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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魂 ...

  •   “道长管得有些多了。”穆臣的眼神冷了下来,一切事只要和无意扯上了关系,自己这脾气就收不住。
      “穆公子既不信,山人自然也不会勉强,那这如意你且拿着,说不准还能换些银钱好回去。”小道士从宽大袍袖里掏出一柄玉如意,成色一般,上头镶的玉石倒是雅致,墨青色的。
      穆臣倒也是不客气,二话不说就收下了,“道长你还真是与众不同,旁的那些个都是唤魂,到了你这儿,把整个人搬过来。”
      “我没这么大能耐,穆公子可是被那些个老牛鼻子骗多了?”小道士说起话来像个老顽童,哈哈大笑,“那山人就不远送了,日后若有烦心事回来同我讲讲,说不准还能开解一二。”小道士一甩拂尘,带着鹤走远了。
      穆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口,抬头一看,玄机观,这名稀疏平常得很。下边儿万级阶就紧连着市集,说不尽的热闹,小到临街步客,大到商行典当,总之,是自己从未见识过的繁盛,穆臣有些陌生地瞧着这个新的世界,和幼时自己所经历的冰冷血腥截然不同的世界。
      穆臣蹲在路边上,可不敢在街上闲逛,方才有位娇娘子骑着马差点没把自己给撞了,那娘子当时还叉着腰气势汹汹,等瞧着自己就霎时没脾气了。
      那可不是吗,这偌大缙云,模样这样俊的小公子,能有几个?
      给买了串糖葫芦就说是赔礼,路上恨不得和穆臣粘在一块,自己耳根实在是吵得不行,逃了老远,叼着根竹签子蹲在边上,漆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过路人瞧,好好一风雅公子活像个老丐子,唯一不同的,是手上揣着柄如意。
      穆臣觉着自己这眼睛有时候还是可以解解闷什么的。比如那个屠夫,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不过心眼好,救助了挺多小丐子,再看对街茶楼的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妇人,是个长舌妇,欺软怕硬的主,还有……
      穆臣眼前出现一片白,整个人包在一片阴影里,抬头一看,这是位美人,头上斗笠挂下的纱把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穆臣站起身,捶捶蹲麻了的腿,没成想这小娘比自己还高了许多,便仰着头看了一眼,是个善人,没什么特别的,自己又不擅交际。
      “诶,小哥!把柄如意卖吗?”大美人一手撩开白纱,剑眉星目,一头白发微卷,浅褐色的眼珠子像玻璃球似的透亮,额带正中央嵌着一颗红宝石,白袍松松垮垮,衣领随意敞着,应当是从西边来的商贾富家子弟,而且是个男人。
      “你们西方部族男子出街都要带着帷笠吗,是我孤陋寡闻了。”穆臣来了兴趣,大男人像个娇娘子一般,长得比女子还更甚几分。
      “哟,小哥刚外来的吧,我确实是西边来的不假,可来京都的年头也不短了。”大美人丝毫不见外,大大咧咧搭着穆臣的肩,穆臣才知晓这里便是缙云城首京都,“看小哥这副好皮囊,想必没少被路上的小娘子缠上。”
      穆臣瞟了一眼他长得漂亮模样,大概能明白。
      “缙云民风繁奢,信仰的是凤凰神,历代帝王都是女子掌权,自然,呵呵,也就以女为尊了些,在这里,女子骑马,开店,收小房也都是使得的,于是乎,凡是家中有点权势的,当街遇见些俊俏小生就敢往家拐,若是……”那美人压低了声,挑起穆臣下巴细细端详了一番,穆臣也不反抗由着他看,毕竟,他才是财主,自己能不能回去还得看他到底要不要手里这个破烂如意。
      “若是长成像小哥这样俊的,那些个娘子追八条街也不亏啊。”
      “那若长成公子这样,想必会被满城的娘子追上几日?”穆臣一个没忍住,话就放出去了,希望这个冤大头别不买了,不然,自己可能只有走着回去了。
      这话一说,苏逸卿着实打了个哆嗦,自己刚来那几天,简直是人间惨案,在街上被追那还算好的,有一次差一点被绑架,狼狈逃出来还被那俩小没良心的给嘲笑了好几日……
      穆臣见苏逸卿面色铁青,觉着不太对了,“要不,价格你定?”
