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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心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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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寂寥,古殿幽深。
弥莲挽着一个破旧的竹篮,走进了般若寺中。
无真满面愁容地坐在舍利塔下,他的四周稀稀落落地停着数只白鸽,还有一只站在他头上咕咕地叫着。见了弥莲,无真起身,合十:“阿弥陀佛,弥莲施主好。”
弥莲行礼:“无真师傅好。”
时间刚过正午,无真好奇地道:“现在还不到师傅讲经的时候,弥莲施主怎么会来般若寺?”
弥莲惭愧地道:“弥莲家境贫寒,每日聆经受惠,却从来无所布施,今日在山中采得一些新鲜蘑菇,就顺路给两位师傅送来……”
无真笑眯眯地道:“弥莲施主客气了,嗯,小僧最爱吃蘑菇了……哎,下去下去!你这这可恶的鸽子!”
无真一面挥手驱赶在他头上撒野的鸽子,一边用哀求地目光望着弥莲,道:“弥莲施主,可否麻烦你把蘑菇送去后院的厨房?小僧得把这些鸽子赶出去,大概是养得熟了,这些鸽子赶走一次,回来一次,真是让人头疼啊!”
弥莲奇道:“心灯禅师怎么不养鸽子了?”
无真道:“鸽子越养越多,寺里的食粮不够,师傅说还是放生好了。”
弥莲点头,挎着竹篮向后院走去。
刚走进后院,弥莲不由得一愣,在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心灯正在和一名青年男子对弈。
茂盛的榴叶冷绿如翡翠,细碎的榴花红艳如宝石,一阵微风轻拂而过,红花绿叶飘飞若絮,落在树下的两名男子身上。心灯白衣胜雪,神情淡然,正在执子沉吟,青年男子容颜如玉,嘴角泛着温和的笑意。
弥莲自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在她步入后院的刹那,对弈的二人同时侧过头来。那名青年男子,正是闻人玉。
弥莲有些惊慌,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来送蘑菇的,无真师傅让我把蘑菇送入厨房。”
心灯礼貌地道:“阿弥陀佛,有劳弥莲施主了。”
弥莲匆匆穿过后院,走进厨房,将竹篮里的蘑菇倒入水盆中。
再一次穿过后院时,弥莲感到闻人玉的目光,仿佛两柄锐利的长剑,冷冷地向她射来。
心灯抬头,见闻人玉还在望着弥莲离去后,空空如也的院门,从容不迫地落下一枚白子,笑:“阿弥陀佛,闻人施主,该你了。”
闻人玉回过神来,转头望向棋盘,这才发现,心灯刚才落下的一枚白子,形成了一道合围之势,困杀了大片的黑子。他淡淡一笑,道:“心灯禅师的棋法动如雷霆,利若刀剑,倒不像是慈悲的佛家弟子呢!”
心灯笑:“阿弥陀佛,闻人施主的棋法虚虚实实,诡变莫测,也不像是敦厚的谦谦君子啊!”
闻人玉随手落下一枚棋子,问:“心灯禅师可曾听说过威音王?”
心灯落下一枚白子,道:“威音王者,大乘佛陀也,执法船,点心灯,普度众生泅渡生死苦海,破除三界弥莲之障,达般若波罗蜜境。”
闻人玉笑:“那心灯禅师可曾听说《神隐书》?”
心灯垂首,道:“贫僧听说过《金刚般若经》,《妙法莲华经》,《法宝坛经》,《净名经》,《涅槃经》,倒是没听说过《神隐书》。”
闻人玉道:“在下要找的威音王,并非佛陀,而是恶魔。在下要寻的《神隐书》,并非佛经,而是秘籍。”
心灯叹道:“那贫僧就爱莫能助了。”
闻人玉漫不经心地落下一枚棋子,喃喃:“现在,在下已经有一些眉目了,佛陀的真身,也许是一个女妖呢!”
