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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阳 ...

  •   轰隆!
      雷鸣大作,这里许久没发生过这样大的洪灾了,瓢泼大雨冲刷着泥土地,几双空洞无神的眼盯着不远处的茅屋,绝望和恐惧早已涣散,徒留下悔恨,血流成河,大概说的就是这样。几个兵士站在雨里,手上的阔刀混着血水不停地流,脸上溅起的血水泥水冲刷不净,眼底的贪婪就像被无限放大的深渊,杀戮,才能带给他们兴奋,以及让自己觉得还活着的快感。
      乱坟林立,成群的乌鸦瞪着血红的眼珠发出哀鸣。这里,是两国的边界,更是多年堆放死人的地方,近几年两国战事吃紧,住在这里的流民不是充兵战死就是被随意杀死泄愤,今天死的,是这里最后的一户人家了。
      “哇……”一声婴孩的啼哭和震耳的雷声交织在一起,不太清楚。
      雨中,不知从哪里来的红衣女子,身后的发被玉簪随意绾了起来,依稀是眉目如画的样子,也不撑伞,单薄的身子不住地颤抖,一双素手紧紧捂住了嘴,却还是漏出几声恸哭,清亮的眸里充满了恐惧,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朝着茅屋举步维艰地行,那里,还有个孩子。
      她明白,若自己不去,这孩子会被那群男人当作吃食,活活剥皮拆骨。
      “……你个聋耳,哪儿来的娃哭嘛,饿昏头嘞!还以为今晚能开个荤!走喽。”那几个男人像秃鹫一样锐利,等了许久也再没听到啼哭声,朝四周勘察了一圈,便也放松了警惕,操着浓重的口音,骂咧的,还扛走了那些死了许久的伙人,说是,要当口粮的。
      那个兵士,目光扫过自己的一瞬,自己的心都跟着停了一拍,但他似乎没有看见自己,可能,是雨大糊了眼罢。红衣女子腿脚发软,竟跪在泥水里,劫后余生……
      庆幸,那个孩子没有再哭。
      她任由大雨从头到尾地把自己浇透,她也从未这样自由过,大口呼吸,淋雨傻笑,可她自己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衣领上歪歪扭扭地绢着小小的字:花无意。她想这大概是自己的名字。
      刺骨的风卷得门吱呀吱呀地响,茅屋里的灯早就被这户人家给吹灭了,徒留下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孩,想来是累赘罢。
      花无意站起身,径自入了茅屋外的小院,一片狼藉,但凡还值点钱的物什都被带走。花无意躲在檐下,这月亮虽出来了,雨却没停,拧干被雨淋湿的衣裙才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子,莫要把风寒染了孩子才好。
      刚进到屋子里,阴寒潮湿的气味让人着实受不住,寻遍了四周也没发现一只蜡烛,更不要说灯油之类的。
      花无意悄悄探到小床边上,那孩子就这样莫名奇妙地逃过了这样一场劫难,多谢佛祖庇护。借着微弱月光,那孩子看起来软乎乎的,睫毛翘翘的,小肚子一起一伏,枕头上全是口水印子,粉嘟嘟的嘴里倒有一颗米粒儿小的牙,睡得香甜。
      花无意心里顿时软下去,食指忍不住戳了戳那张精致的小脸,简直就像是没熟的鸡蛋。
      “小家伙梦见什么了,睡得这般沉。”
      自己托着腮看着小婴儿傻笑,没成想竟把小家伙给吵醒了,奶里奶气地,小肉手到处乱抓,一抓就抓到了花无意白净纤长的手指,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用那颗小牙齿去啃,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花无意顿时呆住,等她反应来,自己的手指早就在那个小魔王嘴里了。花无意无奈笑笑,小心翼翼地把抓在自己手上的小指头给轻轻掰开掖进被褥里,才把嘴里的手指给拿了出来。
      这才刚拿出手指,下一秒那小家伙就磨蹭着赖在花无意腿上,小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腰,小腿一蹬踢开了被褥,哼哼唧唧地耍无赖。
      花无意觉得无由头的难过,替孩子重新盖了被褥,一下一下地轻拍拍背,也任由他躺在腿上,脑海里不知怎么跳出一首小调子,能让自己平静。
      “风兮露兮归瑶楼,云兮邈兮落花舟。巧兮倩兮笑归人,乔兮迁兮嫁所钟……”正哼着小调,泪却悄然无声地滑落,花无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从哪里伸出来一双小小的手尽力地够着花无意的脸,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花无意低头却对上了他漂亮的大眼睛,也噗嗤笑了出来,“做什么?小家伙。”把孩子从腿上抱起来,坐在怀里,那孩子的小巴掌捂住花无意的眼睛,嘴里咿咿呀呀不知道想说什么,不像个才一岁大的娃娃。
      花无意愣住了,这半大的娃娃反倒安慰起自己来了,轻轻握住了那双小手从眼上拿下来,示意小家伙安心,细细看着孩子认真的小脸。
      “……小家伙,以后我们一起过,好不好。”
      小东西歪着头,理解花无意的话总归是有点费力的,小眉头皱起来,可爱极了。想了许久,直至天光吐白,孩子突然抬起头,说的字却不怎么清楚了,“呀!”