      “得,我还真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主,不过这谈钱多俗啊,就当交个朋友,依着我看,小哥家里定是出了什么事吧,这样的尖儿货都拿出来卖。”苏逸卿是个行家,家里祖上都是世世代代琢磨的家传玩意儿物事,穆臣幼时学得杂,什么都懂点,对玉石也算半个行家,可的确是瞧不出来这如意一点半分好的。
      “说实在的,这如意是旁人随手给的,也就是用来换个车马费用,至于朋友这事,公子愿意就行。”穆臣把如意递到苏逸卿怀里,最后这句话说得他自己都别扭。“小生穆臣,字宁息,年十七。”
      “嗨,苏逸卿,叫我阿晔就成,年,年二十,刚过束发之礼。”苏逸卿拜拜手,眼睛恨不得长在如意上,穆臣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人的容貌心智和岁数简直差太大了。他隐约猜出苏逸卿家中应当是做珠宝生意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生意居然大到如此地步,缙云皇室的苏姓都赐了,皇家贡商啊……
      “苏公子,小生多嘴问一句,是看上这如意哪里了。”
      “你是有所不知,这如意玉大用料的确下品偏次了,不过,好就好在顶首镶的黑水玉上,有灵气的很,带回去养几代那可就不得了。”
      穆臣点点头表示认同,其实更好的玉自己也见过,譬如,藏云,只是不知道苏逸卿看了什么反应,他的眼里总是藏着一种对于玉石可怕的狂热。
      “这样吧小哥,哦哦,宁息,我是欢喜这如意欢喜得紧,也就不和你客气了,哎,还没问你要去哪儿,我直接送你过去,日后有麻烦就来寻我。”
      穆臣不知道为什么死过之后的人生,每个人都和他说有麻烦事就去找他们帮忙,自己好好的怎么会有什么麻烦,这让穆臣不太舒服,他一向不需要那些悲天悯人的施舍。
      “缙云南疆界。”穆臣话音刚落,眼前莫名其妙变得模糊起来,和先前掉进忘川时一般,是那个小道士做的,可,大费周折让自己卖如意赚路费回去,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就为了苏逸卿亲自从自己手里得到如意?还是,打从自己回阳以来遇到的人和事都只是一个幻影?
      不过万幸,回来了。

      穆臣抬眼,从榻上坐起身,普通寻常,他还记得花无意的尸首就埋在江边,江水以北是缙云,以南是图丹,这样算来自己也该算是半个缙云人,可两月过后,自己就要和它争上一争本就不多的一亩三分地,也是奇妙。
      穆臣没有想好怎么和无意告别,实际上自己根本就没想到会有和她分离的一天,穆臣在江边徘徊,依稀能看得见西边的雪峰山。他在试着接触这个世界,对它尽力改观,为的,是怕有一日心里的人走了,那空着的大窟窿不管是好的歹的就先补上,起码还有个活着的念想。
      穆臣的步顿了,他瞧见了沿着岸零星生长的白桔梗,带着晨起的甘露,干净,不可言语,桔梗不会长在这里,他有预感,无意就在这里,她何其思念那个心上人,成了游魂依旧迟迟不走。
      穆臣往深处走,桔梗遍野,雾气朦胧,隐隐有歌声传来,细微却悠长。
      “风兮露兮归瑶楼……”穆臣的泪再也止不住了,无意完完整整地要回来了,那些孤独不算什么,换回的是他的无意,灿若珍宝,熠熠生辉。
      “云兮邈兮落花舟……”穆臣像疯了一般,不住地跑,“无意!花无意!我回来了!花无意!”
