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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阴司 ...

  •   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佛经》

      轰隆!
      “穆阿哥!生嘞,生嘞!是个小子!”
      “小子,是个小子,好啊,好啊,小子好啊,待爹当兵去后能好好照顾你娘,好啊。”
      轰隆!
      “阿,阿大,叫,叫,叫他,阿,阿臣……阿臣,阿,阿臣,我的阿臣!”
      轰隆!
      “穆阿哥,娃的眼被血糊住了,木着做嗦啦,拿水来呀。”
      ……
      “眼,眼睛!”
      “妖怪,妖怪!他是妖怪!”
      轰隆!
      “兵,兵大哥,不是六年征一次壮丁呐?这,这这才过了八个月啊……”
      轰隆!
      “快走戛!兵到嘉峡关了!”
      “阿,阿哥的娃,嗦做。”
      “……呵,那你便留在这好了着!”
      “阿,阿娘!别丢下我!”
      轰隆!
      “啊!阿娘!阿娘啊!别,别杀我!我,我是昭……”
      “可惜喽,这样标致的女娃子,诶,你们,拿去耍耍解解馋啊!哈哈……”
      轰隆!
      “哇……”
      “你个聋耳,哪儿来的娃哭嘛,饿昏头嘞!还以为今晚能开个荤!走喽。”
      轰隆!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太阳光照得树叶儿都刺眼,反而是树影透过窗棂印在一本《佛经》上,黑黢黢的。那本《佛经》,书角破损得严重。今年夏天,热得厉害,蝉实在也闹得厉害。
      少年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少年睫毛长长的,还亮晶晶的,像极了风里的苜蓿花,好看的眼睛都快要闭上,嘴里倒还乖乖念着什么之乎者也。
      “嘶……无意。”
      “嗯?最近越来越没样子了?”少女挑了挑眉,一双纤细的指狠狠揪住了少年的耳廓。
      “痛,痛痛痛!我知错了无意,真的真的。”
      “说说看,错哪儿了。”
      “我不该这般驳了母亲脸面。”这话一说,反倒把少女气得发笑,“你倒好,连脸皮都不要了,瞌睡还有理?”少女笑骂道,这边松开了手。
      穆臣笑得灿烂,伸手揉了揉耳朵,撒娇似的,“无意,这《佛经》我早就倒背如流,不信的话,不如考我一考。”少女头也不抬,低头泡茶,那茶具端地清雅,青瓷上带着点点殷红。
      “说说,整好今日天儿大,如何能静?如何能常?”
      “寻己。”穆臣从容应答。
      “那世间为何诸多苦恼。”少女一边手中忙着自己的事,一边淡然开口,事不关己的样。
      “不得寻真己。”
      “既寻己,人为何而活。”少女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穆臣心里咯噔了一下,每次花无意露出这个笑容,自己准要遭殃。
      “……寻根?”这已然不是《佛经》上的,看来今日是逃不掉了。
      花无意巧笑嫣然,不急不缓地推给对面穆臣一盏热气腾腾的茶,“那,何谓之根?”
      吾命休矣。
      穆臣内心虽然悲壮,面上却从容不迫,二话没说就在大夏天里干了一盏滚茶,后背都湿透了,也不晓得是热的还是吓的。
      “不知……”
      花无意扶额,笑眯眯地打量着穆臣,像盯着耍艺人的猴儿一样稀奇,看得穆臣直冒冷汗。
      “阿臣,不如你猜猜这茶?”
      “……啊?回冽甘甜,余味悠长,不是雀尖便是夏椿。”
      “不再想想?”
      吓得穆臣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弱弱地又啜了一口,抿了半天也没抿出一朵花来,也就抱着一半一半的赌徒心理随意选了一个。
      “夏,夏椿,吧……”
      花无意狡黠一笑,正说着就推过茶盘,“自个儿看看?”。穆臣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掀开盖子一瞧,清水。
      花无意深深看了穆臣眼底一眼,又随即移开,两人都只当作没发生过。
      “如何?”花无意起身开始收拾茶具,却是噗嗤一笑,“嗯,近日里可要买些夏椿了,倒是许久没喝着,可想极了,小少爷?”