      花无意显然没有听懂,导致小家伙看起来又极为难的想了想,又开口:“呀!伢七!”
      “你,你这!小家伙,娘亲这词儿可不是能乱叫的,还这么小一张嘴就油嘴滑舌的,日后若再这样是要被姑娘小姐们骂登徒子的。”
      孩子高高仰起头盯着花无意,伸出两只小肉手,“伢七,伢七抱。”
      花无意觉着可爱,把小家伙举得高高的,逗他玩乐,等小家伙累了才安稳回到怀中,“小家伙,我只是陪着你长大,你也绝不欠我什么的,以后,你就叫我无意好不好?”
      再看那孩子,早就累得睡了过去,花无意无奈笑着叹气拍枕头,手却蹭到什么硬梆梆的东西,花无意把孩子搁到腿上,意外发现破絮里藏了一块璞玉,未经打磨却也通体晶莹剔透,里头似有隐隐云气在流动。花无意有些吃惊,这般人家,困难到连蜡烛都不愿放过,又怎会留下如此玉石。

      花无意明白,这般成色的玉石,世上绝对不多见,也就是说,这孩子身世觉得不简单,花无意又仔细翻看棉絮,却并无收获。将小家伙安置好后,花无意适才觉得今日着实累了些,便倚着床沿眯了会儿眼,可这小家伙打盹也不安分,没老实多久,就踢了被褥,惊到了花无意,迷迷糊糊地抬头,却看见孩子正上方,被框住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竟刻满了字!
      的确,这孩子所谓的亲人都不会管他,只有真正愿意照顾他关心他的人,才有可能知道这个尘封了许久的秘密。
      “陌生人,我虽不知你是谁,但作为一位不称职的母亲,还是万分感谢你愿意照顾我的臣儿。作为报答,藏云岫从此便只属于你。”
      花无意不经意摩挲着手里的玉石,无端涌出一阵阵暖意来。
      “我接下来所刻下的,如若你看完,那请毁掉这个秘密。”
      “不知你可否听说过缙云元祯年间京都名绝一时的昭容宫主。”
      花无意觉得自己绝对在哪里听过昭容这个名字。
      “缙云皇裔独女昭容,年少便才名远扬,无数名门子弟千金散尽都不得求见其一面。元祯年间,皇族唯一血脉昭容宫主遭人刺杀,近三年毫无音讯,众卿只得举言家旁系苏氏女登基,其后昭容宫主才安然回宫,自此性情大变,夜夜朝歌,却终其一生也未有过任何子嗣,至康始年初薨辞仙去。”
      “但实际上,昭容有过一位小郡主,是在自己失踪的三年中与救了她的乡绅所生,害怕被人寻到,所以连名字也没有取就匆匆回宫了,徒留下那个孩子和老乡绅。所有人都嘲笑男人娶了个不安分守己的媳妇,孩子们甚至嘲笑那孩子的娘是个下等妓女,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叫她麝娘,麝娘是这里特有的土话,意思是烟花女的遗腹子。”
      花无意莫名的难过,昭容为了这对父女愿意放弃作为女子最看重的贞操,而乡绅也放弃了为人的气节和自尊,义无反顾地相信妻子遭千夫所指。但麝娘呢,她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要将所有莫须有的罪责归故在一个孩子身上……
      花无意的手指轻轻抚过“麝娘”那两个字,自己似乎隐隐约约地记起了一句话,是个温柔的女人说的。
      孩子,你可要好好地看清楚了,这就是人。人虽然不都是善良的,但你记住,这世上一定有人还爱着你。
      花无意回神,却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麝娘,就是我的祖母。祖母远嫁给了一个不嫌弃她的屠夫,生了三个女儿,生活过得还算美满。可后来,大女儿失足落井,小女儿为情自杀,此后屠夫就开始日日酗酒,动辄就殴打麝娘和二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生性纯良甚至是到了懦弱的地步,所以那一天,是母亲一生以来最黑暗的日子。”
      “那一日,母亲卖药回家,推门进去却是血泊,血泊之中躺着自己所谓名义上的爹,而娘与平常一样,安安静静地背对着自己。”
      “祖母在那一日误杀了她的夫君,却万分好运地没被府衙寻到,虽说是颠沛流离,但好歹安稳过完了余生。母亲也嫁给了父亲,一个私塾先生,日子过得清贫,我六岁时,父亲便早早离世,母亲携着我又回到了祖母身边,我八岁时,祖母也走了,给母亲留下的遗物就只有这个秘密,拿命守了一辈子的秘密。”