      “巧兮倩兮笑归人……”一个清瘦的身影缩在白桔梗丛里,嫁衣绝艳,穆臣的眼再也挪不开,她的指沾了花上的露水,低头吟唱,穆臣颤抖着,更像是一声叹息,“无意。”
      “乔兮迁兮……”她只唱了一半,因为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她微微抬头,却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穆臣睫毛上还沾着泪,忘了笑,“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真的,真的好爱你,无意,我比任何人都爱你,我爱你……”
      怀里的人没有什么反应,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微笑着。
      “……嫁所钟。”她随着风,唱完了下半句,两个孤独的人影也只剩下了一个,他不知所措,无意就这样不见了,这些,只是她的思念吗。
      穆臣独自立在那片花海,风吹起他未束的发和薄衫,泪干了痕,桔梗被风猎猎摧散,这里能看得见他和无意的家。穆臣低头,那一方小小的坟,石碑上镌着寥寥几字:吾友花氏。她生前有多爱那个意中人,换来的只有一个友字而已,他跪在墓前赤手掘土,直至泥染上了红,天光暗沉,空气里粘腻着泥土青草的香气,快下雨了。
      穆臣能看见一点骨白,他抹开腐泥,那是一节指骨,细细长长,这些泥土,这些花,都是她,他心里难受,她死了,连一副棺材也不留下。
      雨冲刷着土,像极了无意十七年前第一次遇见自己的那天,穆臣身侧是一具蜷缩着的白骨,身上褴褛挂着单薄红衣,既没有凤冠也没有霞帔,值钱的都被带走了罢。穆臣用衣袖细细拭着白骨上的腐肉和污泥,他的明珠蒙尘,又怎能不痛入肺腑。
      “我在呢无意。”穆臣抱起那具白骨,像每日夜里守着花无意安睡一般,他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她的身后,只要她回眸就能看见,那份沉重的爱,可是,她从未回头过。
      自穆臣带着白骨回来便整日不休不眠,就守在花无意身边,寸步不离将近一月,那段日子,他晕倒了六次有余,或许是饿的,或许是累的,他每次能醒过来就喝口水继续守着,日复一日地想着,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山人我是来帮穆公子救那位花娘子的。”他脑海里不停回想着那个小道士的话,自己绝对要再回去寻他一次,缙云京都往返又要一月,自己离最后期限越来越近了。
      穆臣低头,小心翼翼地对着那具白骨的额头上亲亲落下一吻,“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穆臣草草整理了行囊,就载上涉水的车舆,天气不太好,飘着毛毛雨丝,车上有妇人、孩子、穷书生甚至丐哥儿,自己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便独自把粗麻兜帽往下扯了扯,堪堪遮住了整张脸,昏昏沉沉睡了几日,不分昼夜,偶尔会被婴孩的哭闹给吵醒,看看到了哪里,然后再沉沉睡去。
      他不怎么想她,因为他的梦里常常能见到她。
      路上晴晴雨雨耽搁了时日,约摸着十五六日才到京都城,和上次一般无二,一样的繁华热闹,穆臣不擅与旁人搭话,性子像头倔驴偏要一个人找,不过有前车之鉴,特意压低了粗麻袍檐,结果很明显,到了正阳落霞都没能找见。
      明明很好找啊,在这种闹市里,山道如剑直通云雾缭绕之巅,怎么就……
      “那,那个!”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穆臣的思虑,他扭头只瞧见一群小丫头躲在墙头看着自己发笑,孩子的逗闷子罢了,自己回身打算再找找。
      “我在这儿……”细如蚊子叫一般,自己的粗麻袖角被一双藏在锦服里的小手给死死拽住了,从穆臣的角度只能看见小丫头厚厚的刘海和头上并不便宜的绒花珠钗,他蹲下身,半跪在小丫头面前,却莫名想到了十一,看起来大概也是这般年纪,八九岁的丫头,偏偏不同的是个性,眼前的小姑娘怯生生的,总觉着下一秒就快要哭出来了。
      “那个,能,能……”轩然丫头盯着眼前这个穿得奇奇怪怪的男人,害怕极了,她平日里温顺惯了,再说家世背景又是极尴尬的,常被别家小姐姑娘欺负,今儿个又趁着哥哥不在,寻她作乐子耍,早晨在街上就看见这个怪男人到处晃悠,披着个大兜帽把脸挡地严实,还左顾右盼的,趁着天色晚了就让这小丫头去同他讲把帽子摘下来,那些小姐们议论着那个男人一定很老很丑到现在还讨不着要他的小娘,不过,还真说对了些,在花无意心里的确就没他。
      轩然丫头一紧张就说不出话,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穆臣瞧着天越来越暗,从袖里伸出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回家去吧丫头,天晚了。”
      楚轩然有些讶异,眼前的男人声音就像冷泉打在玉器上一般,带着有几分少年气,年岁应当比哥哥还要小些,眼前的少年藏在大大的粗麻兜帽下,只露出半个下巴,如刀削斧凿出来的线条一样锐利,绝对是个好看的人。少年回了身,独自走在繁华褪尽的街上,余晖在他的肩上,宛若碎玉。
      “能让我看你一眼吗!”