心灯眼中闪过一抹微光,落子,笑道:“阿弥陀佛,闻人施主,你输了。”
闻人玉低头一看,不知不觉间,棋盘上的黑子已被杀得片甲不留,他的眉头深深地扭曲起来,但很快,他压抑了心中火气,脸上浮现出温和如水的笑容,道:“心灯禅师好棋法,在下输得心服。”
心灯淡淡一笑,行了个佛礼,道:“阿弥陀佛,承让。”
青松翠柏满山野,飞泉流瀑穿云霞。
弥莲挎着破旧的竹篮,赤着脚走入树林中,雨后的草地十分湿润,软软的,凉凉的,像是踩在云朵上。树根下,青石旁,又生出了很多漂亮的蘑菇,像是躲在地底的精灵们,撑开小伞出来地面散步。
弥莲笑了,一朵一朵地采摘着,颜色鲜艳,模样怪异的大多有毒,她只敢摘自己认识名字的。
很快,小小的竹篮就被装满。
弥莲站起身,擦了擦额上的汗,准备离开树林。突然,她听见有人在低声呻吟,似乎是个老人的声音,痛苦而无助。
弥莲循声寻去,在林中走了五十米,转过一棵百年老杉,她看见一个佝偻老翁,正瘫坐在一块大石旁,神情痛苦地呻吟着。看老翁的装束和他身边的木柴,似乎是个打柴为生的老樵夫。
弥莲急忙过去,问:“老伯,您怎么了?”
老翁鹤发鸡皮,面容清癯,他喘着气道:“唉,人老了啊,不中用了,只是滑了一跤,谁知就扭伤脚了,姑娘可否扶老朽一把?”
弥莲点头,伸出双手,欲搀起老翁。
然,弥莲的手接近老翁的瞬间,老翁的神情突然变得阴鸷,十指戟张,反手一扣,竟将弥莲的手肘抓住。
“咯吱”弥莲听见一声骨骼错位的脆响,同时左手肘蓦地传来一阵剧痛,想来是筋骨被老翁捏断了。
老翁狰狞地道:“威音王,把《神隐书》乖乖地交出来,我鬼樵翁就饶你不死!”
弥莲大惊失色,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知何时,四周已经鬼魅般闪出了数十道身影,这十余人个个面容狰狞,神情凶恶,仿如从地狱逃出的厉鬼。
鬼樵翁冷冷地道:“威音王,不要再装蒜了,老夫刚刚已经封了你的督脉,任你武功绝世也无法施展。今天,你是逃不了的,还是乖乖交出《神隐书》,看在大家都是圣道中人的份上,老夫放你一条生路,不会赶尽杀绝。”
弥莲吓得眼泪直流,喃喃:“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鬼樵翁尖利如刀锋,灼碧如磷火的指甲划过,弥莲的脸上顿时血如泉涌,疼得她连五官都扭曲了。
鬼樵翁冷哼道:“威音王,你瞒得了凌风堡的人,可是却瞒不过老夫。前日晚上,在祈祭台附近,老夫就感觉出了同类的味道,魔门中人即使掩饰得再好,也盖不住一身的血腥,一身的罪孽。”
弥莲盯着鬼樵翁,浑身颤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鬼樵翁再度将手逼近弥莲,尖锐的指甲森寒泛光,“交出《神隐书》,否则,割断你的脖子!”
弥莲眼见刀锋般的指甲逼近,突然一狠心,侧头张口,咬向鬼樵翁擒住她胳膊的另一只手。
鬼樵翁猝不及防间,被咬了个正着,吃痛之下,狠狠将弥莲向青石撞去。
“砰!”弥莲的头碰在青石之上,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弥莲醒过来的时候,还是躺在她昏倒的地方。
已经是下午的光景,浅淡的阳光投入林中,树影斑驳,风吹叶动,仿若朦胧而虚幻的梦境。
弥莲艰难地翻转身体,首先映入眼帘的景象,是一片开满红花的绿色草地。
冷绿色的碧草与火焰般的红花相映衬,说不出的妖娆美丽。
弥莲隐约记得,自己昏倒之前,这片草地上并没有花朵,怎么她一梦醒来,就万花盛放了呢?她揉着发疼的后脑勺,定睛望去,迷茫的表情顿时在脸上僵住,微带碧色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恐惧两个字,带着炽烈的火焰,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瞳孔中。
满树林都是尸体,支离破碎的尸体,草丛中盛开的不是红花,而是鲜血……她认得这些扭曲而破碎的面孔,正是之前威逼她的鬼樵翁一行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令人翻肠欲呕。
弥莲吓得翻身而起,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左手竟然没事了,也顾不得疑惑,向林外跌跌撞撞地逃去,甚至忘记了那一篮蘑菇。
第二日,正逢十五月半,按惯例,这日正午,心灯在般若寺设坛传法,城中善男信女前来聆听。
昨日在树林中受了一场惊吓,弥莲回到家就病了,发了一夜的低烧。但是今天正午,她还是强撑着来到竹林,听心灯在寺中说法。
心灯讲的是《妙法莲华经》,平日如甘泉清露,似天籁云和的声音,今日却传不进弥莲心里,耳边只有嗡嗡的乱鸣。
弥莲一直提心吊胆,担心人们发现那些尸体,但所幸至今无人发现。若是人们知道,那些人的死和她有关,这一次,她就再也难逃被烧死的噩运了。其实,她也不清楚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记性不好,总是想不起很多事情,生命对于她来说,总是隔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当她试图掀开那层面纱,看清一切真相的时候,往往真相只是一片虚无,空白。在虚无和空白之中,她又会忘记更多的东西,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是谁?
