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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魑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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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神秘而澄净,月华璀璨如银,起伏的山峦林木之上,幽缈的岚风薰草之间,仿如罩上了一层半透明的雾霭,让三千世界显得虚渺而不真实。
古刹之中,青灯荧荧,佛香袅袅。
无真问正要出门的心灯:“师傅又要出门吗?”
心灯点头,低声喃喃:“今晚,恐怕是最后一次了,今晚过后,我就要离开若叶城了……”
无真望着心灯离开的背影,暗地里吐了吐舌,只要是身在寺中,师傅每月十五都要晚出,他难道不知道若叶城月圆之夜闹妖怪的吗?亏得妖怪没把他给吃了!
无真低头收拾香案,突然,门外传来心灯的声音,“阿弥陀佛,施主们想干什么?”
无真抬头,只见心灯正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大雄宝殿,一支判官笔抵住了他的胸口,而紧随着他进来的三个人中,有一人是上次前来下棋的闻人施主。
无真见有人欺负师傅,急忙挽起袖子,冲上前吼道:“佛门重地,岂容尔等放……”
“肆”字还没说完,荆铁一拳头揍来,就把无真打昏了过去。
管牧之前错手害了弥莲,此刻也就收敛了许多,他冷冷地盯着心灯,道:“心灯禅师,不要再演戏了,我们已知你是威音王,把《神隐书》交出来。”
心灯淡淡道:“贫僧听不懂施主在说什么。”
管牧微微犹豫,闻人玉却一把扣向心灯咽喉,招势凶狠凌厉,手底带起的劲风,刮得管牧的脸上也生生发疼。
这一扣若是落实了,心灯的脖子必断无疑。管牧心中一凛,刚想出手阻止,可是有一只手比他更快,更准地格向闻人玉,同时他感到判官笔上传来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逼得他连连错步后退。
那只比管牧更快的手,自然是心灯自己的手,逼退管牧的力道,也是来自心灯。
心灯格开闻人玉的同时,已经出手如电,反袭向闻人玉的要害。
闻人玉闪身躲避的同时,腰间佩剑倏然出鞘,剑锋潋滟如水,映得满殿森寒。
白衣僧人静穆地立在佛像前,广袖无风自舞,绝美的容颜上带着慈悲的神情,浑身笼罩在一片祥和的圣辉中。
闻人玉冷笑:“狐狸再狡猾,也终于露出尾巴了。”
白衣僧人望向三人,眼神不染一丝红尘:“圣教已亡,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闻人玉道:“因为你杀人太多,作孽太多,武林正道容你不得。”
荆铁嘀咕:“我们不是为《神隐书》来的么?”
管牧瞪了荆铁一眼,对心灯道:“威音王,梵天如今已被剿灭,释尊也已潜逃异域,你乖乖交出《神隐书》,跟我们回凌风堡受罚,或许还可以保得残命。否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心灯淡笑不语。
荆铁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让荆爷来收拾你!”
说着,荆铁的双刀袭向心灯。
白衣僧人不慌不忙,长袖微动,凌空一扫。
“铛!”荆铁的双刀脱手飞出,齐齐钉入了廊柱上,入木七寸四分。
荆铁愕然,闻人玉和管牧互相使了个眼色,判官笔挟着风声攻向心灯左边,龙泉剑泛着寒光直取心灯右边。
面对这配合无间的致命杀招,心灯依旧神色如常,雪白的双掌红光暴吐,在胸前结了个手印,向闻人玉和管牧攻去,转眼之间,三人已经交手七八招。
佛座前,青灯烛火摇曳。三人的战圈中,刀光剑影,罡气动荡。
突然,管牧被心灯一掌击中胸口,一口鲜血喷出的同时 ,人已如破麻袋般摔出。幸好荆铁见势快,稳稳地接住了他,才没让他摔断了骨头。
那厢,心灯赤手捏住闻人玉的长剑,只是轻轻一转手,宝剑应声而断。
闻人玉脸色煞白,一个失神间,被心灯一掌拍出,撞在了香案上,痛得他直咧嘴。
心灯望着三人,道:“我不欲在佛前杀生,滚!”