      少年转头,风来得及时,恰好吹落了袍,他真的好漂亮,美得不可方物,把自己的魂魄都给带走了,她有些恍惚,看得痴了,生的这样好容颜,怪不得……
      这一幕久久刻在了这样一个小丫头的记忆里,情窦初开,不知所终。
      实际上穆臣并没有那种想法,他只是诧异,这样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好学那些纠缠不清的情爱,回头也只不过是想起来要问问路,恰好被吹掉了帽,还好四周人比起早市少上许多,又给重新带上了大兜帽,觉着此地不可久留,独自继续寻路去罢了。
      这次,不仅是楚家丫头,还有甄家姑娘,明三小娘,阮家六姐儿等等,一行丫头全都嚷嚷着以后要找这般好看的人儿做郎君,小房也是不必纳的,这可愁坏了几位当家的大主母,全缙云若是真能找着几个这般好看的小郎君,当初就不会与你们父君成婚了……

      穆臣饿得狠了,头有点发晕,街旁的小商小贩都走的差不多,街家的铺子倒还开着,大牌匾上用金粉勾了字:李记生煎。
      “店家,这有馒头吗。”穆臣连车费都是靠采药草攒了两三年的碎银,根本就没闲钱买什么生煎,可以说白面馒头也算是奢侈了,店家是个中年男人,有些微胖,拍掉了手上的面粉,笑得忠厚。
      “有,小哥稍坐,里面儿的!一份白面馒头!”店家吆喝着,穆臣坐在街边的长木凳上,有几家红粉楼早早挂出了花牌子,“店家,这些是什么店?”穆臣有些困惑,这些店家大多金碧辉煌。
      “吼呦,小哥你多大了,红粉楼还不知晓?”店家笑得开怀,“这缙云城有两大特点,一是神灵,二是楚馆,到了夜里可比早市还要热闹几分。”
      穆臣自觉尴尬,闭上了嘴,店家端着三个白面馒头还顺带了二两煎包,穆臣身上没那么多银两,“店家,这煎包我没要啊。”
      “没事小哥,送你的,今儿个剩下的,不要也浪费了不是?”店家摆摆手笑得爽朗,穆臣不喜别人施舍,可店家也是个倔的偏就是不要。
      “呦,行了行了,都不要不如给我这老头子。”老人家轻巧端走了最后一份煎包,坐在了穆臣位子的对面,悠然自得。
      “楚老爷子来啦,嘿,您说说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人会不要我这李记的生煎,这小哥忒不识货。”店家笑得泪花都要出来了,活了大半辈子,这么倔的小子真是头一回见。
      “可不是?我这老头没什么别的爱好,也就好这口,忘不掉啊。”老人家最后那句化成了一声叹,意有所指,店家似乎知晓些什么,连忙噤了声。
      穆臣心里头倒是轻松,坐在木凳上安安静静啃馒头,对面的老人家往自己的兜帽里瞧,穆臣见四周人不多,便也坦坦荡荡摘下了帽。
      “呵呵,小哥生的俊啊。”老人家笑眯眯的,继续问道:“想来是遇见什么麻烦?若无碍便说与老朽,权当闲文轶事听听了。”
      “老人家可知道玄机观?”穆臣接话,那老人愣了一下,“玄机观啊,有是有,不过早年间啊出了事,听说是老天师薨辞羽化了,这才荒废了有几十年了,现在莫约草都这么高了。”老人家同穆臣开玩笑,手比到了肩头。
      “诶!小哥你同楚老爷子讲为什么不向我问问,我老李可三代都在缙云,保证土生土长的,不就是玄机观吗,打这儿往东走,好认,那山道左边是红铺子,右边是白铺子,热闹得很。”
      穆臣向二人行礼,油纸裹了盘里馒头,连带着煎包的钱还一并撂下。
      “嘿,这小子有气性。”店家收了银钱,笑看少年走远的背影,“楚老爷子,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放下呢,算来也有十七八年了。”