      “母亲依旧年轻貌美,却没有带着我再嫁,只带着我读书习文,把所有精力都花在我身上,琴棋书画,礼仪姿态一样都不落下,十二岁就已经颇有才女的名气在外。可我不孝,十九岁那年和穆家少爷的书童私奔了,我的夫君待我很好,为了我愿意做一个农人。”
      “我不敢回去见母亲,但母亲也没有来寻过我,我也过了许多年安生日子。后来不知怎的,穆家突然家道中落,夫君本家原先在穆家做工的,纷纷投靠到了我们这儿,说是投靠,实则抢占。”
      “那几年战事还未起,两国摩擦却不断,都城里的房子租压越来越贵,也越来越容不下这般多的人。于是,我和夫君搬到了两国交界,这儿原先是个义庄,后来,才成了堆尸埋骨的晦气地。”
      “再后来,从幼时邻里那知晓了母亲的近况越发不好过,便悄悄回去了一次。母亲精神气虽没有很好,但也没有像普通老人垂暮的样子,依旧好看。”
      “她变得漠然,然后,把这个秘密也告诉了我。昭容宫主是缙云言氏嫡系皇裔的唯一血脉,其三代子孙虽一生苦难不断,可也都是寿寝正终的,这大概是神灵庇护罢。既身负言氏皇裔的荣耀,无奈,三代子嗣无一例外全是女眷,因此,才欲将我培养成才,嫁入穆家,重振缙云糜烂女权国风,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我会和大少爷的书童跑了。”
      “自我回去后,就日日烧香拜佛,之前我是从不信鬼神之说的,我也不懂这些,所以,我随意进了个不知名的废庙,一步一磕头,祈求菩萨能赐我言氏复国之望,让我诞下男婴。果然没几日后我便被诊出喜脉,但意外的是,母亲离世了。”
      “我现而已怀胎十月,大夫说再过两日便要临盆,可我最清楚我的身子,定然熬不过这次了,这可能就是违天的代价罢。至于我到如今地步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我终究还是不愿我儿像我一般一生都被困于血脉而去白白断送性命,所以,我给他取名起字臣,字宁息。”
      “藏云岫是昭容言氏嫡系身份的唯一证明,所以,请你发下誓言,如若将藏云交于他人亦或是将臣儿的身世告知于他,便不得善终,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花无意的手无意识地不断收紧,指节攥得发白,她想,她是一名伟大的母亲,也是一名自私的母亲。
      起码,自己还能为孩子做些什么。
      花无意收起了藏云,等到,那个孩子想要出去闯荡,想要出去看看了,这会成为他最大的保命符。

      “无意,无意,花无意!”
      穆臣惊醒睁了眼,自己安静躺在白玉塌上,没有一丝气力,只能是勉强侧了头,身旁沉睡着的,却是花无意。穆臣一直认为自己的心早就千疮百孔不会痛了,可她又会让自己变得脆弱,溃不成军,自己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无处发泄。
      穆臣直直地看着,以为这只是梦。
      沉睡的花无意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眉眼含笑,直至温热的鼻息拂到穆臣的脸,才让穆臣如梦初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起了半身偏过头去,哑了嗓子。
      “无意,你睡糊涂了。”
      花无意没有言语,也半起了身子,藕段般的臂勾住了穆臣紧绷的颚颈,柔弱无骨地贴近穆臣,掰过他的脸,唇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喉结,下巴,鼻梁,却停在了薄唇前。
      “你的气息,乱了。”花无意轻轻开口,带着丝丝媚意,缠在脖颈上的手慢慢下滑,指着穆臣的心口,“你的心呢,有没有乱……”
      穆臣直直盯着花无意,“你不是她。”
      对面的花无意挑眉,瞳孔一瞬间变得金黄,一拂云袖就变了样子,古铜色的皮肤衬得面前人更加妖冶,带着遮不住的笑意,主动远了穆臣。
      “小朋友,别动怒嘛,你敢说,方才自己没有动心吗。”梵谒伽若跨过穆臣,坐在榻旁,“别这么看着我,我可是有了家室的,你就不怕小离儿吃醋,一气之下不把你送回阳了?”