      “哎呀!无意无意,真的知错了,我认罚。你,你就歇歇嘴呗。”穆臣一下子趴在桌上,可怜巴巴地望着花无意,轻轻扯了扯花无意的衣角,“原谅我啦?”
      花无意看起来倒是和平常一样淡然,但这耳根就是不争气地发红。
      “不成体统!”扭身就走,差点就被自家门槛给绊倒了。
      看着花无意气急败坏的背影,穆臣低头却勾起了一抹苦笑,又摇了摇头,拈起随风落在书案上的槐花,随手扔进了小炉子里咕嘟,“呵,我又怎会不知呢,好一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绝不……”

      是夜。
      “无意,你怎么起来了,还不睡。”穆臣从书里抬起头,拢了拢蜡烛微弱的光,看清楚了来人。
      “宁息,那,那个,呵呵,没事,我就来看看你睡没睡,怎么,睡不着啦?”
      穆臣清楚花无意是又犯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臭脾气,每次有事,才会叫自己的字氏,不过自己也向来惯着她。“唉,那倒不是,只是啊,某位大家可批评我了,说我不成体统……”再看花无意,她的心思都被他看破,上一秒还心虚得不得了,下一秒一看她却是满脸理直气壮。
      “行了,过来睡吧,我在外面。”穆臣拿远了灯,掖了掖花无意被子,不经意触到了她的手,花无意却是下意识收了回去。穆臣的手僵在原地,面上却不显一毫。
      “你不睡啊?”花无意翻了个身,对上了穆臣越发温润如水的眼,觉着莫名的难过,自己不喜旁人碰她而出于下意识的,但也可能与自己忘掉的过去多少有些关系。
      穆臣淡淡一笑,像全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无意,我现在可有十七了,你知道吗?”
      他的眼睛好看极了,花无意一直都晓得,好像世间所有的良辰美景都装在他的眼里。那样动人心魄,那样干净透澈,那样……孤独凄凉。她不敢,她怕再多一眼自己就万劫不复,她无时不刻不在提醒自己,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无意,我……”
      “阿臣!你早些休息。”她打断他,有些话谁先说破了,那连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她翻过身,脑袋乱糟糟的,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珍贵赌上自己所拥有的全部筹码,起码,她不敢。穆臣敢去赌,是因为年少轻狂,那,自己呢,什么都没有,又凭什么去赌呢……自己不会那样傻。
      穆臣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榻旁,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又在痴心妄想什么呢,只要能和现在一样维持现状不变不是很好吗。
      穆臣捂住双眼,心里的酸涩似乎找到了出口,染得眼角殷红,一颗泪顺着掌心滑落,心麻木了就不会再痛了。就是这双眼睛,给了自己带来了太多的人世无止境的寂寞,他想。生死,变得没有界线。人对寿命的渴望没有止境,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自己样样看得透彻。可,唯独她,她是他的执念,永生永世,什么都抹不掉,早就不知何时起就融进骨血里的。
      烛火葳蕤,也不知蜡里揉进的是谁的心动……

      子夜半刻。
      “梆!”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梆子,隐隐带着些香火味,穆臣清楚地感觉到了强烈的肃杀感,再看花无意,已然睡熟了。穆臣却呼吸骤停,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就像临死之人提着最后一口生气。
      “无意,无意!花无意!”
