“……多谢。”
　　此后，便是再也无言，相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