      穆臣看着眼前的人,并没有在意对方的调戏,只觉得眉宇之间有些莫名的熟悉。“我,是不是见过你。”
      “嗯……”对面的美人撇了撇嘴,思虑良久,随后也就大咧咧跨坐在穆臣身上,“可以说,是吧,你母亲当年进的破庙里,供奉的可不是送子娘娘,而是轮回道大慈大悲菩萨。虽说那庙早就荒废了,不过,我还是成全她生下了你啊。”
      穆臣没有说话,继续盯她,他还是太年轻了。起码他一直以来认为那些菩萨都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但眼前这位女菩萨实在是颠覆了自己从前单纯的小想法。
      “呦,你这幽怨的小眼神到位,和我家小离儿真像。”梵谒伽若掐了掐穆臣的漂亮脸蛋,饶有兴趣,“诶,要不这样,你呢,要是乖乖陪我在阴司玩几日,我就告诉你,嗯?”
      穆臣无语。
      “我是你娘的娘的娘的娘。”
      穆臣无语。
      “额,简单来说,我是你祖宗。”
      穆臣无语。
      此时,路过一只活阎王小蒋。
      “哦,对对对,他!他也是你祖宗。”梵谒伽若话刚出口,一把就被蒋酆离提溜起来,乖巧坐好,蒋酆离扶额,穆臣无语。
      穆臣总觉着这女的在拐着弯骂自己。
      “我来说吧。”蒋酆离忍得实在憋不住了,伽若平常也挺聪明一菩萨,脑子怎么就间歇着出毛病呢。
      “她就是昭容,我还为人时,是她的丈夫,蒋酆离蒋荷。”
      “……所以我还得尊称你们一声老祖宗。”穆臣不愧是出乎常人,思维清奇,迅速地接受了这个奇怪的事实。
      “祖宗就不必了,嗯,叫我梵谒伽若就行,其实我和你也没多大关系,你们凡人眼里所谓的神仙下凡就是我们眼里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小小机遇而已。按一般来讲,昭容是昭容,我是我,可唯独这次,我是出了差错的。”
      “什么差错。”穆臣这一天过的,人生百态都看透过去了,如果梵谒伽若这时候说自己这一生只是个迟早要修正的差错,那可真是……
      “回来的时候没喝忘川水,嘿嘿,把小离儿一起拐回来了。”
      “可能,就是这次。因为仙下界是没有因果报这种说法的,自然也就没有写定命簿,只有一个命途的大方向,但伽若这次连大方向都偏离了,没有袭承帝王位,所以才导致我们种下的因却你要承了果报。”蒋酆离补充,突然看到自己多出个天孙辈的孩子,心里还有些微妙,不过更多的是愧疚,所以穆臣想要的那个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给。
      “按照我们先前说的,蒋大人,你将人还我,至于这果报,我承了便是。”自己不在意什么报应不报应的。
      “那孩子的肉身就埋在你记忆里她出现的地方,待你寻回肉身,魂魄自会归来,届时,我会下封,那些阴差不会再来拘她,唯独命簿,你不能带走。”
      “……还烦请大人告知一二命数。”
      蒋酆离像是没有听见,只是顾自带走了梵谒伽若,两人转身离开,伽若也意外地沉默,随着蒋酆离没有停留。
      “烦请大人告知一二。”穆臣翻下床,却越发行地端正,重重跪在地上,恭敬作揖,喉头涌起一口腥甜,又逼着强咽下。
      蒋酆离心里知道,穆臣是想问花无意是怎么死的,可命这种东西,说不准,有时候活得太聪明不是好事,特别是凡人,真相从来就不是好的。
      “你应该再仔细看看你的命。”梵谒伽若示意了蒋酆离噤声,冷冷开口。
      “莫要太得寸进尺了,凡人。”
      穆臣自知过分,可就像梵谒伽若说的那样,自己生而为人,本就一无所有,如果还不拿着命来搏一搏,就真的……
      但如今,自己疯魔了,连这世上仅剩不多的,真正怜惜自己之人也皆被自己利用,然后伤尽。
      “那,宁息在这里就先谢过。”
      穆臣朝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重重磕了个响头,熬得双眼发红,强忍着哽咽。
      良久沉默,两人没有停下,甚至没有丝毫犹豫,远到没有声音。