闻人玉三人心知不是心灯对手,也不欲拼到鱼死网破,正想先离开再做计较。这时,门外却又走进了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挟持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被挟持的女子气息奄奄,正是弥莲,挟持弥莲的佝偻老翁,却是鬼樵翁。
心灯看见这一双人,水色的眼眸中有寒锋划过。
鬼樵翁狞笑道:“威音王,把《神隐书》交出来,否则,我就杀了她。”
心灯淡淡道:“你杀不杀她,关我什么事?”
鬼樵翁道:“昨日在山林中,你为了救她,出手杀了那么多人,今日,想必也不欲看见她死吧?”
心灯低头想了想,道:“昨日,她之祸事因我而起,今日,她之劫难也因我而起,确实,我不能不管她。”
鬼樵翁大喜,道:“那就把《神隐书》交出来,我就放了她。”
心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发黄的古卷。在《神隐书》出现在月光下的时候,在场的四人脸上均露出贪婪的表情。
心灯随手将之抛给鬼樵翁,仿佛只是抛开一片树叶。
鬼樵翁接过书来,简直不敢相信,确定了手中之物的确是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神隐书》后,他的老脸上绽开了菊花般的笑容,但眼中却闪过一抹狠厉的幽光。
鬼樵翁道:“既然你交出了《神隐书》,那老夫也自然守信用,接着!”
说着,鬼樵翁把弥莲抛了出去,弥莲本就奄奄一息,那经得住这一摔?
心灯急忙提身去接。
鬼樵翁虽然站着没动,可是广袖中有寒光闪灭。
管牧看得清楚,刚想叫小心,但是已经晚了。
一支铁翎箭从鬼樵翁袖中的机括发出,挟着雷霆之势刺向弥莲背心。
弹指间,铁翎箭从弥莲背后没入,却又从心灯背后透出,其势仍未止歇,直到碰上佛像,才反弹了一下,掉落在了地上。铜铸的如来佛像上,亦起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弥莲一口鲜血喷出,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了。
心灯的伤在右胸,鲜血沿着窟窿汩汩而出,他急忙点了伤口周围的穴道,望向鬼樵翁的目光,如森冷寒冰般让人心底发冷,却又如地狱烈焰般令人毛骨悚然。
鬼樵翁被心灯那魔鬼般的目光慑住,竟似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丝毫无法动弹。直到心灯疾风般出现在眼前,而胸口传来了骨头断裂的闷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能躲开这一袭。
可惜,已经晚了。
鬼樵翁倒了下去,但临死的时候,他的手仍旧死死地抓住了《神隐书》。
心灯仿佛力气已尽,他缓缓退后,颓然坐在了佛像下,喃喃:“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弟子还是违背了誓言,在佛祖面前妄开杀戒了。”
大雄宝殿中一片沉寂,闻人玉三人也不敢妄动。
月华如水如纱,从四扇天窗中透入,将大殿变成一片银色世界。
望着外面的月色,心灯悲伤地喃喃:“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那样的美丽,最邪恶,却又最纯洁的美丽,再也见不到了……”
听着心灯的声音渐渐微弱,确定了他再无威胁之后,荆铁向鬼樵翁走去,去夺他手中的《神隐书》。可是鬼樵翁执念太重,临死仍死死地攥住了《神隐书》,书在他手中竟掰不下来,荆铁向来没耐心,一刀剁了他的手,连手带书拾了起来,鲜血淋漓。
“哈哈……呃!”荆铁咧开大嘴笑了起来,然而,腹部传来一阵剧痛,笑容渐渐僵在了脸上。
管牧缓缓地回过头,闻人玉正站在他身后,笑得文质彬彬,谦和无比。他的目光再往下望去,闻人玉手中握着断掉的龙泉剑,剑身没入了他的侧腹,鲜血淋漓滴下,和地上鬼樵翁的鲜血融在了一起,仿佛在昭示着某种天道循环,因果报应。
“你,好狠!”荆铁伸出了双手,去扼闻人玉的脖子。
闻人玉仍旧谦和地笑着,但手却猛然往前递进,直到一路患难的朋友的手僵在了半空,五官渐渐扭曲,脸色渐渐灰白,瞳孔渐渐睁大,最后瘫倒在自己肩上。
将手中的断剑抽出,将荆铁的尸体推开,闻人玉转身,笑着向管牧走去,笑容谦和而文雅。
管牧打了一个寒战,他平日尚不是闻人玉的对手,更何况,之前混战中,他已被心灯重伤,急忙赔笑道:“闻人老弟,有话好说,有话……呃!”