      她向来睡得浅,外头夜里什么时辰下了雨她也听得出。穆臣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握向花无意的手,却直直的穿了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
      穆臣心里不停地叫嚣着,发了狂地竟握住了烛台,那蜡烛虽燃得到了尾,可那烛泪尽落在了腕上,只是不经意握紧了拳。将灯锥狠狠剌过腕脉,穆臣只能听见自己的脉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打在心上,抽痛得快要死了。血止不住的流,只染得被褥殷红,像冬日里绽开的红梅一般妖冶,惊心动魄。穆臣来不及顾及,也不能顾及自己的生死,眼前却黑了。
      在无尽的黑暗里,似乎,看见了一个小小少年,提着一盏灼人的灯,那灯里像是藏着白昼,却唯独照不亮四周无际的黑暗,可怜得被吞噬殆尽,只能勉强在两人周身布下了一层迷蒙的光晕。少年朝着自己缓步走来,却看不清他的脸。他抬起手朝着自己眉心一点,整个人便像浮絮一般剧烈震了出去。
      “你不属于这里,该回去的。”
      穆臣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感官不断被放大,周身是尽是刺骨的水,能听见心跳的声音,那般嘈杂。自己从未如此清醒,随着水竟也慢慢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渊,惟从心脏股出的一丝丝的暖,又甚至想永远安睡。
      “你是谁。”穆臣的嘴开开合合,只有勉力发出呕哑难听的几个字节。冰凉的水不断往穆臣的喉咙中灌,却出奇的一口也没咽下。
      “奈何桥畔,忘川水下。”
      穆臣的耳朵眼睛一切感官变得都不太清楚了,水中扩散的声音像蒙着什么,穆臣没有挣扎,只是向那盏太过温暖的灯缓缓伸出了手,拢住了在水中四散的光,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花无意已然消失了。穆臣的脑袋昏昏沉沉,眼皮也沉,又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无意……”
      穆臣竟也以为是梦了,稀里糊涂的喊,声音哑得可怜。
      一转头突然清醒,看向自己的手腕,却没有一点受伤的疤痕,自己端端正正躺在自己的卧房中,被褥洁白如初。
      无意,无意应当是无法自行离开的。
      穆臣艰难地坐起身,仔细回想着那个梦,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提灯少年到底说了什么。
      穆臣几乎头疼欲裂,当时,自己好像在一潭水里,是那个少年……
      奈何桥畔,忘川水下。
      阴司。
      这忘川水向来被世人所述皆直属阴司,忘川水洗涤前世功过,奈何桥系前世今生黄泉路,桥上孟婆煮一碗忘川水下肚,忘掉前世所有挂念,到对岸,转世投胎。
      这些,不过是世人所流传的。至于真正的死亡,没有活人会比自己更加接近。
      生而通阴阳,穆臣打小便能看见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花无意也不例外,自穆臣第一眼见到花无意时,她便是个魂魄,虽然自己那时候还是个不足一岁大的婴孩。但花无意把他养大成人,按理来说,她是自己的母亲。
      而他却大逆不道,不顾伦理。
      这次若还有命回来,便与她彻彻底底地说明罢,不管她到底是不是装傻。穆臣默默下定决心,他知道花无意是个聪明人,她一早就看得明白自己的心思。
      他一直以来赌的不是自己这条性命,而是花无意的心。
      穆臣想到那个小人儿顶着张极好看的脸,自己成天和自己闹别扭的模样,低下头浅浅笑了。对她,自己用不着考虑,拿起灯锥就朝着心口又捅了一锥。
      ……
      “小伙子,嘿嘿,小伙子。”
      穆臣一直都相信鬼神之说,也想过无数种这阴曹地府的模样,自己死后又会怎样云云。但自己着实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死后第一眼见到的竟然是个邋遢的瘦峋老妇,头发乱蓬蓬黏在一起的,满脸褶子皱起来,看不见那双狡诈的黑豆眼。
      穆臣一张口,略微思索又把嘴闭上,不敢随意问话。鬼神的人情,起码生人不好欠。这个道理,往往被大人吓唬过的小孩都挺信的。
      果不其然,那老妇开口就问道:
      “小伙子,买寿数吗?嘿嘿。”
      声音实在渗人,像指甲刮在铁片上,笑起来一口大黄牙冲着自己,阴森诡异。佝偻着的人前摆着一只被白布盖起的破篮,篮里却发出极其微弱破碎的哭喊声。
      穆臣确定了自己在阴间的事实,站起身朝着卖寿婆子恭敬行了一礼,便要去寻忘川,转过身刚行了十步之遥,就听见那个难听的声音喊了一句。
      “嘻嘻嘻,天黑了瞎子还怕小鬼!”