      “天命难违,没有的,就不该强求,否则,果报就不是你一人能承的了,甚至,会把她,也牵扯进来。”
      “多谢大人,多谢……”
      穆臣,字宁息,庆安开国元帝,国号顺胤,终一生百岁高枕。
      可偏偏没有姻缘。

      “多谢。”穆臣在阴司略略休养了几日,虽说能下床了,但身子骨却一日不如一日,变得更加不愿说话,整日沉默,原有就仅剩不多的少年意气也被磨光殆尽。今日他才堪堪能走动,便要离开。
      这几日里,大人就再没来看过他,哪怕一眼,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小孩儿,那里就是忘川,只有魂灵才能过去,我……没办法送你回家了。”
      钟劳和蒋酆离不同,历代阴司监代代更迭,历任最长的也不过六百年,可阴司督辅万年来未有变数,直至两百年前,上任督辅大人羽化这才换了钟劳。可以说,钟劳生来就是至仙,而按照蒋酆离人仙的品阶是远远攀不上的。
      钟劳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种复杂的心情到底该怎么去形容,如果他为人经事,大概就能体会到,钟劳是把穆臣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照料,他打从心眼里疼惜这个孩子。
      自己尚且活着的时候只剩孤独,如今死了,才有人疼他爱他怜他护他,自己反倒看不懂了。
      “……嗯。”穆臣深深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心底里的那份厚重,莫约就是幼时私塾里旁家孩子常说爹爹的好,可自己,从来就没有过。
      钟劳,我会记着你的,永远不会忘记。
      “那,那你保重,我已提前知会过十一,你过桥时注意些,别被那些生魂一道带过去了,还有,十一的东西一概不要动……”钟劳不停地嘱咐穆臣,巨细无遗,即使他清楚穆臣是个聪明小孩。很奇怪,自从这孩子来了阴司,自己就变得不太一样了,变得唠叨,变得心软。
      “劳叔。”穆臣开口打断了钟劳,微笑看着这个男人,如父如兄,笑得很暖。
      钟劳第一次听到,为仙千岁,为官百年,自己向来独善其身,不愿与俗尘人间扯上一星半点关系,可现在,自己好像明白了,凡人一生短如夏虫,虽语冰不成,却足矣慰漫漫寂寥仲夜。
      钟劳眼眶有些发红,大步上前紧紧拥住了穆臣,“你这小孩儿,叫你别动都记住没有,等回去以后可千万别忘了我,这次回去没个八九十年的就别来了,最好你能一辈子离这地方远远的……黄泉路不好走,一路多加珍重。”
      穆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陪着钟劳,蒋酆离对自己更多的是愧疚,梵谒伽若则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而钟劳的,太过厚重,轻易便会让自己喘不过气。
      “劳叔,我要走了。”穆臣很明白,自己既要坐上那把万人之上的天座,这些尘缘,或者说,理应没有的节外生枝,连根斩断最好不过,从今日起,除了花无意外,自己将不再有任何弱点,穆臣穆宁息不能再有任何弱点。
      穆臣清瘦的影子被引魂灯的光拉得长长的,如同他已经这样孤独地存在了万年,一步一步愈发坚定,走向未知的黑暗。钟劳觉得心里突然被人抽走了什么,缺了点东西,转身回头见的却是蒋酆离和梵谒伽若。
      “大人。”自那日大人离开阴司后,钟劳就没再见过他二人,他不能理解,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人,如今自己的后代替自己遭了报应,却连看都不曾来看过一眼,哪怕是虚情假意的同情,钟劳替穆臣不值。
      三人没有言语,都冷冷沉默,钟劳依旧恭敬,作揖绕过了二人,却被蒋酆离一把拉住。
      “钟劳,有些事你不清楚。”
      “大人何须与下官解释。”钟劳一把挣开蒋酆离的手,继续向前。蒋酆离虚弱得厉害,退了几步,喉头涌起一股腥甜,前些天的反噬终于是来了,当日自己只是勉力硬撑到伽若带自己离开,可连罗刹殿都没到,半路上就昏迷不醒了,梵谒伽若担心自己,一道给带回了三十六重天,在瑶池里好生养着,两日前才也勉强醒来。
