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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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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如水,照耀着一弯池塘,长桥的尽头是一个五角亭,五角亭中坐着一个妇人,神色清冷。她手中把玩着一只木簪,木簪上雕刻着一朵盛放的海棠,身后男人也同样是神色不郁。
这二位便是裴琰的爹娘,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裴琰的梦里了。
女子语气煞是冷淡:“听说你把琰儿与谢家小女的娃娃亲取消了?”
“是,琰儿才六岁,若他长大之后不喜欢谢婉,却被硬逼着成亲,那苦的不还是他们自己?”
女子冷笑道:“因为朝局利益,被人强按着行了礼,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度一生,裴大人吃够了这份苦头,必定不舍得让自己的儿子再步上后尘。”
男子重重叹了口气,两个人情绪都有些激烈。
他们以为小裴琰不知道,可是躲在一边玩耍的小裴琰听的一清二楚。从他记事起,爹娘或是冷淡或是争吵,他从没有看过爹娘像别人家一样相亲相爱。甚至很少有三人一同坐下来吃饭的机会,便是连中秋都不会。
他从小便恨极了缠绕着利益纠葛的婚姻,曾想过自己若有一天娶妻,必定不会像爹娘那样。他要娶一个情投意合、琴瑟和鸣的妻子。可是一纸诏书让他的这点希冀彻底破灭。
父母早亡,他以一己之力承担着一切,一步一步做到丞相的高位上,他知道,位置越高限制才会越少。裴琰梦想着,纵然有众多的身不由己,可婚姻大事他必得要自己做主。可是那陶家,不管他愿不愿意,硬是要将陶苏合强塞给他。
他的一生,他唯一的欢欣,都葬送在了这场姻缘当中。
新婚那夜,他扯下她的盖头,强忍住让她原轿而回的冲动,告诫她,限期三年离开他的身边……
梦境断了,续续是另一间竹林茅舍。
江南多水泽,他也最爱吃鱼,可是他最讨厌鲫鱼多刺。那时,对着旁人总是冷言冷语的母亲,便会一根一根地替他将刺拔除,然后让他一口吃个够。那鲫鱼混合着葱姜的滋味绵延在口中,最是鲜美。
可是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鱼。位及丞相后,尝遍长安的各大酒楼,最终都败给了那么多的鱼刺。他也不是没有让侍从将刺挑出,可总觉得不是那般味道。
裴琰紧皱着眉头,疼痛在叫嚣着。这样的感觉很是熟悉,只是痛感不是来自躯体,而是来自眼睛,三年前他随先帝去狩猎,却中了歹人的奸计,伤及双目。他醒来的时候口中无味,只想吃鲜鱼,别人都是口渴要水,可他那一刻特别地思念自己的娘亲,多么希望娘亲能够再亲口喂他吃一口鱼。不知是不是疼得很了,出现幻觉,眼前竟然真的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白皙的脸颊上含着笑,一根一根地剔除鱼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意识到他醒了,紧张道:“现在不可睁眼的。”然后便将白绫覆在他的眼上。
他没有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只记得她背对时,纤细的脖颈上,领口处若隐若现一枚海棠状刺青。
他问那女子:“我能吃一口鱼吗?”
那女子似乎有些停顿,并未答应。可默了一瞬,还是将一块鱼送到了他的口中,久违的味道终于蔓延开来,仿佛等了多年,就是在等这个味道。
他很想问:你是谁,这鱼又是怎么做的?
只是他乏力,再次晕厥了过去。似乎有个男人也走到了他的房中,先看看他的情况,然后那女子半带撒娇半带委屈地说:“刚刚给师兄你挑了半天的鱼刺,他要吃,便先让他吃了一块。”
男人笑道:“吃了一块便吃了一块,这不是还有吗?”
“你不知道,这鲫鱼这么多的刺,我可是挑了好半天的呢……”
剩下的话便听不太清楚。
眼角有些湿润,裴琰微感奇怪,自己的眼睛那时受伤是没有眼泪的,他怀着这样的诧异,试探着睁开眼。
已是深夜,无星无月,周遭笼罩着可以吞噬掉一切的黑暗。裴琰只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空壳,说是醒了,其实又没有醒。除了嗓子还有些干,果然身体已没有任何不适。
一素衣女子支颐守在床边。
裴琰抬手将她的胳膊放下,茵茵忽然惊醒,有些胆怯地望向他:“大人醒了?”
头顶床幔微澜,这不是自己的房间,裴琰环顾四周,眨了眨眼,却是在陶苏合的房中。
眼睛视物清晰,他动了动手脚,这才发觉原来方才都是一场梦。
与梦中一样,有一个女子守在她的床前。
裴琰道:“鱼。”
“什么?”