      “是啊,都快十八年了,可我怎么就是忘不掉呢……”楚雨泽苍老的双眼里浑浊了,有些哽咽,“如果当年我娶的是芸鹿,她就不会走了,如果当年她嫁了我,孩子也该像刚刚那个小郎君一般大了罢,十七八岁的样子,脾气秉性都像极了她,也可能是我年纪大了,觉着谁的身上都有像她的气息。”
      “老爷子慎言!”店家压低了声音,示意老爷子别说了,说句不好听的,当初若不是娶了楚大娘子哪有楚老爷子现在的好日子过啊。
      “那些事都过去了,又何必再提呢。”楚雨泽自言自语,像是对着店家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过去的,就无法挽回了。
      这边,夜幕降临,缙云的夜比穆臣想得还要冷些,穆臣裹紧了麻衣,暗自搓了搓手,越往东走,灯光就越少,这里已经寂静,尘埃里带着淡淡的硫磺味道,可京都皇城的夜才刚刚开始狂欢,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他瞧见了两盏灯点在各家门口,一红,一白,一喜,一奠,想来红白铺子说的就是这对家了,这应当是挺诡异的,穆臣偏是从里面咂摸出一点乐子,人家做红事的嫌弃白事晦气,做白事的厌恶红事的聒噪,这两家还铁了心不搬开,也是个有意思的主,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中间的确有条山道,看不出荒废的痕迹,没有一根杂草,似乎刚打扫过,穆臣走在万级阶上,倒是悟出了几分古籍里记载的仙人开蒙图,讲的是鸿钧老祖与西方佛陀持竹杖徒步至昆仑之巅,为万物生灵启蒙开智讲经论道,鸿蒙初始,道家佛家还没分家。
      穆臣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又回来了,玄机观,山门虚掩着,里面却发出点点烛光,穆臣抬眼又看了一眼匾额,是玄机观吧,难不成这荒废几十年的道观还能进了贼,挺怪诞的,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穆臣进门,却不识路,只能摸黑循着声音走,竟找到一间还未熄灯的厢房,窗纸上人影幢幢,似有两人在挑灯对弈。
      穆臣扣门,里边的人没有惊讶,一人影起身给自己开了门,意外,不是那个养鹤的小道士,而是一位老僧,留着几缕白胡子,笑得和蔼可亲。
      “我说什么来着,今晚必有贵客。”里屋传来的声音穆臣倒是熟悉,小道士,再看那老僧,让人觉着莫名亲切,向自己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嘴里应这小道士的话,“算老衲输你一次了。”开着玩笑将穆臣领进了里屋。
      里屋只点了一盏灯,却照得整间屋子恍若白昼,那灯像一盏莲花,八捻灯芯像永无止尽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轻响,像是有生命一般燃烧着,穆臣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上次,小道士提的好像就是这盏。
      “穆公子回神。”老僧轻轻点了穆臣一句,当初璇玑找自己借灯去了趟阴司,回来就同他讲穆臣这孩子有趣的紧,已经许久没听他说过有哪家孩子有趣了,这次一见果然如此,明明不喑世事说话却少年老成,一股子酸气还偏偏理直气壮,说他桀骜不驯正巧又像个孩子般单纯容易上当,自卑是他,骄傲是他,平庸也是他,他是这个人间的,但又与凡世格格不入,那个养他的人到底是想让他长成什么样呢,又想让他能做什么呢……
