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笼中之凤4 ...

  •   妇人想必是独居家中,院子里只挂着几件女人的轻便布衣,屋子里陈设也处处简陋,不闻孩童嬉笑,也不见男人奔波,只有一缕炊烟自低矮的老屋前腾腾升起,映在昏黄斑驳的老墙上,饭菜香顺着微风缓缓飘入人的肺腑。

      妇人领他们入得屋子,为唐凌捣来药草后,又在厨房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忙活起来。

      唐凌没有多问,任华容将自己腿上的荆刺拔出,痛到整张脸都皱起来。

      “敢想着从马背上跳下来,我还以为你不会痛呢。”华容不屑的哼了一声,“有胆魄,却没有智谋,愚蠢至极。”

      唐凌紧紧咬着后牙槽,恨不得一脚踹出去。

      华容说着,就将唐凌的衣摆撕下一块,将妇人研磨好的药草替他敷上,浓烈的药性渗入皮肤,让唐凌额间登时又爆了几颗汗珠子来,而华容的手还泄愤似的狠狠摁在上面。

      “我早就警告过你,让你离开京城,越远越好。”

      “我不能走......菜头扶晟都还在皇帝手中,你说我如何走得了。”

      “只要你离开,我会想办法救他们出来。”

      唐凌没说话,他是能架海擎天的舞阳太子没错,却也是视人命如草芥自行其径的舞阳太子,唐凌不敢赌。

      况且,倘若小皇帝不是有万全的把握控制住扶晟与菜头,此次又如何放心让自己离开皇城呢。小皇帝心思难测,狠戾乖张,他冒不了这个险。

      华容见他不语,便冷笑而道:“我看你并非是为他二人,你迟迟不肯离开,是贪慕虚荣,留恋这南朝的滔天权势吧?!当然,这是所有人都想拥有的,这无可厚非,但真正有资格拥有这份殊荣的,却是凤凰,而你~还真把自己当凤凰了不成?”

      “你知道鸡跟凤凰最大的区别在哪儿吗?不是□□,也不是羽毛,而是灵魂,一个生而高贵的灵魂,但鸡则只会整日低着头,踩在自己的粪堆里,在最肮脏的地皮上啄吃的。”

      唐凌被他的冷言冷语所刺痛,想要反驳却是气结堵住了喉头,他明知道自己留在这儿是有原因的,却故意出言讥讽。

      华容见他心生恼怒,一张脸因羞愤而渐渐变得通红,更是连番出言相激。

      “天下苍生各行其是,各司其职,各安其位。”

      “不是你的,你休要妄想。”

      终于,唐凌忍不住了,一掌拍在凳子上。

      “你又有甚么资格来说我,天下人神得而诛之的舞阳太子,你能留在这里,我为甚么不能?
      三百年前你的所作所为,跟今日的银临又有何不同?!不都是将凤凰当成你们手中一把只会杀人和制裁的利刃么?又何曾在乎过旁人的生死安危?你们都只是想得到你们想要的罢了。为了得到那一切,就算是违抗天命,就算是背叛全世界,就算是生灵涂炭,为达目的也在所不惜!你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现在是在跟我玩甚么??呵呵,突然大发善心,想维护凤凰的声誉了?”

      华容的脸色突然阴沉的可怕。

      他身前的剑,猛然抖动起来,谁都看不出,但只有唐凌知道,华容每次动怒,身上的冰霜就会层层叠叠的凝结起来,眉梢发丝,霜白尽染。

      唐凌感到扑面而来的寒气,但这一次,他丝毫没有怯意。

      “我该叫你华容,还是尊称幸阳王,或者说......舞阳太子?”

      “我想还是舞阳太子更准确些,太子殿下,你混入宫中,千方百计得到小皇帝的信任,又是为了甚么呢?我来猜猜,哦,难不成还想颠覆南朝,光复大庭王朝?!”

      华容一个字不说,但整间屋子却突然如坠寒冬,刚进门的妇人也觉得甚是奇怪,抱起双臂讶道:“怪哉,这屋子怎突然变得这么冷了。”

      注意到华容与唐凌僵持的态度,却也没多问,只是热情的喊上他二人出去吃饭。

      唐凌咬着牙,一动不动,倒是华容拍了拍手起身,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烟消云散,跟在妇人身后出得门去。

      唐凌吐了口气,卸下劲儿来才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厉害,那可是舞阳太子,惹恼他的下场并不比惹恼小皇帝的下场要好到哪儿去。

      他松了口气,单脚跳出屋子,来到饭桌旁,打眼一扫,桌上点了盏小烛,三副碗筷两盘素菜,而妇人对面那个没有摆放碗筷的位置却摆放着一小杯酒,唐凌便在那个位置落座,正要拿起桌上那杯酒来,却被妇人截了下来。

