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浣梓完颜

3、第一章（下）

　　八点整，火车开往南方。
　　宋怀瑾的花轿直送到车厢门上，上车后换了那一身的凤冠霞帔，十几列车厢全是嫁妆。
　　昨晚，纵然外面热闹，自己房间倒清净，知道自己心情不好，下人也不轻易来打扰。
　　小姨宋敏容哭红了双眼：“看你素来是有主意的人，还指望你出洋后学些本事，真真跳出这圈子，竟凭空闹出这一场……宋家的男人对这些事，怎么就这么狠心。”
　　怀瑾拿手绢给她擦眼泪，这才见到胭脂下隐约的手指印，怒道：“那姓沈的，他竟然又打你？小姨，我父亲难道这都管不了吗？”
　　宋敏容惨然一笑：“他打了就打了，哥哥还能怎么办，我只怨我自己不能帮到你。我只活着一天是一天，还好送亦舞去英国了，这我也就无憾了。”
　　怀瑾眼圈儿也红了：“你别再管这事了，好好保养自己身体才是。他们逼你出嫁的时候，爷爷奶奶不都阻止不了，现在，他们是蛇鼠一窝，越发猖狂了。”
　　宋敏容赶紧去捂住她的嘴：“你这孩子，让人听见了。”
　　怀瑾知道造次了，也小了声，只是还不服气地嘟哝道：“他们这样的人，在旧戏里面就是大奸臣，在现在这时候，就是祸国殃民。”
　　“住嘴。”宋夫人气急了，扶着门框，大声喝止。
　　房间两人皆是一惊，忙站起来过来扶她。
　　“你是越发地厉害了，竟在背后编排起你老子了？你才几岁，知道些什么？”宋太太从未严厉教育过谁，声音中满是颤抖。“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们给你了多少嫁妆，这多给你撑面子，让你以后在夫家多显贵？”
　　怀瑾一反温顺，一甩帕子，道：“谁稀罕这面子？说得好了，叫嫁妆，是财富，说得难听了，这就是活生生的民脂民膏。”
　　“管它是什么，你一个女孩子跟谁使气呢，跟我闹，我能怎么样啊。”宋太太也撑不住，掉着泪牵过怀瑾的手，“我只你一个女儿啊，你当我是愿意的？家里这情景，早走早好，只是嫁到那边，谁也应承不来，你自己放机灵点。”
　　怀瑾和敏容不答话，宋太太长叹，无可奈何道：“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红楼梦里不是还跳出了个三姑娘吗？真有本事，在哪都过得好。”