      穆臣方觉自己出了神,恭敬坐在一旁的椅上,也不说话,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方榻一张椅一盘棋一盏灯,一老僧一小道一少年,那二人应是忘年交,一个耄耋之年,一个小儿垂髫,下着同一盘残棋。
      “……道长。”穆臣没有丝毫征兆地开口,“你能救她吗。”穆臣敛眸,不露一点情绪,他从骨子里的骄傲生生被自己掰折,他从不求人,也不求上苍,他从来只靠着自己走到了今天,可如今,不同了,以后,就更是。
      璇玑子看起来依旧那样淡淡的,既然他做了决定,自己就管不到也管不了了,只可惜养他之人的万般苦心,成谒说的竟一语成缄……
      “这盏八苦灯你且拿去,以你阳寿为芯,灯灭则人亡,如若她醒过来,那也只是个活死人。”穆臣看得出那小道士眼底的失望,“穆臣你要记住,这盏灯上八簇火对着持灯人的八种至苦劫难,旁人甚至是你自己皆不知晓,所以……”
      璇玑子抬起眸,望着那孩子眼中的无助,“一切保重。”
      穆臣本有些麻木的眼里悄悄的藏进了小道士给的最后一丝能喘气的光,所幸,还没有被这俗世彻底的抛之脑后,低声应了,匆匆离去,仿佛,这里的黑暗从未有人来过。
      “你这般怜惜这个孩子,璇玑,这事你不该管的。”成谒端坐着,宝相庄严,似有金光,俯视这偌大的三千世,虽慈悲却不作为,“你变得太多了。”
      “放心,我不会的。”小道士掩上门,遮住了漏进缝里的月辉,也遮住了眼底的喜悲,自己也就只能帮那孩子到这一步了。
      可能,真是自己变了罢……

      自那日取回八苦灯已有三日,那盏灯一直燃着,未曾断过,可,东北西南两簇火早就熄了,正北正南也开始渐渐衰微,穆臣至今也没能知道这八苦到底是什么。
      花无意的骨血一日一日的修复,不出两日应当就会恢复意识,自己第十八个生辰离现在也只剩了不到一月,他来不及和花无意表明,起码现在不能,他还爱着这片山海,因为这人间还有爱他的人。
      他原本平淡的余生稀奇古怪地就这样被塞满了,皇位权势谋夺天下,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等待着转瞬即逝的机会,而无意虽能靠着行尸走肉的样子活过一世,可这些一直就不是穆臣所希望的,他想让花无意真正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过她想要的日子,何况,那盏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灭了,他必须要去寻药,传说里西王母的不死药。
      第三日的夜里,花无意就醒了,却没说过一句话,似乎毫无自主的意识,如同犯了癔症一般,总是痴痴的盯着老几处瞧,庭外的苜蓿,燃烧的烛火,以及自己的眼睛。
      她不是花无意……
      穆臣疯了,花无意痴傻以来,他就变得越来越乖张偏激,仅凭古籍异志里对西域仙药记载的寥寥几笔,就独自一人去了西边靠卖血,赚这种损阴德的钱,通灵血有起死回生的作用,这个突然出现的孤傲少年理所应当成了西域的神祗,是上苍的使者,拯救其于水火。
      供奉,祈福,献礼,求药,穆臣成了他们的神灵,至于钱财,更不用说,穆臣用这些钱财全买下了许多被人贩拐来卖掉的小奴,其中甚至不乏从书香门第被卖来的少爷小姐,穆臣遣人一一送回家去,结果没几个愿意乖乖回去的,都说要报答他。