      妇人面色讪讪的道:“这杯酒你吃不得,没想到小公子也爱吃酒,我再给你拿只碗来便是。”说着,又迅速取来一只碗,和善的将米酒给他满上,热情的介绍着,“这是自家酿的米酒,你们可别嫌弃,来尝尝噻。”

      妇人顾及他的腿伤,不敢让他多喝,只给他倒了小半碗,这甜酒酿一倒出来,那抹清新的香甜便溢满了整方小院,唐凌端起碗来抿了一口,不觉浑身松快许多,处在深宫这些时日,唯有这一刻,他似乎觉得时光还停留在城隍庙那一刻,他还记得他喝的第一口酒,就是廖沉鱼酿的糯米酒。

      “果然,酒还是自家酿的最好喝。”唐凌不禁脱口而出。

      “你浅尝几口,不可贪杯。”农妇得了夸,喜不自胜,“要我说你们来的也正是时候,要是前些时候来,这些米酒我都舍不得拿出来,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哦~有甚么不一样?”

      华容看向妇人,他对这酒并不感兴趣,却像是对妇人将要说的话表现出十分的兴致。

      “如今这普天之下还有谁不知道凤凰降临之事!有凤凰庇护,怎么着也得给我们这些南朝子民劳苦百姓减轻一点儿赋税吧。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民生凋残而赋税不息,凤神降临,听说便倡导轻徭薄赋、与民休息,那还攒着米酒做甚么,没准以后我也能吃上一口香辣的!”

      那农妇说起凤凰来,眼里光芒愈发神采熠熠,似是满怀希冀。

      华容闻言,却是道:“就算凤凰降临,我看也未必会令朝廷搬出轻徭薄赋之制。”

      农妇脸上的笑容渐渐零落,再是微微一叹,最后又勉强无力的笑起来:“能有甚么办法啊,除了凤凰之外还有甚么值得期盼的?但凡这世道能有一丁点儿的希冀,都得牢牢盼望着不是?我们平民百姓能做到无非就是乞求凤凰真如传说中那般神通广大,可千万别是个草木之人。”

      唐凌蓦然低下头去,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自觉羞愧,哪怕自己如今真的坐在护国的位置上,却一心只牵挂着扶晟与菜头的安危,从未想过这些民生问题。

      华容瞥见唐凌这幅模样,似是意有所指的继续道:“万一那凤凰真是槃木朽株,尘垢粃糠呢?”

      妇人看着桌上那杯无人触碰的酒,长久都不说话。

      华容问:“这酒,是等着谁来喝么?”

      妇人恍了恍神,接话道:“不瞒你说,这酒呀,是留给我家那口子的,五年前,朝廷说要兴修水利,扩大东渠西沟,把我家那口子也拉去了,那一去便再也没回来。其实,他不回来也好,少一张嘴吃饭,家里粮食都省了。他就好这口,酒我不会亏待他的,有就给他满上,没有的时候也别怨我。”

      妇人说着,搓了搓脸蛋,半张脸掩在摇曳的烛光下,声音在喉间翻滚着苦涩的味道。

      半晌,她浓长一叹,拿起筷子夹了满满一筷子菜,扒拉几口饭,边吃边大大咧咧的笑道:“其实我一妇道人家,所求不多,若凤凰真能听见我的话,那就让我天天能在这饭桌替我家那口子满上一杯就足够了。”

      说罢,又催促他二人:“哎呀,吃吃吃,我这手艺也就这样,粗茶淡饭,你们别嫌弃就是了。”

      唐凌与华容似乎都没了食欲,捏着筷子,也只是不咸不淡的咽下几粒米罢。

      晚餐过后,妇人将一间空置的小屋整理出来给唐凌歇息。

      说是小屋,不过就是妇人前些日子搭建起来准备养鸡的草棚,连床都是临时用稻秆打平了铺就的,对于自小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来说,自然睡不习惯,但唐凌不一样,他要是困了就算是倒在臭水沟里也能睡。

      但此时此刻他半躺在床头,却跟华容一样,毫无睡意。

      华容站在门边,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唐凌在饭桌上没同他说一句话,这会儿便开口道:“幸阳王此举,颇有微服私访,体察民生的趣味啊。”

      “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这里。”

      华容修长的背影透出冷然之态,语气更是冷硬不可违抗。

      但唐凌却试图挑衅他:“不知舞阳太子在写《何生赋》与《宁归》的时候,都在想些甚么?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在实施以礼入法、修纂礼律的时候,又在想些甚么?一个祸世魔王,居然会是南朝礼律的编纂者,你不觉得讽刺么?”

      “你究竟想说甚么?”