“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凡所有像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弥莲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心灯那日,吸引她去般若寺求解的经文,当时惊异于心灯的天人之姿,忘记了求解,后来日日闻经,亦忘记了求解。今日,也许是该去求解的时候了。
山上起了一阵喧哗,很多人走下山来,法会结束了。
众生自来去,无声亦无息。
待得人群散尽,弥莲才走上山去,心灯正在收拾法坛,无真却在树下呼呼大睡。
心灯闻声抬头,见是弥莲,合十道:“阿弥陀佛,弥莲施主。”
弥莲走近心灯,跪坐在蒲团上,“弥莲求心灯禅师解惑。”
心灯在弥莲对面坐下:“汝有何惑?”
“弥莲是谁?”
“弥莲是弥莲。”
“我是谁?”
“你是你。”
“我是弥莲,弥莲是我吗?”
“阿弥陀佛,彼非众生,非不众生。你既是弥莲,又不是弥莲,弥莲既是你,又不是你。”
“凡所有像相,皆是虚妄,那何为实?”
“于尔所视,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如人入暗,即无所见,所见皆妄。如心入燃灯光明之境,则所见皆实,无所妄者。”
弥莲喃喃:“可是,弥莲不知道自己的心在何处,弥莲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更没有心。”
心灯淡淡道:“阿弥陀佛,法身非相,离相寂灭。法心亦非相,堕心则劫,堕心则劫,堕心则劫……”
弥莲抬头,用清澈的眸子盯着心灯。
白衣僧人却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额上滚滚落下了汗水,不断地重复这四个字:“堕心则劫,堕心则劫,堕心则劫……”
弥莲吃惊:“心灯禅师,您没事吧?”
白衣僧人挥了挥衣袖,起身狂奔向大雄宝殿,神色中带着一丝疯狂。
弥莲大吃一惊,急忙追了上去,但是心灯已经殿门关死,她使劲推门,却推不开。
不顷,里面传出急促的木鱼声,僧人念咒似地诵经,声音走火入魔,如癫如狂,不再是弥莲熟悉的天籁佛音,而是地狱中修罗厉鬼的哀嚎。
弥莲大惊,连连后退,却撞上了睡眼惺忪的无真,她一把抓紧无真的衣袖,急道:“无真师傅,心灯禅师他……”
无真侧耳一听,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道:“哦,没事没事,师傅他经常这样,过半个时辰就好了。”
落日合璧,残阳似血。
山中的树林间尸横狼藉,血迹斑斑,红得比天边的云霞更刺眼。
鬼樵翁一行人的尸体,已被野兽,乌鸦吃得残缺不全,看得人心里发疹,胃里直冒酸水。
闻人玉强迫自己忍耐不适,一个一个地检查过去,荆铁和管牧远远地站在一边,覃先生更是拿手帕堵住了口鼻。
过了半个时辰,闻人玉才走向三人,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竹篮,篮底还剩下几只枯萎的蘑菇。
闻人玉脸色阴沉地道:“所有的尸体,我都已经检查过了,是死在威音王手里无疑,他的杀人手法,可没人能模仿得来。”
管牧问道:“那么,谁是威音王?”
闻人玉望着手中的竹篮,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覃先生,在下请你查的事进展如何?”
覃先生赶紧松开手帕,赔笑道:“闻人公子既然指名点姓了,那查起来就容易多了。您让我查的那两个人,在那三个时间里,居然都不在若叶城。”
闻人玉眯起了眼睛:“哦?”