      穆臣猛地一扭头,刚还蜷缩着矮小身子,邋遢诡异的卖寿婆子却不见了,只留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穆臣却低头细细斟酌了一番,抬起头时,却闭上了双眼,自只觉得神识前所未有得如现在一般清楚。

      阴司罗刹殿。
      梵谒伽若缓缓睁开了金瞳,挂着散不去笑意。梵谒伽若虽是掌握生死的佛,却也绝不属这道家的阴司。蒋酆离为了这事头痛不已,想来自己这阴司虽说官职不大,但也是生人畏惧,鬼神不近,唯独这梵谒伽若不同。
      梵谒伽若侧倚着玉榻,身段旖旎风情,略显古铜色的皮肤被拢在白纱下,一双金眸微微上挑,似笑非笑。蒋酆离看她了一眼,有些警告似地走到床边坐下,把被褥往她头上盖,把梵谒伽若裹得像个蛹。
      “梵谒伽若。”
      “有何指教?”
      梵谒伽若发自骨子里的妖媚唯独对蒋酆离从来就不起作用,何况现在自己裹得像个球。某人表面上不苟言笑,心想着一会儿定要好好整顿整顿梵谒伽若的品行问题,可一见到她,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你啊。”千言万语都融成了一句话,缓步走到榻边,叠起散落一地衣服,收拾昨夜云雨后的现场。
      梵谒伽若曾有一世是蒋酆离生前的妻。自己死后功德圆满成了世人皆惧的阎王爷,做了个小神仙,去寻妻命簿意外发现自己前世的糟糠妻乃真佛下凡。
      事总是不尽人愿,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妻根本就不认自己。
      也是,下凡渡化本就是神佛职责,只是自己有些仙缘成了个小仙官儿,若人人皆要其负责,那还怎么得了?只得劝自己早些放下。再言,蒋酆离自己也实在没法把这个八荒六合第一等风流人物和自己前世那个温柔贤淑的妻联系起来,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这生死簿上到底是真是假了。
      可这位四处惹风流债的性子,自从知道了自己凡间的夫君如今也做了个闲散神仙,就天天来阴司撩拨勾引,却次次被刚正不阿的蒋大人拒之门外。前月却更是直接向大司倌讨了张天婚书,正大光明地住进了自己这殿里。
      说自己不爱生前妻,定然不可能,梵谒伽若除了容貌,没有一点像自己的妻,但也足够。虽然蒋酆离面上不承认,但不难看出,蒋酆离一开始就认定了梵谒伽若就是自己的妻,而且从来不曾放下过。于是既有婚约在身,也算是老夫老妻,就半推半就,咳,夜夜云雨。
      这位蒋阎王一向公私分明,却对自家未婚妻没有一点办法。也许是做过了最亲密的事,蒋酆离也不再有顾忌,语气里藏不住的温柔,“这么开心?看见什么了。”
      “一个俊俏小生。”一双勾人的眼睛似喜非喜,看似不经意的落在了蒋酆离身上,上下打量。
      蒋酆离没什么反应,甚至还笑了,继续叠衣服,反而有点享受梵谒伽若赤裸裸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急不缓开口:“想激我?想让我吃醋啊。你若敢寻,尽管试试。”
      梵谒伽若笑起来很好看,像明艳的杏花,露出两颗小虎牙。她从来就是一个人,人鬼不近,可现在不一样了。梵谒伽若顺势缩进蒋酆离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你果然不喜欢我了,小离儿。”
      “行了,别撒娇了。”蒋酆离一手兜住她,一手把衣服放远了些怕弄脏她。
      “和你说认真的呢,诶!先说好,你什么时候嫁我,我什么时候帮你。”梵谒伽若双手勾住蒋酆离的颈,狡黠朝蒋酆离的脸上亲了一口,留了小红印。站起身头也不回,挥挥手:“不必送了,小夫君。”
      蒋酆离也不恼,不咸不淡应了一句。拿起一面铜镜瞧了瞧小红印,低低笑骂了一句胡闹,就此作罢。毕竟老夫老妻了。
      说实在话,他还是挺生气的,自从自己这位夫人住进阴司以来,就一改风流脾气,把天上那些同僚给吓了一跳,虽然他们更不敢相信那位梵谒伽若真的会乖乖嫁给一个从凡人提拔上来的小小阴司监。梵谒伽若天天无事,便去捉弄那些游魂,不过游魂这类死后是没有意识的,自然也就不理她。
      虽说也有些生魂会误入这里,来求些还寿之法,只要没有闯进无鬼域的,都会被遣送回阳,至于进去了的生魂,就绝没有生还的可能了。那里的,对于生魂不仅仅是狂热,更是一种本能。
      “司监大人,有生魂误入。”钟劳飞身,单膝跪在案前,从来不见喜悲的脸上却略略有些迟疑。
      “知道了,照例遣回。”
      蒋酆离说罢,见钟劳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方觉得不对,猛地站起身,“朝哪里去了!”