      华容扭头来看他,如夜色般深幽的双眸中,倒映出唐凌一张玩世不恭的脸。

      “我只是想烦请太子殿下,将我哪儿带来的,再给我送回哪儿去。”

      华容亦扯开嘴角,露出轻蔑的笑:“世上有两人比较可怜,一种是有自知之明的,一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有自知之明的会觉得世人如草,叹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能识天地之大,通晓人生之难,有预料之光,不为苦而悲,不受宠而欢,寂寞时不寂寞,孤独时不孤独,绝权欲,弃浮华,潇洒达观,于器尘世而自尊自重不悲不陷。而没有自知之明的不认为自己可怜,只不过别人会觉得他可怜,那种人通常一如井底之蛙般的望天大笑,这天地也不过是几尺的方圆,尽在我掌握之中,却不知道天地之大,绝非他能管中窥测。”

      唐凌已晓得他为了能让自己离开京城不管再怎样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是以此番便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毫不示弱的反击回去:“殿下此言甚是,想必殿下必然是有自知之明之人,所以《何生赋》《宁归》写得到底是甚么,你想改变甚么,或是守护甚么,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

      华容别过脸去没有解释,有些事情,无须非得向谁说个通透。

      他只知道,唐凌必须要离开这里。

      “你别无选择,天一亮,申时一过,马上离开这里。”

      唐凌兀自的道:“为何你一定要我非走不可,你究竟有何目的?舞阳太子,又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我此前便一直在想三百多年前舞阳太子囚禁凤凰一说,或真或假,若是真的,那么舞阳太子真的就是狂悖无道。但我这人,一贯相信自己亲眼目睹的,我还记得当初在蓬莱蜃景之中所见到的那一幕,我觉得凤凰根本不像是被舞阳太子胁迫的,而更像是自愿的,倘若我说的没错,那么舞阳太子您这三百多年来就一直在欺骗世人,你害怕世人将凤凰说成是舞阳太子的同党,更害怕失去这位昔日唯一肯教化自己的、对自己而言如兄如父的知己。”

      “为了凤凰,太子殿下不惜背负了三百多年囚禁凤凰的骂名;为了凤凰,你行礼律修礼法苟且的做着你并不愿意做的教化之事;为了凤凰,你甚至宁愿这世上再无凤凰现世之景。而你做的这一切,都印证了你之前说的那句话,你在维护他。”

      华容眸中的寒光骤然闪现,他虽没说甚么,但唐凌差不多已印证了自己心中这些猜想。

      “原来,你也有穷尽自己一生都想要去守护的人。”

      华容凛若寒霜的面容终于有所动容,他转过身去,缓缓沉声道:“你若不想睡的话,我们即刻启程。”

      唐凌道:“你有没有想过,唐凌并不是无可替代的,但凤凰却是一直存在的,带走我你就可以保证这世间不会再出现一个凤凰?你不就是想维护凤凰的声誉么,与其想尽办法带我离开,还不如帮我,帮我就是帮他不是么?也是在帮你自己。”

      华容嗤笑:“你究竟是个冥顽不灵头脑简单的傻人,你根本不晓得,当一个王朝走到末路,是谁都无可奈何的,哪怕是凤凰。”

      唐凌道:“你这般维护他,想来他在你心里已是超乎寻常的重要,不过,倘若我真凤凰,必定以你为耻。”

      华容目光阴鸷的盯着他:“帮你?我宁可杀了你。大不了,谁想当凤凰,我就杀了谁,反正,天底下人也都快忘了我舞阳太子究竟是谁了。”

      唐凌扬起脖子:“那你就杀了我吧,反正我是死都不会离开的。”

      忽闻风声一动,华容的掌心瞬间便掐到了自己脖子上,唐凌很快感受到了窒息,他没有反抗,他的大脑,渐渐变得麻木,某一瞬间,他甚至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飞出了体外。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他闭上眼,等待着华容给他干脆的彻底的一击,可就在这时,脖子上的掌心却忽然松了开。

      唐凌猛地吸入一口气,剧烈的咳嗽起来,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之后,他突然庆幸华容并没有真的这么做。

      “一条烂命,就像死鱼一样活着罢。”

      唐凌咽喉传来剧痛,脑子也快爆炸了,他听见自己在剧烈的喘息之后,用沙哑的嗓音哭笑不得的道:“那我是不是还得多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这样残酷无情的人,眼中除了凤凰,其他人于他而言全是可有可无的烂命,他怎敢一走了之,将扶晟与菜头的安危托付于他。

      他不禁发出低低的痴笑。

      枉他之前还以为自己与这位太子有过冰岛那一段的相识,便真的可以多信任他几分,呵呵。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原本漆黑的院子瞬间被火光盈满,一群人叩响妇人的房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