      “钟劳!我和伽若是那孩子的血亲,根本不可能会害他,咳,钟劳!”蒋酆离咯了血,阴司没有仙气庇护,身体根本吃不消这般折腾。
      “钟劳,你既担心穆臣,就不该拦着他。如若你看过花无意的命格后依旧这般理直气壮,到时,就算你改了穆臣的命簿,我也无话可说,这因果报应,也由我梵谒伽若替你来承。”梵谒伽若扶住蒋酆离冷冷开口,要不是钟劳跟随酆离多年,按自己万年前掌管生杀的大权的性子,早就该杀了他……
      梵谒伽若带着蒋酆离,挥了白袖便化白烟消散,一卷黑木册带着凌冽杀意直袭,钟劳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本是命悬一线,可木册又在眼前一寸距离又直直停了下来。
      “这次我放过你,记清楚了,蒋酆离不管做了多少傻事我都不拦他,唯独这一次,我后悔了,我就不该由他替你……”
      钟劳听不清后面的话,似乎被蒋酆离盖过去了。自己其实并无此意,跟随蒋酆离多年,也是主动降下品阶愿意做他一个小小督辅的,只是没想到这次的反噬竟会这般厉害,钟劳捡起命簿,只看了一眼就吓得又掉下了。
      花无意原名乔青瑶,字芸鹿。穆臣这个天生帝命喜欢上的女子,是个天生的凤命,这未免太巧了。
      可穆臣命里一生都并无姻缘红线,但花无意却是有的……怎么可能!俗话说阴差不拘富贵命,那些贵人,一种是天上哪位天君历劫入了凡的,另外一种,则是功德无量,只要能渡了这一世,就能直接飞升成下任天君的,这倒好,一次遇着俩。
      凤命难求,若只是个普通百姓娶了花无意,虽说成不了皇帝,大富大贵也总该是有的。花无意未嫁注定之人便早早枉死,魂魄拘不了,又恰巧有另一个帝命之人在其埋骨之地……便是这里出了差错!花无意本要嫁的帝命在她生前都没能娶她,于是帝位恰好叠到了同为帝命的穆臣身上。
      所以,穆臣带的帝格不是果报,而是注定,所以,果报也就还是还到了蒋酆离的身上,那不是反噬。
      所以,蒋酆离宁愿让穆臣怨恨自己,也不愿告诉他这是逃脱不了的命中注定……
      那条路很长。
      穆臣独自走在黄泉路上,身旁呆滞的游魂一个一个地都从不同岔路离开,他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前路淹没在无尽黑暗里,自己眉心发出的光晕也越发暗淡,钟劳同他讲过,额间冥火是通阴阳者与普通凡人之间的差别,自己以血养魄又久居阴司,身体也是越发吃不消了。
      可他还要回去找她。
      穆臣面色病态发白,晃晃悠悠,急促地喘着粗气,隐隐有了几分死气,好看的眼睛却黑得可怕,闪过一瞬金光,冥火的焰苗突然窜了起来,像是谁给加了新柴一样,不过,终归是燃命之计。穆臣拖着自己越来越沉的身子,喉头腥甜却也没有在意,可低眉入眼的是一片殷红。
      “嘀嗒,嘀嗒……”顺着唇角滴在了乌石上,发出和在鬼门那时一般无二的滋啦滋啦声,黑气也莫名四散开去。
      自己的血既然能驱邪除祟,招魂凝魄,更何况奈何桥畔魂灵过,应当也是能寻到的,意识到这点,便拭了血抹在眉间,周遭的暗像射进一束光,缓缓沉净。
      可这穆臣前脚刚闭眼,后脚脑袋就猛地一疼,直直倒地,趁着还有些意识,看见一双虎头绣花鞋儿,是个奶娃娃?
      “嘶……”穆臣这再一醒,嗯,木板顶,白布褥子,正常许多。
      “醒了,小穆公子,先别忙着起身,你现在可娇贵的很。”侧目就看见一位老妇坐在小泥炉前,慈祥和蔼地同自己开着玩笑,杵着一根比人还高出许多的拐杖,步履蹒跚。
      穆臣确实想起身,可刚动了动头,全身上下就像都散架了一般,只能继续瘫着。
      老妇在榻旁坐定,指着穆臣的脑袋,“小穆公子,你这头上的伤,我老妪向你道歉了,家中顽童胡闹,实在罪过。孟十一,进来与小穆公子道歉。”老妇朝着门外,应声,一个小娃娃从门后边悄悄钻了进来,大眼睛亮晶晶的,梳着小髻,脚丫儿上套着一双虎头鞋,两只小手揪着耳朵,委委屈屈。
      孟十一,这和钟劳说的是同一个人?!