      “无鬼域。”

      穆臣闭着眼抬起头来,那道门上檐竟是如何也望不到头,自己分明看见那些游魂都往这个方向来了。阴间之物就算是魂魄也应能触碰,想必不需要血为媒介才是。这鬼门看起来也不像是能用蛮力推开的,那……
      穆臣微微抬手,鬼门像是感应到什么,向后畏缩去,发出古老悠长的吱呀声,开了一道微乎其微的缝隙。隐约看得见一股连肉眼都可见的黑不断翻涌,如一大团粘腻的墨迹,发出腐烂腥臭的气味。
      是了,无论穆臣心智有多成熟冷静,但总归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十七便敢把死置之度外已属难得,他自诩看淡生死,可,人不可能能与“天生”相斗。
      所谓“天生”。若是一座城敢妄自称作无鬼,那这城里必然有连恶鬼都要退让三分的邪祟。
      穆臣勉强稳了心神,胃里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翻涌,五脏六腑像被狠狠地挤压成一团。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脸上不停有温热的液体滑下,自己不用看也知道,现在自己一定是满脸血糊糊。那种感觉穆臣一辈子也不会忘,来自魂灵的蚕食。有血溅到那抹黑上,发出滋啦滋啦声,夹杂着尖锐渗人的笑。
      自己简直快失去意识,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但穆臣愣是撑着一股劲把鬼门合了起来。这要是放出来了,他有预感,这天下定要不太平。
      穆臣松了一口气,倒在地上,还没缓过来就看见远处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朝着自己这儿跑,真的像一群急着投胎的。穿得倒是稀奇古怪,活像戏班子里的角儿。
      自己想到这里,竟然笑出了声,自己现在还能想到这些有的没的,真是……
      这一笑不打紧,把蒋酆离着实吓了一跳,这真是头一回见到有生魂在阎王殿无鬼域门笑得这样放肆的。
      “钟劳,先带他回殿休养,查清身份寿元后再做打算。”
      “大人,生魂在阴司无法久滞,不趁早遣回吗。”
      “暂时,这少年不简单,莫说生魂,就算是我等阴司监,开了鬼门,有几个还能活的,更不用说凭一己之力再关上了。可你看这少年,仅是流了点血而已……”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那少年主动开了口。
      “几位,便是这阴司之主罢。”穆臣撑起身还有些吃力,摇摇晃晃的,闭着眼但还是极懂礼数地行了一礼。蒋酆离还是有些讶异这少年超出常人的冷静,眯了眼,才堪堪看清了那少年眉眼之间的一点光。
      原来,是个生而通阴阳的。不过,眉心冥火未免太微弱……
      钟劳半蹲在穆臣面前,穆臣也毫不避讳地看着那双混浊的眼,一言不发。
      “跟我来。”钟劳先开了口,站起身来递过去一只手,通阴阳的生魂没什么特别的。穆臣沉默,没有接过那只手,自己站了起来,朝着钟劳微微一笑,算是心领。
      自己随着钟劳走了一段,却没有按自己预料往忘川走,反而被那个高大男人送到了阴司殿,或者说是阎王殿。三百六十五阶乌石,玄铜门两侧锁链拷住两头凶兽,震得锁链铮铮作响,门里哭喊尖笑不绝。
      钟劳在门前顿了顿,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少年,那少年简直冷漠得可怕,于是便添了几分兴趣。穆臣满心烦躁,扭头却发现那个高大男人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勉强笑了一下。
      “你是怎么知道的。”
      突如其来的对话,让穆臣也着实不知道从何说起。
      “什么?”