断剑刺入胸口,堵住了管牧的话。
闻人玉望着用手指着他,却说不出话来的管牧,笑道:“管兄叫小弟多积阴德,可惜小弟只信今生,不信来世,积了也没用,所以不积也罢。”
管牧拼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抓住闻人玉的衣领,恶狠狠地道:“你……你会遭报应的!”
闻人玉耸了耸肩,推开了管牧。
管牧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闻人玉并不忙着去拿《神隐书》,巡视四周,发现心灯还在对月喃喃:“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他注意到,心灯雪白的僧衣,前胸后背都已经被鲜血浸透,料想那一箭之伤定然极其严重,此刻的他一定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
闻人玉嘴角泛起温润的笑意,提着断剑走向心灯,在他面前蹲下,将剑抵住他的脖子:“呵呵,作恶多端的威音王,如果死在龙泉剑下,那我闻人玉之名,一定会传遍江湖。威音王,你被我闻人玉杀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说着,闻人玉剑锋一递,就要割下心灯人头。可是,心灯原本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清明起来,原本被死亡阴雾笼罩的脸,也突然焕发了奇异的光彩……
闻人玉没有回头,但直觉告诉他,背后有什么正在发生,有一种巨大而可怕的力量正在苏醒,那样的力量莫测而神秘,强大而无可抗拒,仿如天意,仿如命运,仿如时间,仿如永恒。
闻人玉不敢回头,但却从心灯清澈如镜的眸子里,看见了后面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的手微微发抖。
心灯痴痴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原本已经死去的弥莲,在满月的光辉之下,缓缓地苏醒过来。
枯黄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水藻般蔓延到脚踝,发丝泛出纯金的光泽,微碧的眸子在月光的晕染下,颜色逐渐加深,最后凝成了深碧色,宛如两潭深邃的湖泊。她的衣衫破碎纷飞,如月下展翅的蝴蝶,露出白瓷般细腻而润泽的肌肤。她胸口上可怕的致命伤口,和被损毁的筋脉穴位,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神奇地愈合。
醒过来的人,是弥莲,但又不是。
它睁着慑人心魂的碧眸望着心灯,殷红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和尚,又见面了!”
心灯笑了,笑得安心而慈悲:“贫僧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原来,你就是弥莲施主。”
“是啊,我也是弥莲呢!”
它笑,很快,注意力被转移,翕动着鼻翼,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真香甜啊,可惜都不新鲜了……咦,这里还有一个活的!”
它一把向闻人玉抓去,闻人玉惊骇之下,连抵住心灯脖子的剑,都掉在了地上。此刻见危险逼近,他手忙脚乱地拾起断剑,没头没脑地向它劈去。谁知,剑锋反而被它抓牢,闻人玉用尽全力也没抽出。
它的力气大得惊人,也没多大耐性,另一只手轻轻一扫,扼住闻人玉的颈,扭断了他的脖子。
心灯闭上了眼睛,低声念佛:“阿弥陀佛!”
