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清无痕》浸灵子

152、往事与今朝（上）

　　已是深夜，胤禛的书房还亮着灯。
　　苏培盛背身，守在门外，望着眼前的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感觉到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一丝亮光，慌忙快步迎上去。
　　“十三爷！”他接过胤祥手里提着的灯笼。
　　胤祥步子很快，苏培盛刚一接过灯笼，他已经迈上台阶，推门进了屋子。
　　“四哥，一切已经预备好了。”他压低声音，从袖口拿出一封信，伸手交给他。“这次肯定错不了。”他一拍桌子，随即像是松了一口气，坐到椅子上，昏暗中可看见他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
　　胤禛接过信放在桌上没有立刻打开，他戴着眼镜，在认真写着什么，小楷字写得很快，他的手腕转动，非常快速。
　　“十三弟，这件事情你接下来不要管了。”
　　胤祥一愣：“只是交给何老板？”
　　“他值得信赖与否倒无妨，这件事原本他也不过是个棋子，我另会安排一个人去周旋其中。你不能太深入，否则被老八嗅到味道，便会全盘皆输。”
　　胤祥摸了摸下巴，点点头。
　　“你……府中的事情处理好了么？”胤禛抬眼。
　　“丧葬事宜有完玲去操持，我费心之处并没有多少。”胤祥叹息：“富察氏与我夫妻一场，我必然竭尽全力发送她。”
　　胤祥的侧福晋富察氏在一周前突然暴毙，连带着肚里的孩子。林恒来检验过，说是孩子因故流产，富察氏大失血，一下子便去了，甚至不及抢救一番。胤祥悲痛中还要操持府外的事情，一下子人便瘦了几圈，看起来分外憔悴。
　　“四哥，”胤祥看见胤禛写完信放到了一边，开口说：“云惠也回了府。”
　　胤禛心里突然一紧，面上仍然毫无表情。
　　“她回来跟着锦文一起帮着完玲操持丧事。人比出府时瘦了些，我许久没看见她，还与她谈了一会儿……她，没有提及你。”胤祥静静的看着胤禛的眼睛，看见他的眼光里闪过一丝痛苦。
　　“我知道了。”胤禛站起来，把一本书放进身后的书架。
　　“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过多久呢？”
　　“什么？”
　　“逃避云惠。”
　　“……”胤禛抿唇。“我没有逃避她，没有。”
　　“那你为何不见再去圆明园？”胤祥把双手交叉放置胸前。“自寒生去世，你越发比从前对事情看得淡了。成日里礼佛，办差，简直没有了个人味儿！我虽然不常在你身边，可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为何总是苦了自己？四哥！我太了解你，你把什么都放在心里，可知石子锐利，也有磨平的一天，你把石子在心里磨平了，伤的何尝不是自己？”
　　胤禛蹙眉，刚要开口，却被胤祥抢白：“富察氏去世，我又看透了一番世事：这世间何尝有真正的长长久久？有诗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做那缠手交耳的鸳鸯才是真！四哥，我只不明白，你既然将云惠要了过去，百般呵护，如何现在又刻意冷落于她？”
　　胤禛觉得心里简直不是个滋味儿：胤祥恐怕是误会了他，以为他是对云惠感情淡了吧？
　　他想要把一切说出来，但又觉得难以启齿，犹豫再三，转身直视胤祥道：“我明日去你府里。”
　　胤祥一愣，随即表情惊喜。
　　十三阿哥府里哀乐阵阵，富察氏停灵，人来人往，空气里全是肃穆的味道。胤祥的薪俸不高，因此事情办得很简单，但并不简陋。完玲和莫小琴一起在内操持，加上瑰络回来帮忙，一切的事情都显得井井有条，好像王熙凤在宁国府当家，全府上下似乎反而借此机会而得以整肃一新。
　　瑰络回来帮忙，在府里住了已有些日子。她在走廊上无意中碰见了胤祥一次，胤祥当时上下打量了她半天，笑着开口唤她嫂子，她脸红透了，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和痛苦。她知道胤祥心细如发，不会看不出她的异样，并且恐怕从胤禛方面，也已经多少把事情告诉了他。不过胤祥很贴心的并没有谈及这方面的东西，只是闲谈了几句便离开了。
　　她看着胤祥的背影，忽然想起胤禛。好像平静湖面忽然投进一粒石子，心中泛起波澜。
　　她最初以为自己会很快忘掉一切，生活平静得不能再平静，那个人最终也会在时间里慢慢消失。可是她并不能，她做不到忘记，她住在他的园里，吃他的，用他的，花他的，又怎么能真正将自己的头颅像鸵鸟放进沙里一样扎进记忆的荒芜？
　　瑰络其实已经习惯了偶尔想到胤禛，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美好的东西。然而她认为她已经不可能再抓住这段美好的感情了，她不能。
　　就这样随意活下去吧。
　　瑰络没想到会在灵堂上看见前来悼念的胤禛，她静静的站在那里，欣赏他矫健的步伐，锐利的精神，震慑所有的气质。她觉得这样很好，暗中看着他，不接近，就不会伤害，她知道自己的爱很消极。
　　胤禛的目光在灵堂内扫过，很快落到了那双灵动的眼睛里。很突然的，两个人彼此对视。胤禛压抑住目光里的炽热，袖子里的手已经拳成拳头。他拿她毫无办法！
　　她的眼睛在闪躲？她是不是已经忘记自己了？不，这是不被允许的。
　　从灵堂里出来，胤禛站在廊下深吸一口气。
　　胤祥在胤禛身后安静的站着，直到他恢复了平静，才开口：“四哥，到我的书房里去吧。”
　　瑰络看着胤禛走出灵堂的时候，觉得浑身无力，几乎要瘫软下来。莫小琴在一旁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眼睛注视着她，满是疼惜。“回去休息，瑰络，你太累了。”