“吃鱼。”
茵茵似乎不太明白,把觉夫叫进来,觉夫才道:“我知道公子要吃什么鱼,公子极为疲惫的时候,都会想吃那一种鱼。”
半个时辰后,觉夫弄来了鱼。茵茵坐到床前,一口一口地喂他,可刚喂了一口,裴琰便突地吐了出来,墨色凤眸紧紧盯住她:“你难道不知要将鱼刺剔去吗?”
茵茵十分惶恐,跪在地上,将小碗放在床头小几上,一点一点剔去鱼刺,动作极不熟练。裴琰想起以往吃鱼的时候,陶苏合仔仔细细为他剔除鱼刺,神情专注,动作娴熟。
裴琰忽然出手握住她的脖子,将人拉到近前,茵茵面色微红,嚅声道:“大人……”
裴琰扯开她的衣领,一枚海棠状刺青隐现在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上。
裴琰讥诮地看着她:“你是怎么进府的?”
茵茵笑笑,像只撒娇的猫儿:“大人忘了?是夫人将我接进府中的。”
“我问,为什么这时候进府?”
茵茵福了福身子:“大人,恕小女子来迟了。”
“费劲。”裴琰突然坐起,仔仔细细去看她的脸:“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你知道她要走,故意的是不是?”
茵茵便不知如何作答了。
裴琰突然粗暴地将她放开,对门外的觉夫道:“带下去,让人洗干净了送过来。”
觉夫一愣,随即低下身道:“是,公子。”
他有些想不通,公子才醒来就要开荤?虽说他跟着裴琰有些年头了,可看着这三年陶苏合的所作所为,如今也有些心疼那姑娘。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当茵茵被裹着被子送到裴琰床前的时候,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
裴琰一直坐在床边等着,目光虚无地落在某个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觉夫进来的时候,向来极为警觉的他,竟然毫无反应。
觉夫提醒道:“公子,人送进来了。”
裴琰这才回神,往屏风后的榻上看了一眼,觉夫悄声退了出去。
裴琰走到她身边,嗤笑道:“这香味,我不喜欢。”
茵茵含羞带怯用被角遮了自己半张脸,声音闷闷传出:“是,奴婢下次换个味道。”
裴琰伸手掀开被子一角,露出她雪白的左肩和玉颈。
茵茵见状,自己抬手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若隐若现、呼之欲出的粉色小衣下的一双小白兔,还往他手底送了送。
“没有。”他轻声说了一句。
“什么?”茵茵扬起小脸看他。
“没有那朵花,也没有下次了。”他忽然扔掉手中被子,盖住她的脸,朝门外大声道,“抬下去,我见着恶心。”
觉夫立刻跑进来,叫人把茵茵抬了下去。
裴琰喃喃道:“我竟然被骗了三年。”
觉夫感到自家主子有些不太正常,语气中满是挫败。
“那个刺青是可以洗掉的,是画上去的。我当初为什么会信?”
觉夫有些担心道:“公子,您觉得身体怎么样?明日的早朝要不要告假?”
“不。”觉夫并未完全说完,裴琰就打断了他,“为什么要告假,我已完全恢复。”
他在这屋里慢慢走了几圈,嘴角挂着一丝嘲讽:“说走就走,陶苏合,你以为你是谁?”
他环视着这间房:被子,是她用过的;茶杯,也是她用过的;妆台上一个小锦盒,莫名有些眼熟。
裴琰道:“把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别让我再看见。”
觉夫手脚麻利,可整间屋子收拾出来,也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被子占了一大半,别的东西所剩无几。
裴琰心底有些微微的吃惊,她在府中三年,居然收拾出来的东西就这么一点。
似乎她在府中时,占的地方也不大。除了这间小院,别处几乎不去。
哦,他想起来了,是他不允许她去的,尤其是后院。
他从镂花的窗户往外望去,那个姑娘曾经无数次站在这里望着他,时而抬头看着他笑笑,时而低下头描摹。
他知道她在作画,只不过从没看过她的画。
他回到自己的房中,天差不多快亮了,准备去早朝。戴好青玉冠,系好腰带,两手往肩上一搭,等着有人将披风搭过来,然后转到身前,将两根长长的飘带绕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
手心突然抓空了,裴琰愣怔一下。
“夫君,今晚回家吃饭吗?”
一个局促不安的身影总是在他的身后等着他的回答,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
“事忙,不回。”
一共四个字,绝不多说。
等待着的人依旧温柔地笑着,眉眼弯弯:“那夫君记得按时吃饭哦,不然会胃痛。”
“关你什么事。”
他从余光里看到她有些惊讶与委屈的神情,从她手里扯过披风出门而去。
“公子,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再不走怕要迟了。”
在觉夫的提醒下,裴琰回过神来,院子和屋子都空空荡荡,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在。
他大步走到门外,觉夫却一路小跑又跟了上来:“公子,披风没带。”
他摇摇头,没人给他系,那便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