      娃娃走到榻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什么都没说就开始哇哇大哭,老妇却一脸祥和,穆臣也头疼,这算是什么理啊……
      等过了好久,才勉强停了,打着哭嗝,抽抽噎噎地小声说,“十,十一不该,打你,十一错了。”
      穆臣不想追究什么,毕竟是只个娃娃。可如今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哪儿都动不了啊……
      “十一,你出去跪着,小穆公子不原谅你。”老妇仔细替穆臣掖了被子,开口便叫娃娃出去跪着,着实,有些狠了。
      穆臣没法拦,只得等娃娃耷拉着小脸出门,老妇才无奈叹气,“小穆公子莫恼老妪借你名字,十一这孩子向来顽劣,日后既要担起这百里忘川,就切不可再捧着她当明珠宝贝了。”
      “十一今日胡闹,着实有错,不过,也还是得请小穆公子再听听这缘由。”
      “老妪与十一在这里住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虽活得久些,也算是见过不少生魂遣阳,可十一却是从没有见过,她一直就以为这三千世除了我,她,她四哥哥和她劳叔是会说话的,余下都是不会说话的,也就是那些个游魂。”
      穆臣虽然不可置信这个还没自己膝盖高的可爱娃娃是忘川孟婆,但总归就是这娃娃把自己打昏了。既然钟劳说了,那这四哥哥,不会是蒋酆离吧……
      “今早上,这丫头见了你在黄泉路上嘟嘟囔囔的,本只觉着新奇,可小穆公子你又偏偏死气缠身,还吐了血,那丫头一时心急,就把你给打昏给带回来了。”
      活人在阴间待不了现在看来是真的,不过自己喜欢这里也是真的。
      “老妪姓孟,平日里就煮煮药,在阴司挂个虚名,小穆公子若不嫌弃我一介老妇,便也随了小四叫我一声婆婆罢。”
      传说讲神仙不老不死,容颜永驻,但的的确确是有那么几个仙风道骨的老神仙留着几撮白胡子,也就是说,神仙和凡人比无非就是寿命长了些,老得慢一些,也一样会死。老话说,宁惹判官记账,不近孟婆煮汤,孟婆的地位,远比自己那个刚认的祖宗来得高。
      孟婆小心给泥炉把着火,穆臣这才发觉房里一直都充斥着浓浓的药香,“这药味散不掉啦,病了好多年了,我老婆子这几日总觉着自己该走了。”孟婆一边自顾自说,慈祥笑了笑,端着药细细喂穆臣,穆臣无比希望这也只是一句玩笑话。
      “我怎么放心地下十一啊,如果十一有小穆公子你一分沉稳,唉……不说了不说了,以后日子自看这丫头造化罢,到时免不了扰她四哥哥清净。”孟婆笑嗔自家憨孩儿,她绝对比谁都要心疼十一,可那女娃娃以后是要当孟婆的,若自己能护她永生永世,那该多好。
      穆臣喝了药,感觉到一股热气在脑袋里直窜,孟婆一双苍老的指抵着穆臣眉心,热气慢慢汇聚起来,像在沸腾。
      “眉间一簇血,枯骨赛神仙,听过吗?你这血金贵着呢,吃了长生不老就是说你们这些通阴阳的妖怪伙食。”穆臣嘴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才后知后觉自己能动了,“婆婆,我,我何时能好,家中还有人等着我回去。”
      “小穆公子不用心急,那位花小娘无碍的,现在想起来,估摸着十多年前她也来过这里,不过和你大相径庭。”
      “人死后魂魄不会忘记生前事,还需婆婆你一碗汤下肚,她既不记得,想来是向婆婆要了忘川水罢。”穆臣苦笑,她这般没心没肺,竟也会有想忘了的事和人,想必,伤她太深了。
      “是啊,她当时和游魂没多大区别,哭得都没了意识,一身红衣,同我求了一捧忘川,仰头饮尽,却不愿去转世为人,回了阳后就再没见过了。原来,小穆公子你是她心上人。”
      “不,她是我心上人。”

      奈何桥。
      “穆哥哥,等前面过了桥你就能回去见到漂亮姐姐了。”
      孟十一一蹦一跳地走在穆臣前头,她最爱听那些凡间的话本子,穆臣便讲了他同无意的故事,此后,那丫头片子就赖上自己了,死活不让自己走,这好不容易连哄带骗给糊弄过去了,婆婆忙着煮药又叫十一带自己回去,怪不得钟劳会这般担忧自己遇上十一。
      “……十一,你们这儿可曾有个这般高提灯小童?”穆臣看着百里忘川发愣,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提灯小童?那是什么?”上了桥,十一就晃晃悠悠走在桥沿上,没怎么在意穆臣的话,穆臣把小丫头抱了下来,转了话头,朝着十一脑门就是一记爆栗,“你若摔了,指不定婆婆怎么骂你。”
      十一捂着脑门,跑得远了,向着穆臣就扮了个鬼脸,“十一自己可以的,以后十一一定要做一个合格的孟婆,帮婆婆渡化更多的人,等婆婆累了做不动了,就照顾她一辈子。”
      穆臣有些讶异,也许十一比旁的孩子都要懂事聪明,虽性子顽皮了些,可细想她做过的事,无一不是有自己道理的,婆婆,也可以放心了。
      十一走着走着停下了步子,应是到了,两旁豆大的灯火幽幽发着亮,像满天的星子。十一闷声不吭,抽了抽发红的鼻尖,扭头扎进穆臣的怀里,小手死死环住穆臣的腰,“你还会回来的,对不对,你答应过十一的。”
      穆臣蹲下身子,揉了揉十一头上胡乱翘起的头发,“放心吧,我会回来的,可能几天,也可能几十年,你可要老实待着,别乱跑了知不知道,不然,我回来了见不到你,喝了忘川再把你忘了。”
      小丫头破涕为笑,“才不会!婆婆这么喜欢你,才不会给你喝忘川水呢。那,那你回去要好好和花姐姐在一起,回来时给我带故事听,不能忘了!”