　　她接受了莫小琴的建议，从灵堂里走出来。胤祥站在外面，像是等着她一般，径直走过来：“云惠，跟我来。”他的话不带商量，眼神严肃。他与几个前来吊灵的大臣寒暄一阵，便朝着一条小道上走去，走了几步，转身点头示意瑰络跟着他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小院。
　　“我们去哪里？”瑰络忍不住问。
　　“我的书房。”胤祥走得大步流星。
　　“为什么？”
　　“四哥在那里。”
　　感受到身后瑰络的步子停了下来，胤祥转身，看见瑰络脸上带着说不清的表情。
　　“怎么了？”胤祥蹙眉。
　　“我……”瑰络苦笑了一下，“他不一定想要见我……”
　　“你如何知道？云惠，你并不了解四哥，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已经站在了书房前的月洞里，周遭静悄悄的，哀乐声在很远的地方穿过来。
　　胤祥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这个不过二十几岁的皇子此刻却像是个年老的智慧长者一般，用尽他的智慧缝补两人之间的隔阂。
　　“这些日子，我明显的感觉出了四哥的异样，他除了办差，礼佛，很少有其他的活动，要么就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待着，他很少笑，眼睛里总是闪过一丝彷徨。我不是没有见过四哥痛苦的样子，十几年前，他几乎也是这样活着。没有人味儿，像个木头。他麻木了太久，直到又遇见了你才恢复了生气。我以为这下他必然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很快他眼里的笑容便再次消逝。四哥没有告诉我与你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可是我能够猜测出来。你和张寒月的感觉太相似，若是一般的女子，恐怕也勾不起四哥如此的心绪了！熟悉至极！我知道你必定做了选择，我有时都怀疑，上天是不是对四哥太残忍，让他总是孤独，受到这样的折磨。”胤祥低沉的声音在空气里回响。
　　瑰络平静下来，静静的看着胤祥。她在一瞬间觉得胤祥是那么的陌生，他的眼神是那么真挚，他的话如此参透，甚至让她觉得不是一个生活在康熙年间的青年皇子所能说出来的。
　　“张寒月的事情，你一定知道了一点。”胤祥一笑。
　　瑰络点头。
　　“她是我最佩服的女子，洒脱，聪明，敢爱敢恨。她很多时候像个男子，太过独立而少了些许女人的妩媚。若她是个男儿身，我必然要与她结交兄弟，可叹她生为女子……”胤祥长叹一声，望着瑰络缓缓道，“我可以告诉你关于她和四哥的一切，这并不是秘密。”
　　“她是四哥知己的妹妹，长得并不算美丽，然而性格开朗，十分活泼。她被四哥的知己寄养在四哥府里，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四哥才二十出头，我不过十几岁，寒月比我大一岁，我笑称她为“姐姐”。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到了一起，只是我从看见寒月的第一眼，便知道她是四哥喜欢的模样。四哥从不去烟花场所，他学佛，并因此不喜好女色，他没有看中过女子的外貌是否姣好，寒月比其他女子出众的，是她自幼随着她的哥哥走南闯北，因而见识远大，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四哥可以天南海北的畅聊而并不会拘束。”
　　“十一年前，四哥纳了寒月做妾，这是个卑微的身份，并不能使人满意，然而以寒月既非汉军旗，又出身不明的来历，这也是别无他法的选择。好在两人倒也并不在乎这一切。只是四哥太过宠溺寒月，故而四哥府里其他女子眼红至极，不过几个月后，四哥府里一位胡姓侍妾就动了手，她暗中令人将寒月推进了花园里的湖中，寒月并不会游水，幸好当时我恰巧去了那里，将她救了上来，她才没有因此丧命。四哥听闻赶来，震怒至极，当场将胡姓侍妾杖打而死。寒月至此之后仿佛换了一人，成日里不见笑容，四哥怎样百般呵护，也换不来她的笑，她总带着淡淡的愁意。十年前的冬天，她离开京城，只留下一封信。四哥追到城郊，她也不愿回来。四哥没有告诉我她对他说了什么，只说，她做了一个“选择”。从此，四哥像是丢了魂，直到遇见了你，他仿佛才又一次有血有肉起来。四哥怜你，不愿意让你再走寒月的老路，他为你在圆明园里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地方，就是希望能给你最大的保护。”
　　瑰络看见胤祥的眼中竟然闪起了泪水，她愣愣的盯着他。
　　“你一定奇怪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事情，费这样大的力气要让你与四哥和好。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张寒月，四哥也不是十年前的四哥了。”胤祥抬眼看了眼天，嘴角扬起笑容。“我在乎四哥，因为他即是我心中的神明。他笑我便笑，他哭我也哭。我老十三活着便是为了此！”
　　胤祥说完，竟跨出了月洞，朝着院外。“话已至此。我尊敬你的决定，是进是退，你可以选择。”
　　瑰络沉默片刻，轻声道：“十三弟，多谢你一番话。”她微微施礼，看见胤祥眼里闪出快乐的光芒。瑰络缓口气，折身进了院子，朝着书房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