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至疏是夫妻》姬流觞

64、幼吾幼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展平眉住院的第三天下午，娜娜突然出现在病房里，随着她来的是展爸爸。
　　“钟岚忙不过来，让钟维接孩子放学。但是钟维也脱不开身，就给我打电话。你妈带着豆宝儿，没事。”展爸爸一如既往语气平和的说。
　　展妈妈中午带着豆宝儿来过一趟，孩子似乎意识到妈妈必须离开他几天，很乖的没哭没闹，还当着姥姥妈妈的面保证要乖乖听话。展平眉忍着眼泪送走娃，躲被窝里悄悄哭了一通。
　　下午见到娜娜，心里那份离别的伤怀还没有散去。见到娜娜，触动心事，仿佛看到去而复返的豆宝儿，眼神变得格外温柔。
　　“娜娜一定要看你，虽然你说孩子老来医院不好，但我想就是见一面，也没关系嘛！”展爸爸说着坐下。
　　娜娜靠在了展平眉的床边，拿出一叠纸：“舅妈，我写的快乐日记，你看了病会好的快一些。”
　　看来大人之间的纷争并没有人告诉娜娜，展平眉松了口气。以这个小女孩的心性，如果她知道是钟岚推的自己，一定不会主动过来。但是这也说明，在这个家里，这个小女孩被彻底的忽略了。
　　展平眉忽然想起被自己漠视的豆包儿，一时心潮起伏。借着接过纸张的机会，低眉垂眼掩饰内心的波动。
　　“我今天的考试得了一百，全班只有四个！我是一个，老师都吃惊！我想我应该是学ba了吧？”
　　“今天莫小北撞了我一下，居然主动说对不起！我很高兴，原谅她了。”
　　“我被评为礼貌小标兵！老师让同学们向我学习！”
　　“妈妈今天很开心，接我的时候还亲了我！我真高兴！”
　　——
　　展平眉一愣，再回过头看日期，昨天的？！抬头看看娜娜，孩子的眼睛清亮亮的，满溢着期待。展平眉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把剩下的一一看完，这才问娜娜：“喜欢妈妈亲你么？”
　　娜娜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摇了一下又迅速的点了点。
　　“你没问问妈妈为什么这么高兴么？”尽管心里说这样套小孩子的话有点卑鄙，但展平眉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手脚因为紧张变得冰凉。
　　“我没敢！”娜娜的回答浇熄展平眉的期待。是啊，娜娜一直以来都是被动的承受和服从，哪里敢问她妈妈啊！
　　伸手摸了摸孩子，似乎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展平眉正想开口问别的，娜娜忽然说：“姥姥摔倒了。”
　　“啊？什么时候？”眼前忽然浮现梦里朦胧晦暗的画面。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娜娜抿住嘴，又低头不肯说了。
　　展爸爸站起来：“我出去抽根烟，平眉你帮我照顾一下娜娜。”

　　病房里安静下来。展平眉住的条件还不错，虽然不大却是两人间，隔壁床位是还空的。窗外是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霞的遮挡，明晃晃的天光把房间里的墙壁都染成了淡蓝色。温暖，明亮，如天堂一般宁馨。
　　展平眉发现自己抚摸娜娜的手正被孩子紧紧的握住，她吃惊的抬头看娜娜，压抑的哭声从孩子嘴里溢出来：“舅妈，我怕！”
　　忍着头晕，展平眉赶紧坐起来，张开双臂，娜娜投入她怀里，呜呜的哭出来：“妈妈说要打死我！”
　　“别怕，没事！舅舅舅妈都会保护你！别哭，怎么回事？”不好的预感在展平眉心头盘绕，梦里那个场景每个人的面目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但扭曲中看不清哪些鼻子眼睛都死谁的！
　　娜娜哭着，似乎等到宣泄够了，才说：“姥姥摔倒了，妈妈不扶，也不让我扶。还说要打死我。”
　　“是吗？什么时候？”展平眉一点点的问。
　　“前天晚上。”
　　“在哪里？”
　　“家里。姥姥那屋。”
　　“你舅舅呢？”
　　“舅舅喝多了，睡着了。”
　　“很晚了吧？”
　　“嗯。我都睡了。”
　　“那你是在做梦吧？”
　　“没有。我想去尿尿。妈妈不在。然后就看到姥姥的屋里开着门。”
　　“你去看了？”
　　“嗯。我看见妈妈进去了。姥姥躺着，妈妈——妈妈蹲下去。但是没扶起来。就站起来了。”
　　“哦，你呢？”
　　“我在门口。”
　　“没进去么？”
　　“我害怕。妈妈看到我时，捂着我的嘴不让我说话！还说说出去要打死我！”
　　“你说了么？”
　　娜娜摇摇头，眼泪汪汪的看着展平眉。
　　“然后呢？你去哪里了？”
　　“妈妈带着我去睡觉了。”
　　“尿尿了吗？”
　　“没。早上尿床了。”娜娜有点不好意思。展平眉轻轻的拍拍她：“啊，没事的。以后睡前少喝点水就不会了。”
　　娜娜认真的点了点头，似乎被转移了注意力。
　　展平眉心里却是长叹，果然是该来的躲不过去么？！只是没想到，钟岚心里居然如此仇恨钟妈妈，梦里钟妈妈瘫痪不久就去世了。现在呢？人已经瘫了，还能活多久？
　　这时娜娜抬起头，求助似的小声问：“舅妈，我可以和你一起住么？”
　　展平眉摸了摸她的头，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了。