      “你们暂且回去,若日后你们还这么想,到时再来寻我。”穆臣随口应付过去,日后自己揭竿起义要夺的可是他们祖上世世代代的积业,若败了则连累他们,若胜了倒也是需要这些贤人的,于己而言这般最为稳妥。余下的小奴大多是被父母卖来的,最是忠诚不过,穆臣也就专门让他们打探沉迷于追求不死仙药的世家底细,又四处张榜,重金求药。
      但世上怎么会有不死药呢。
      穆臣试过喂给无意自己的血,可每次她只要一看见血,就会撕心裂肺的哭喊,自己也试过把血掺进米粥里,好不容易哄着她吃了两口,就全部被吐了出来,死活不愿意再吃了。
      日子不断地拉长,关于不死药至今都没能有任何有价值的情报,而花无意的癔症却越发严重,如今整日缩在角落里,不吃不喝不哭不闹,穆臣也想过再去一趟玄机观,可他根本就耗不起这个时间,派去求救的探子回信,玄机观里荒废得不成样子,更别说人了,就是野草也有半人高。
      穆臣也让人留意了缙云楚家,那个命簿里自己最后选择的一方,到底是哪里特别呢,探子也曾回报果过一两回,楚家只是缙云贵族里里很小的一支落魄皇亲,到这一代家主楚若涵虽说行事雷厉果断,眼光又毒辣,却也难以挽回已逝的大局,结果又嫁了个倒贴上门的穷书生,虽听闻年轻时还颇有些才气,就那么一儿一女,她家大郎有天生的腿疾,打小又体弱,用药罐子强撑赖活着,久不出门,可惜那小娘又是个出了名的软骨头,没学着她母亲性子的一丝半点,就半月前,她父亲走了,最近几日又听闻楚家主也快要不行了,莫约是没办法,只得要交给他家大郎打理家业。
      穆臣寸步不离地,一日日一天天陪着花无意,他开始有点不太确定花无意到底有没有得癔症了,她似乎清醒着,但又不像……
      花无意害怕听见风雨的声音,自己可能是同她呆的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有了这种毛病,现在想来,应当是十七年前救自己时撞见过杀人的场面,才给落下的病根子。前几日,外头下了大雨发了洪,电闪雷鸣的,外头劈倒了好几棵树,蜡烛油灯都点不起,就靠着那盏八苦灯熬着,无意缩在角落里,手死死捂住耳朵,没发出一点哭喊声,人却抖得不行,穆臣心里却很无助,这几天他直面了太多他所害怕的,不由得鼻子发酸,拿着灯抱了床褥子坐到花无意身边,轻轻又给她盖上。
      “无意,乖啊,没事的,我在呢,有我在呢……”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他这几天日日心惊胆颤的,字字诛心,他怎么能不怕呢,这话又是在哄谁呢。
      他捂着眼,把眼泪只留给自己唯一剩下的傲骨,他不能让花无意看见会无助的穆臣穆宁息,他的泪打在灯上,发出滋滋地沸响。
      黑暗里,一双手有些笨拙地掰开了穆臣的掌,漆黑的眼里装下了万家灯火,热烈滚烫,她直直的望着他,一动不动,她从未这般看过他,自己就算再不堪,也不会让无意看见自己的痛苦,穆臣偏过头,却又花无意掰过,泪皆落在她的掌心,她瞧着他,一行清泪划过,穆臣看见她眼底的复杂悲伤和不可言说的压抑痛苦。
      “没事了,没事了……”她笑着,泪却不止,她抱着他,明明是那么瘦削的少年,却有着比任何人都要硬的骨头,她宠他,她盼他,她爱他,可这些都是错的,只有他厌她,他弃她,他恨她才是穆臣这个人未来要走的路。她从未用母亲以外的的身份抱过他,一直以来她也在恐惧,怕自己狠不下心来,怕自己真的爱上自己的“孩子”,她只能躲闪,若有一日穆臣戳穿了最后的那层纸,那她又该如何自处。
      不过万幸,这样不堪的自己他还不知道,而且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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