      “就你机灵,十一……”穆臣欲言又止,婆婆身子骨越来越差,不知该不该和这个孩子说,“十一,要好好照顾婆婆,别一天天胡闹了,知道吗。”
      “切,知道啦!和四哥哥一样,走吧走吧。”十一都快哭出来了,推着穆臣叫他快走,耍姑娘家家的小倔强。
      穆臣朝前走,黄泉路上没有回头的余地,身后跟着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十一抽抽搭搭终于还是哭了,“别忘了十一!”
      “你也是!记得照顾好婆婆!”穆臣挥了挥手,告别十一,也告别这些本不该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可爱的人们,他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自己是王。
      他看见黑暗的尽头是一束光,可惜,想要坐上那个位子,余生漫漫注定不会再有这样的光了。
      “……”
      穆臣睁眼,却发现自己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安安稳稳躺在床榻,反而跪在一席草蒲上,周围亮得晃眼,习惯了阴司的终无天日,突然来这么一下反倒有点不舒服了。
      穆臣眯着眼,身后朱门洒进来的光照得空气里的微尘都闪闪发光,香案上摆符箓令尺青铜印,香火味还没散尽,供奉祖师顶负圆光,身披七十二色玄光,左手虚捻右手静捧,一串宝珠红亮。
      自己虽敬鬼神但也没深究过,这供奉的是哪方祖师爷还真不清楚,不过,他还算看得出来这是个道观。穆臣恭敬行了三叩首,净手点香,末了才从偏门侧出来,匾上题金字,玉清殿。
      这般大的道观,放眼全缙云,也并无几个可比拟的,穆臣在观里到处转悠,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出观的路就更不用说了。这道观里头什么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更是样样不少,光几处殿几处堂就叫人看花了眼。可奇了,怎么就会没人参拜……
      出神闲逛给到了后山来,穆臣魂还是被一声鹤唳给提回来的,有野鹤又怎会无人,循了声便一路寻过去,却是满目青峰入眼,苍竹崧劲,晨雾染湿了穆臣的袖角,白衣少年在那片竹里喂着一只丹鹤,笑得眼角弯弯。
      “你寻我,穆臣?”小道士抬头,笑意不减,拍了拍道袍上的鸟食,站起身望着穆臣。
      “是啊,小生寻死还是道长从地府给提回来的……”穆臣微笑,可语气里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走上前也不见外,顺了顺丹鹤羽,反倒是那鹤心性高得很,就给啄了手。
      穆臣是想好好说话的,可对着人就是没几分好脸色,奉承客套话到嘴边它就是说不出来。
      不过还好,他不屑装。
      穆臣饶有兴趣盯着指头上冒出来的血珠子,略看了一会儿,就塞进嘴里吮,抬眼看着少年,活像个惑人心的妖精。
      “道长的鹤,倒挺有灵性,认人。”
      “穆公子拿这话呛我了,是我这小友啄了你,又与山人我何干。”少年瞧着不过总角年纪,可这说话老成,更甚穆臣几分。
      穆臣灿然一笑,“是,倒是小生心眼小了,只是小生刚回阳间,道长就把我匆匆招来,想必是有什么要嘱托?”
      “山人我是来帮穆公子救那位花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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