　　展爸爸回来时，听说这个决定很是诧异。展平眉说钟家太乱，怕是没精力照顾这个孩子，娜娜又懂事，说不定还能帮着妈照顾一下豆宝儿。展爸爸显然不信展平眉的说辞，狐疑的打量了几下，却什么也没问，笑呵呵的拉过娜娜的手说，好啊，这下豆宝儿有个姐姐管着他了！
　　娜娜也很开心，小脸立刻亮堂起来。
　　在这一瞬间，展平眉忽然想到，也许娜娜是有意告诉自己的，只为交换一个离开她妈妈的理由？
　　这个想法太过残忍，展平眉不由自主的摇了下头。才七八岁的孩子，能懂什么？这么深的算计，不会的！
　　可是，如果你曾抱着一个小生命站在楼顶，脚下几十米高的空间，恐惧和害怕使你渴望被救的时候，却要面对亲妈威逼跳下去的命令，求生的本能会不会被激发到某种极端的状态，并持续到她之后生命中的任何危险时刻呢？
　　展平眉无从知道，也无法想象。她知道的，只有一点：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应该被置于绝境；任何一个成年人，都不应该对一个绝境中的孩子置若罔闻！

　　钟维对由展家照顾娜娜这件事毫无异议，甚至把这个当作展平眉已经和他和解的信号，理所当然的认为除夕夜的离婚危机，已经完全解决了，欣然答应展妈妈要求他去和钟岚讲的要求。
　　这当然是展平眉授意的。但她没有告诉展妈妈真正的原因，只是说现在就算钟岚做的再不对，也不该累及孩子。现在钟家围着钟妈妈团团转，连孩子都没法接，能帮就帮，看的是孩子的面子。但是这事儿我们不用自己讲，让他们钟家人自己说去。要是钟维讲了，钟岚不同意，也不用勉强，直接送回去就是。
　　展妈妈虽然不喜欢给钟岚帮忙，但她更觉得女儿和女婿没必要离婚。更何况老太太一直很喜欢娜娜，又是老师，很容易站在孩子的角度考虑问题，更觉得摊上这样的娘很可怜。听女儿这么一说，到觉得展平眉不是真心想和钟维离婚，看在外孙的面上，就给钟维一个机会。不过，展妈妈心里也较上劲：就算不离婚，钟维你不处理好你姐姐，我是不会让平眉回去的！
　　钟维不晓得后续还有一场来自丈母娘的硬仗，但他现在已经焦头烂额，只想把眼下的事情应付过去。钟岚听他一讲，半天没吭声，良久，才说：“我自己的孩子，不用别人照顾！”
　　钟维眨眨眼，没太明白，还跟着解释：“平眉不是外人。再说了，你照顾妈已经很忙了，平眉不计较，还帮你——”
　　“我不需要她好心！虚情假意，我不需要！”钟岚突然冲着钟维吼，“滚开！把我孩子还给我！”推开钟维，就冲出了病房。
　　钟维这才缓过劲儿，赶紧跟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在走廊里拉住钟岚：“姐！你干嘛！咱不是好商量么！”
　　钟岚面目狰狞：“谁也不能干涉我！你也不行！”
　　第二天，展爸爸去接娜娜的时候，老师说她妈妈把她接走了。展平眉真的什么也顾不得了，赶紧给钟维打电话，钟维显然也不知道，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
　　展平眉留了个心眼，让展爸爸第二天早点去学校看看。结果放学时，学生队伍里没有娜娜。展爸爸觉得不对劲，一问老师，娜娜请假了，说是病了，要请几天假。
　　展妈妈和展爸爸不是傻子，问展平眉到底怎么回事？展平眉一五一十的把娜娜告诉她的事都说了。展妈妈吓的手都哆嗦了，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展爸爸还算镇定，问展平眉为什么不和钟维讲？
　　展平眉说，本来他们钟家人就觉得是我把钟妈妈气成这样的。小孩子的话，就算我说了，只要钟岚一口否认，说是小孩子自己做梦，我就没有办法。到时候还显得咱们别有居心！
　　展爸爸频频点头：“要是我们有别的证据就好了。可惜那个家里，大晚上的，谁能看到啊！”

　　大晚上的，谁能看到啊！？
　　一道亮光划过展平眉的脑海，有什么东西是不是被她忽略了？她试图抓住，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妈妈，帮我打开。”
　　一只肉肉的小手举着一包海苔片，满含期待的伸到她面前。
　　展平眉低下头，听着塑料袋被撕开的声音，看着儿子嘎吱嘎吱吃的样子，盯着数到第五片，果断收走剩下的零食。她刻意忽略了儿子戏剧性的失望表情，也忘记了脑海中曾经一闪而过的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