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清无痕》浸灵子

151、归来（下）

　　林恒回来的时候，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踏进屋内的时候，他感受一股温暖的气息包裹到了身上。瑰络已经蜷缩着睡着了，他走近去看了看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停在原地。林恒转过去说：“她已经睡着了。”
　　屋外的人迟疑了一下，跨进来，走到瑰络面前。
　　“今晚就让她在你这里安歇吧。”胤禛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疲倦，他看一眼林恒。
　　林恒抹了抹鼻子上的汗珠，轻声说：“她在这里什么也没有撞见。”他说完话觉得有些多余，局促的笑了一下。
　　“不要告诉她我来过这里，明早送她出城。”胤禛把目光在瑰络脸上停留了很久，缓缓的说。
　　林恒把胤禛送到了隔壁的密室休息。
　　瑰络的突然失踪，使待在府内的胤禛非常焦急。哈克哈告诉他瑰络想要进城的时候，他一口答应，暗中却派了人保护瑰络的安全。不料雨大风急，跟踪的人一下子没了瑰络的消息，他急忙从府内赶出来四处寻找，很快听说瑰络到了药房。
　　他心中震怒于林恒没有及时禀告，面上却是淡淡的。
　　林恒向他说明最近药房的进项来往，胤禛听完，略一思索后告诉林恒：今晚他也将在此住下。林恒吃了一惊，告辞去安排住处。
　　胤禛看着烛火在面前摇曳，心中叹了一口气，他用手指轻轻舒展自己紧锁的眉毛。“傻女子。”他想着瑰络的样子，心里乱极了。
　　次日一早，瑰络等人餐饭、梳洗完毕，便要回圆明园去了。
　　林恒帮着瑰络上了马车，笑道：“云惠姑娘，以后若来京城，请务必来我这小店里歇息片刻。”瑰络点头答应。
　　等着他们走远，胤禛从药房内踱步出来。
　　林恒看他一眼，静静在一旁站着。随着胤禛的目光一齐看向远处。
　　瑰络前脚走，胤禛还没有来得及回府，一人便骑马而至，从马上几乎是跌落下来，林恒和一个小厮扶住他，胤禛见他抬起脸满脸是血，吃了一惊，招呼众人将他抬至药房内。
　　那人缓缓苏醒，胤禛扶他喝了一口水，他抓住胤禛的衣袖断断续续的说：“我家主子……我家主子……”
　　胤禛心里一紧，虽然有所预料，现在身体也是摇摇晃晃，他颤抖着声音问：“他……出了什么事？”
　　“我们离开京城……路上遇到劫匪……我家主子身中数刀……”那人话未说完，胤禛已经猛然立起，脸色涨红，浑身颤抖不已。
　　胤禛跨进城郊一座农家小院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那声音仿佛利刃般，一下子插入他的心里窝，他忽然觉得沉入湖底一样的窒息和绝望。
　　院内躺着一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白布上斑斑点点洒下鲜血，阳光下非常显眼。
　　胤禛强制镇定住心神，一步一停，尽量不让别人看出他的身体摇晃。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盯住他，看着他走过去。
　　手指夹住白布，轻轻将其提起，胤禛看见了张寒生那张苍白的脸。圆目怒视，好似看着远方，一双剑眉上豁着一条大口，鲜血凝固了半张脸，好像戴上了一张死亡的面具。胤禛猛抽一口气，喉腔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瑞章……”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轻。他抬起手，轻轻抚摸张寒生的眼皮，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合上了他的眼睛。
　　胤禛又站立了许久，盖好白布，环顾四周沉声道：“孟光来了吗？”
　　人群里一个声音回答：“主子，二当家还没有赶来。”
　　“景天成。”胤禛说。
　　一个浑身带血的人从人群中瘸腿走出，约莫五十出头，鬓角丝丝白发，双眼却迥然有神。
　　“主子，大当家……死得……死得惨呐！”他说着，似乎承受不住，便扑倒在了胤禛脚边。“不是贼，也不是盗！来人俱是直冲着大当家而来，我们奋力阻挡，也难挡周遭冷箭！”
　　“……是谁？”
　　“不知道，来人皆蒙面黑衣，不出一言！”
　　“惊动官府了吗？”
　　“没有。我们在去往山西的小道上走，这条道是大当家开辟，无他人知晓，这条路用了十几年，从未出事。大当家遇难，我们匆匆撤回，因为事关重大，不敢轻易报官。”
　　胤禛听景天成絮絮叨叨述说了前后经过，安排了一些事情，便进了房。
　　房中只有他一人了，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屋外的哭声遮挡在门外，他坐进椅子里。