覃先生清了清嗓子,道:“般若寺的心灯禅师,在那三个时间里,都云游化缘去了,具体行踪不大清楚。那个叫做弥莲的女子,五年前来若叶城时,是在你写的日期之后。四年前的那个时间,她随他的秀才丈夫去南方探亲,回来后不久,秀才就病死了。三个月前,有人说她被妖怪附身,便把她绑去了龙虎山,让天师除妖。后来,她自己跑回来了。”
闻人玉尚在沉吟,荆铁道:“我看那贼秃驴更可疑,我这就去放火烧了他的驴窝!”
管牧一把拦住荆铁,“荆兄稍安勿躁,且听听闻人老弟怎么说。”
闻人玉拈起一朵枯萎的蘑菇,在手里把玩着,笑道:“古语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先去会会弥莲吧。”
计议已定,众人下山。
闻人玉对管牧道:“还是要小心一些,尸体中,没有鬼樵翁。”
管牧一愣,点头。
渐渐擦黑的天幕中,已隐约可见一轮满月浮在云后,月光薄薄的,淡淡的,但却弥漫出瘆人的妖氛。
覃先生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又,又到月圆之夜了……
下午从般若寺回来,弥莲就彻底地病倒了。她躺在木床上 ,痛苦地呻吟着,额头滚烫,神智迷糊。梦里出现了许多奇怪的幻象,仿佛远在天边,又似近在眼前。她想去抓住那些破碎的幻影,可是幻影流沙般从指尖漏下,灰飞烟灭,无迹可寻。
突然,又有更多奇怪的幻影出现了,是那日向她问路的三个江湖人,是那晚救了她的三个江湖人……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表情这么凶恶?为什么要把她推到地上?还拿刀指着她?
她听不清楚,视线也很模糊,于是想靠近他们,想听清楚他们的话。突然,左肩传来一阵剧痛,她一下子痛清醒了,这才发现,虬髯汉子的刀,已刺透了她的肩胛,鲜血喷薄涌出。
荆铁道:“怎么办?她不肯承认自己是威音王,也不肯交出《神隐书》。”
管牧冷哼道:“威音王诡计多端,这一定是她在使诈,先废了她再说!”
荆铁皱眉,道:“我看她好像真的不会武功,而且还病着呢,是不是弄错了?”
闻人玉道:“宁可弄错,也不能放过。威音王实在太过狡猾歹毒,《神隐书》又事关重大,这怪不得我们。”
管牧右手微动,判官笔疾风般点出,重重击向弥莲周身几大要穴,笔锋所到之处,伴随着一声低微闷响,有鲜血浸出了衣衫。
弥莲发出了痛苦的惨叫。
闻人玉微微色变,管牧也愣住了,习武之人只要这几个穴道一破,就会终身沦为废人。即使威音王受了伤,欲隐藏真身,但他一介魔教枭雄,绝不会隐忍到这种地步。事情成了这样,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荆铁抱怨着把唯一的可能说了出来:“我就说弄错人了吧?这下可好,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这要是传了出去,凌风堡的颜面,都被我们丢光了!”
闻人玉咬咬牙,道:“是弄错了,我们走!”
三人刚走出破草房,闻人玉却又转身,管牧拦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闻人玉脸色微白,道:“她活着也是受苦,不若去替她了断了。”
荆铁咬牙,点头道:“是啊,看她孤苦贫寒,肯定没钱治病,不如死了,才是解脱。”
管牧瞪了荆铁一眼,却没理他,冷笑着对闻人玉道:“闻人老弟不是怕她受苦,而是怕她会坏了你谦谦君子的好名声吧?”
闻人玉脸色微红,哼道:“管兄可别忘了,她身上的穴道被毁,是谁下的毒手。”
“既然做了错事,我管牧敢错敢当,将来若是堡主责怪,我倾力承担就是。”管牧叹了口气,道:“以她现在的伤势,也活不了多久了,闻人老弟就高抬贵手,积点阴德吧!”
“你……”闻人玉脸色涨红,拂袖而去。
荆铁一头雾水,跟着闻人玉离开。
管牧愣了一会儿,从腰间解下钱袋,进屋放在昏死的女子身边,低低说了句什么,才转身离开了。
闻人玉三人离去之后,一个佝偻的人影,从暗处浮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潜入茅舍中。他从茅舍出来的时候,肩上扛了一个人。很快,他又消失在了黑暗中,仿佛从来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