管牧不曾瞑目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这一切,光影斑驳交叠之中,他的嘴角似乎带着嘲弄。
它安静地坐在蒲团上,一边喝着闻人玉的血,一边问心灯:“和尚,什么叫堕心则劫?”
心灯静静地望着它,它虽然在造着杀孽,但眼神却澄澈无邪,仿佛最纯净的水晶,最高远的天空,最清浅的湖水……这就是当初,心灯被它迷惑,堕入心劫的原因。
那时,心灯成为威音王已经七年,身为梵天中执掌生杀大权的威音王,他不得不遵从释尊的命令,肃清江湖中阻碍圣教的敌人。在若叶城的般若寺中,他是悲天悯人的佛陀;在江湖中的梵天教,他是杀人如麻的恶魔。他的内心很挣扎,很痛苦,很矛盾,直到那个月圆之夜,他无意中看见了它。
它坐在荒野上吸食人血,手上,嘴角,都有殷红的液体淋漓滴落,可是它的眼神却那么纯净,那么无念,无邪,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仿如威音王手中的圆明轮镜,照彻人心最深处的黑暗和罪恶……
那样的美丽,最邪恶,却又最纯洁……
瞬间,心灯被震慑,突然想起一句经文: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者,是为无念,无邪。难道,这魔物是有佛缘的么?就在他心思闪动之间,它已经不见了踪影,若非眼前血淋淋的尸体,他甚至怀疑刚才看见的一切,只是一场虚渺的梦境。
后来,心灯在月圆之夜又见过它几次,每一次,它都用澄澈的眸子远远地盯着心灯,但只要心灯一想靠近,它就立刻消失了踪迹。而心灯却像着了魔一般,每次在江湖中造下杀孽,总是要在它纯净的眼神中,才能获得平静和救赎。
这一次,他原本可以和释尊一起东渡扶桑,但他却堕入心劫,明知留在中土十分危险,却还是放不下它,放不下那样邪恶而又纯洁的美丽……
它掬起一捧血,仰头灌入口中,擦了嘴角的血迹,再一次问心灯:“和尚,什么叫堕心则劫?”
心灯摇头不语。
它此刻无心无念,若是知道了心,知道了念,恐怕就会堕入心劫,还不如不让它知道。
心灯问:“你是谁?从何而来,到何而去?”
它说:“我是弥莲,从虚无而来,到虚无而去。”
心灯点头,微笑:“弥莲施主,你悟了。”
它端坐,对心灯道:“再给我讲一段经吧!”
心灯勉力压抑痛苦,虚弱地端坐,合十道:“须菩提,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
心灯的僧衣颜色越来越刺目,声音也越来越微弱,面色也越来越灰白,但眼神却依然空澈而慈悲,嘴角含着悲悯的笑容,只是渐渐有血沫泛出。
它痴痴地听着,突然意识到,心灯的生命已如燃尽之烛。
它缓缓站起身,走到心灯面前,跪下身,用尖利的指甲划开手腕。
珊瑚珠般的鲜血涌出,一滴滴落在了地上。
它将滴血的手举向心灯,眼眸如纤尘不染的水镜,倒映出僧人苍白的容颜,“喝了它,你就可以不死。永远不死,不老,不生,不灭,和弥莲一样。”
心灯惊愕,随即笑了,摇头。
它收回了手,眼神依旧清澈,舔舐手腕的伤口,很快,那道伤痕就消失无形。
它走回蒲团上坐着,继续听心灯讲经。
心灯念着念着,头渐渐地垂下,手上的佛珠线断,滚落了一地。
它见心灯死去,并不悲伤,在蒲团上坐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
若叶城的月夜下浮出一个金色妖影,它有着天人般男女莫辨的绝色美丽,一双眸子带着勾魂摄魄的邪魅,但细看却又无念无邪,纯澈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