      “你如何得知生魂入阴司,只有闭了五感才能看得清物什。”一路上这小孩都闭着眼睛,明显是知道这些活死人规矩的。
      “一个卖寿婆说的。”穆臣此时大概也能知晓,那个卖寿老妇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甚至还可能是个大人物。
      “睁开吧,你能看的见。”
      穆臣睁眼,却也看得清楚,那卖寿妇不会在拿自己寻开心吧……
      钟劳挑眉,只是觉得这小孩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转头对着门伸出了手,像握住了什么,凭空一转,整个地面都开始剧烈地震动,门上巨大的青铜兽首兀得张开了嘴,两扇大门应声而开。青石板的廊道极长,直通大殿,廊道两侧共十八抬小鬼石雕,或尖啸或悲怒,却无一例外都样貌狰狞,门外嘈杂的声音却乍停,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这些石雕是什么,应该就不用我多说了?”钟劳主动搭话真的很难得,他看得出,这小孩是个聪明的。
      “我还以为会看到十八出人间惨狱,不过也是啊,总不会大咧咧直接摆在阎王爷家门口。”穆臣稍稍轻松了点,起码面前这个男人,还不算坏。
      钟劳越发觉得这小孩有趣,“想去看看吗。”想吓吓这个沉稳的少年。
      “可以啊。”穆臣笑得狡黠,站着不动了,算定这个男人不会带着自己去。钟劳的确不会,大人绝不会答应让一个生魂乱跑,何况这是大人亲自要的人。
      看着穆臣的笑,自己可算是吃了瘪,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人,大人的那位正牌夫人。这小孩看上去沉稳,实际上牙尖嘴利的样子,不会是那位在凡间生的私生子吧……钟劳嘴角绷不住地抽了抽,还真像是那位的作风。
      从那次对话之后,钟劳也就不再和穆臣搭话了,两人一路沉默,这小孩,蔫坏蔫坏的。钟劳带着自己绕过了前殿,从小侧门进到了后院府里。
      后院里倒是仙气飘飘,一点都不像个阎王该住的地方,穆臣腹议。
      “这是大人尚未成婚的妻重修的,这才这般,咳,缥缈,小……”钟劳差点下意识叫他小孩,这还好没叫出口,不然都不知道是怎么损自己。“小,小公子先暂坐,大人就到。”
      穆臣走进偏殿,四处打量,这阎王府邸的确要比别处亮哈,又回头对着钟劳恭谨一礼,“有劳了……”穆臣张口,却又叫不出人家名字,好歹人家也算陪了自己走了一遭阴曹地府,那要是搁上头也算是过命兄弟。
      “小生穆臣,字宁息。”点到为止,一句不多一句不少,这是明白人。
      “钟劳。”说实在的,自己堂堂阴司督辅,的确是被一小孩给吓怕了,愣是一个字都没敢多说。“走了。”说完就干净利落一个飞身翻出窗外。
      穆臣向窗外探了探,人早就不见了,“不是,这有门不走走窗。”穆臣无奈一笑,内心的确是平静下来许多。
      这阴司监还真是有意思。

      阴司殿往生塔。
      “探到了吗。”蒋酆离站在高不见顶的木架上,手里也不间断地翻,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木匣堆得起码有百丈来高。
      钟劳推开竹门,被灰呛得直咳,“咳,咳咳,大人,您这,这也该,咳,整顿整顿,咳。”两步并作一步赶到窗边吸了一口气。“探到了,咳,穆臣,字宁息。”
      “好。”蒋酆离口中应了一句,“对了,你没事也帮我翻翻,许久没找了。”
      钟劳并不是很想在灰堆里呆着,低头捏诀,木匣子万分艰难地从匣山底下钻了出来,飘飘悠悠地落在钟劳手里,朝蒋酆离一抛,拍了拍满手的灰,挖苦道:“大人,你这业务还没我熟练。”
      蒋酆离被吓得不轻,细品又觉得有点意思,“不,不对啊,钟劳,那个穆臣对你做了什么,嘴变毒了不少啊。”
      钟劳笑着啐了他一口,摆了摆手,又消失在窗外。
      蒋酆离见他这样,倒也觉得不错。吹落了匣子上积的灰,划开两道朱砂封纸。阴司监只有权翻阅修改命簿上记载的前世,至于来世,是由上面的那位掌司仙倌编撰的。这次算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逾矩私自查阅凡人气数。
      蒋酆离起先只是皱了皱眉,脸色越发不好,最后竟看不下去,带了命簿就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就出现在了钟劳面前,钟劳差点一口茶没咽下。
      “大人你疯了!”阴司监里戾气重,神仙被派到阴司来就和凡人无二,受到反噬倒还是小事,无鬼域里的那些“天生”罪无可赦,若私自使用灵力引起暴动,那麻烦就大了。
      钟劳很快就收敛了声色,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像蒋酆离这样克制到可怕的人绝不会这般失态,“老蒋你先冷静下来!”