　　火车早已出了城门，怀瑾只坐在包厢窗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四个陪嫁丫头各自忙着规整行李，外间是送嫁的几位少奶奶，聊着天正吩咐着摆牌桌子。
　　静莲是她的贴身丫头，见她许久不说话，就凑上去问道：“大小姐，这火车得走一天多呢，我去请伴娘陈小姐和郑小姐来陪您说话，您看行吗？”
　　“她们也来了？”知道自己的好友来了，怀瑾心中有了一丝欣慰，“我听她们不在外间？”
　　“珝少爷陪着她们在车上逛去了，现在估摸着就快回来了。”静莲见她的总算有了点笑容的样子，忙说，“我去车厢走廊上问问。”
　　其他三个丫头见她和善，也站在跟前，道：“小姐大喜的这一场啊，不知道要在北京城热闹多久呢？我们从小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其她两人也讨巧道：“小姐真是福气，呵呵，过了这两天，就得叫夫人了，还不知萧帅是怎么的才俊呢。”
　　怀瑾却不答话，照旧望着窗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三个丫头见此都心中忐忑，怪自己多话，只得静静等着。
　　“帮我倒杯茶吧，翠珍。”她看着这三人，对其中一个圆脸的姑娘道。
　　“是，小姐。”翠珍见叫自己，忙不迭地转身去倒茶。
　　接了茶碗，才对她们说：“都坐下，我有话跟你们说，别推辞，听我的坐下就是了。”
　　“夫人选了你们来陪我，也是知道你们都是宋府拔尖儿的。到了南京的帅府，你们须得谨言慎行，任何人造次，都是没有机会去改的。人家府上，未必没有喜欢的夫人侍妾，我不允许自己身边出任何差错争端。”见她们都垂了头静静地听，微微叹气，柔声道， “如果谁想回北平，这次就跟小少爷一起仍旧回宋府担原来的差事，只需得告诉夫人，我身边人太多了，也用不了这些，就让你回了，也不会为难你。至于若是为了那些彩礼，那也只当我谢各位送我一趟，只需好好报答太太少爷就是了。”
　　她们仍不抬头，翠珍甚至小声地抽泣，也不敢去擦眼泪，泪滴掉在攥紧的手上，怀瑾浅笑道：“这丫头，这都是为你们好，倒跟我哭了，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可不是你欺负人了，把人家小丫头吓哭了。”怀珝推了门，对身边的陈丽娜笑道。
　　“嗯，火车刚过山东，这少奶奶款儿就摆出来了，我倒要来看看，还认识我不认识了？”陈丽娜巧笑着过来要仔细看她。
　　郑宝珠走在了后面，也是笑盈盈的样子，道：“你们这三个老实丫头，就该像这两位学学，看你们大小姐还有话说没？”
　　怀瑾笑着给她们让座，怀珝一敲翠珍的头：“说老实她就越发老实了，只顾自己哭，也不管客人来了。”
　　翠珍她们几个本来在府上经常跟怀珝玩耍，都不怕他，一瞪眼自去泡茶，怀珝倒还是乐呵呵的。
　　宝珠道：“怀瑾，这火车真是一应俱全了，这跟我们平日坐的都不一样了。”
　　“嗯，这车厢不错，外间还能打麻雀，若不是车轮的声音吵，倒不觉的是在车上。”
　　“哪止这些，我们刚才仔细从头走到尾了，真真住上一周都没问题，会客厅，书房，厨房，洗澡间，比得上一个府邸了。你也应该跟我们去走走看看的。”宝珠刚走了一圈儿，脸红扑扑的，对这火车很是满意。
　　“以后这还不是她的？随时看都行，现在你好好坐着，刚陪你走一圈，我都累了，你精神倒还好。”
　　“那是-----”

　　火车到了南京，倒也不觉得累。少帅府的迎亲队、礼仪队和汽车都等着，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怀瑾来不及看南京的天色，就匆匆上了汽车，同车陪伴的是南京市长赵夫人和她家两岁的小少爷。跟夫人寒暄几句，孩子在车上乖乖地瞅着怀瑾，怀瑾对他笑笑，取了红包给他，对他说：“好漂亮的乖孩子，看看姨姨从火车上给你带什么了。”
　　那孩子皱眉看了她，又偏头看了母亲，见母亲满面笑容对他点头，这才接了，取出来，竟是黄澄澄的一块足金长命锁，赵夫人见了，忙道客气，谢了怀瑾，让孩子好好戴上。
　　小孩子玩了一会儿那锁，便转移了方向，站在了座位上，凑过来拨怀瑾婚纱的垂珠。宋家行的本是旧礼，但南方却是新式的婚礼，新娘也没有盖头，两家取了折中的办法，把面纱换做了一道珍珠的垂珠遮面。
　　赵夫人忙拉了孩子，连声道歉。正说着话，车驶入一个大院内，停了下来。
　　张副官开了车门，门口人山人海，刚点过爆竹，一阵烟雾还未过，怀瑾扶着怀珝的手下了车，两位伴娘也紧紧跟着走进欧式的洋楼。
　　踏上红地毯，怀瑾扶着怀珝的胳膊走了几步，停下来，换了另一个人，比怀珝高得多，余光瞥过去是军装，怀瑾只轻轻搭着他，小心翼翼地随他从人群中走过。
　　周围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前方是什么地方，未来是什么，怀瑾只是一片空白，只能跟着一个人向前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不用想。

　　“哇，好浪漫啊，太惊天动地了，小姨，你十九岁的时候，可是在为国为家忍受苦难啊。”亦舞仍旧趴在圆桌上，撑着头听故事，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宋怀瑾忍不住笑，叹气道：“你倒是听懂了？”
　　“当然啊，伪政府为害国家，你和萧钦少帅结了婚，南北鼎力合作，为国为家，精神可贵啊。小姨，你完全可以写进历史了。”亦舞道。
　　“你这孩子，怎么知道是为国为家呢？”怀瑾笑着问。
　　“哼，别看不起人，我也是看过报纸的，政治的事情也知道一点点。”亦舞挑着眉，不服气的样子。
　　怀瑾笑着，转眼却去看那海天深处，仍是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