　　张寒生的脸仿佛还在眼前，那张脸带着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凝视着前方：那是一种诧异。胤禛闭眼，那张脸更加清晰。那夜月下张寒生的谈笑还恍若眼前，与现在的那张脸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寒生是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眨眼，是什么让他在最后一刻面露诧异？
　　还记得那年随康熙出征，张寒生恰巧在那里做生意，被叛军抢掠一空。他拦下追过去的胤禛的军队要求带人从军，胤禛在高头大马上凝视他，那时的张寒生消瘦而精干，面对周遭的嘲笑声竟毫不胆怯……
　　战场残酷，张寒生被胤禛几次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一同的还有赵孟光……
　　后来叛军溃败，张寒生找到当初抢掠自己的那个首领，亲手砍下了他的头颅。胤禛要张寒生留下做自己的亲信，他拒绝了，仍回去做他的生意。他留下一句话：愿做君知己，一生追随，绝无后悔。他摒弃先祖的遗命，与胤禛结拜，甚而带来了寒月……
　　胤禛从沉思中回过神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镇定心神，屋外喧嚣依旧若有若无的飘进来，他快速的擦了擦眼角，起身走出去。在隔壁，他再次与张寒生的尸体相对。没有他的命令，尸体被原样保存着，停在门板搭成的简易床板上。
　　他将要亲自动手，替张寒生清洗身体，换上寿衣。
　　擦拭途中，他忽然眉间一蹙！
　　他用热水软化张寒生紧握的左手，在那里，竟有着一张匆匆刻就的木片。
　　他拿起，在上面看见了一个字：八。
　　平静得可怕，胤禛猛然把木片嵌进手掌一般的捏紧，拳上的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疼痛感一丝丝的传来，胤禛的手指间渗出血迹，他仿若不知，只静静看着张寒生的脸。
　　日子过得很快，三天后的深夜，张寒生被秘密送回浙江安葬。胤禛站在雍亲王府的院内，借着灯火看着那辆平凡普通的马车。张寒生的棺椁被装在里面——他躺在那里，无知无觉。
　　装置好了一切，所有人都退下了，胤禛走上前，抚摸着车辙，几乎仅是用心语，却铿然有力的述说：
　　“瑞章，此生你我不能再共度，我却忘不了你的誓言。你若泉下有知，必然可助我一臂之力。以我魂魄，在此起誓：刃你之人，我必刃之。害你之人，我必使其魂不安身。大业成日，我将立你于太庙之中，享尽一切身后荣华。大业不成，我便无颜见你。甘受地狱烈火，不做半途而废之鬼。
　　瑞章，你安睡吧……”
　　马车缓缓远去，胤禛立于道旁，黑夜将他塑成雕塑。
　　九月初，一切似乎都波澜不惊。这一天晌午，八贝勒府前停了一辆马车，车身破败，尘泥使得这辆车看上去有些肮脏不堪，简直像是从京郊农家小院来的。若是平时，八贝勒府的家丁必然不会容许它停到这里，然而抬眼一看车身上悬挂的灯笼，管家立刻热络的迎上前去。
　　来人从马车上下来，步子轻快而矫健，随着出迎的管家从小道进到内院。
　　胤禩站在廊下，左手举着鸟食，逗弄一旁笼中喧闹的鸟。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门口，右手背在身后。阳光洒下，一丝白发在他的耳侧发着微光，好像一根飞舞的银线。
　　一高一矮两个人出现在月洞中，胤禩一愣神间，便觉得手指一丝疼痛，他抬起左手，见鸟食被啄尽，贪食的鸟儿在他手指上划破一个创口，一滴血流出来，好似红宝石般惹人怜爱。他扬起嘴角，右手已从袖中拿出手帕擦拭。他一边动作，一边从廊下而出，迎向前。
　　“草民见过八贝勒。”来人未等胤禩接近，已然行了大礼。抬起眼，惶惑的眼神，并不敢直视胤禩的眼睛，那张脸十分苍老，尽管从声音上可以听出这是一个中年男子。
　　胤禩把手帕收好，看着那个人低恭的姿态，颇有些不以为然。他上前作势要扶起那人，那人已然自己立起。胤禩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一脸谄媚表露无遗，觉得好像在戏班看戏。
　　“何老板，里面请吧。”
　　何煊定是个商人，山西商人。胤禩在心里盘算好他的身份，将所谈之事细细讲好，便做出疲态，预备送客了。
　　何煊定浓厚的山西口音却在这时开口：“八贝勒不知听说过没有，近段时间有大生意咧……”他狡猾的眼光第一次在胤禩脸上扫过，那是贪婪带来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

　　归来这章写的是胤禛因为张寒生的死而真正觉醒，至于觉醒了什么，大家自己可以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