      “你想让我怎么冷静,穆臣呢!”蒋酆离完全没有听进自己的话,钟劳大概能猜到这个小孩,绝对会改变这个天地。
      “大人可是在寻我。”穆臣撩开纱帐,从内室里缓缓踱步出来。偏殿里却一下子没了声音,过了许久,蒋酆离才开口:“穆臣,你是怎么来阴间的,又为何要来,可有人谋害于你。”
      穆臣冷脸,暗讽:“怎么?大人不要说没看过我的命簿。”蒋酆离像突然被人抽掉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上,失魂落魄,反应也迟钝不少,又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这个凡人又何曾知道……”从内衫里拿出一册黑木简,细细端详。
      这才记起,自己已经死了。
      穆臣的眼红了,一滴泪悄然无声地落在地上,却死死盯着自己的命簿,双手紧紧绞着袖角,有些颤抖地吐出一口浊气,“呵,是啊,我就是个凡人,现在也的的确确死了……”
      穆臣顿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早就满面泪水,偏过头去胡乱抹了抹,“大人不就是想说我不该现在死吗,直说便是,多少寿元我都不在乎……”他自嘲,原来就算不后悔,但也会像那些烂俗人一般留恋生的滋味啊。
      自己最后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你可知道!”蒋酆离突然暴起,瞳孔黑得可怕。钟劳也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了木简,语气出奇镇定,“都冷静点。”独自翻开了命簿,将里面的内容一字不差尽数读了出来。
      “穆臣,字宁息,生于缙云颂图之疆界,生母难产血崩而亡,生父于其八月征兵战死,亲人逃离。生而通阴阳,命,命带……”钟劳突然像被人扼住咽喉,一个字也说不出。
      穆臣一言不发,反倒是蒋酆离像疯魔了般,握住了钟劳的肩。“你说啊,说啊!怎么不说下去!让这个凡人听听自己是多荒谬!”穆臣轻轻掰开了钟劳的手,接过命簿,却看见……
      “命带帝格。”

      穆臣年十七投缙云楚氏门下,历五年平定缙云、颂图战乱,建庆安,国都永定,封开国元君,年百而寿寝正终。
      “你可知你这一死,会牵扯到多少天下生灵,穆臣。你不仅仅是人间的王,更是一个轮回的更始,你牵连的不止人间,还有天地众生你明白吗。”蒋酆离看起来完全陌然了,“不管你为了什么原因寻死,但现在你必须回去,离年末你过十八生辰还有两月……”
      “大人,我想你是误会了。”穆臣淡淡打断了蒋酆离,钟劳也能大概知道以他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在意所谓苍生大业的,自己虽阻止不了什么,起码,起码还可以保住这个小孩,那就够了。
      “我不想做的,谁都拿我没辙。”穆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脸色苍白,唇却殷红如血,十分诡魅。“对了,我也就出于礼数尊称你一声大人,还请大人记住。”
      “穆臣!”钟劳怎么也想不到穆臣会这样性情乖戾,出声阻止,人竟妄图与天相斗。
      “不如,就趁此机会和大人一一讲清罢。”穆臣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这是打算鱼死网破了。“第一,我刺锥自杀,更没有人逼迫。第二,你所谓的苍生与我没有一点儿关系,我巴不得那些人一个都别活着。第三,我来阴司确有私心,你若能,那我便能,你若不能,就恕小生不能从命了。”
      “……我答应你的条件。”蒋酆离松了口气,只要还有的谈就一切好说。不为财,不为权,不为寿,那只有一种可能。
      穆臣笑意浓重,对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要三物也只要三物,一具凡身,一缕魂魄,一册命簿。”
      蒋酆离晓得他寻这些为的都只是同一人,只可怜了这般少年郎,承了他所不该承的。
      “跟我来。”蒋酆离拾起命簿,轻轻开口,推开殿门径自向外走。
      “睚禺。”穆臣默不作声跟着他,只听得他低声念了这么一声,便不知从哪跑来一只小兽,龙首鹿足,脖子上还挂了大串的铃铛。
      小兽像婴孩般啼哭了一声,身躯就如同高马,却温顺地俯下,待两人都坐稳了才腾云飞奔。
      “你毫无灵力,这般最为稳妥。”蒋酆离控着缰绳,头也不回,穆臣则更没有好脸色,冷脸无言。
      “她,那孩子是个怎样的人。”蒋酆离方才完全冷静下来,自己虽占理,但着实话有些过,总是有些愧疚在的。
      穆臣的手拂散了漫天的雾,自顾自地笑,“我叫她无意,花无意。我不晓得她从哪里来,年岁又如何如何,甚至我从来都没问过她到底姓甚名谁,呵呵。”说到这里,穆臣自己都笑,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怎么就不多问问呢,现在连寻个人都这般麻烦。
      “可我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碍事,我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一辈子爱她?”蒋酆离偏过头,所有自认情深不渝的人说的都是这套说辞,自己反倒觉得不是这般,自己却又说不上来,便看看这和自己性情颇像的孩子会说出什么来。
      穆臣也回头,与蒋酆离对视了有一会儿,才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下。
      “不管她怎么样,最起码我得护着她,不然自己简直就不是个人。”
      穆臣在蒋酆离的眼底,看到的是和自己一般无二的爱和寂寞。不过,他比自己幸运罢了。
      这就,算是和好了吧……
      一个日头起落,睚禺才沾了地,虽说也是仙气飘飘的,但总归与阴司后府有些不同。“所有的亡者命簿都在这里了,你有几成把握能找到她。”
      “十成。”穆臣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也没了血气,冷汗贴住了有些散乱的发,显得可怜,口气却一点没小,推门进去。蒋酆离心里不由得一酸,却不知道在难过什么,也跟着进去。

      轮回阁又与往生塔有点不同,轮回阁里大多放的是生死簿上寿元已尽的死者生前之事,待那人轮回转世之后,对应的命簿就会消失,和今生的命运写在一起,也就是凡人所说的因果报应。简单来说,就是放置游魂命簿的地方,而往生塔里放的都是生魂命簿。
      这里明显比往生塔干净多了,命簿也比往生塔的少上一些,毕竟游魂很快就会转世投胎。
      “如果仅凭一个虚名,我也不敢保证是不是她。”蒋酆离有些为难,在一堆堆叠的和小山一样高的竹简里左拔一个,右抽一个,花了许久竟找出足足三百多卷。
      穆臣自知自己时间不多,她等不了,抬头看了一眼蒋酆离。
      “……那便只能借你记忆一用,失礼了。”食指朝穆臣额间一点,渗出一滴血珠,还带着点点火星子。
      蒋酆离大概能猜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只个魂魄。”
      “是。”
      “你也知道通灵之血可以暂时让一个魂魄也能碰的到器物。”
      “是。”
      “所以你在用你自己的血养着她。”
      “……是。”
      蒋酆离怎么也想不到他真的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与天相斗的地步。
      “就为了一缕游魂,你甘心就这样长眠忘川吗,你现在,真的甘心吗……”
      “够了!够了,别说了,我只是再想见她一面,没有什么甘不甘心的。”
      所有的,帝位,天下,权力,财势,自己在乎的那部分无非是为了让她过得再好些。再说,他不甘心又如何呢……他也是人,也会有欲望,只是自己想要的看的要比旁人明白些罢了。
      蒋酆离瞧着他,却像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实际上性子却比谁都倔。自己那时还尚在凡世,年过半百才娶了方才豆蔻年华的伽若,最后,也是不得善终……若早早遇见,想来,也是这样罢。
      “给我看看,也过了许久,自己竟记不清了。”穆臣望着血珠上炸开的火星子发呆,自己真的记不清了吗,关于那段污秽不堪的过去,以及那个遥不可及的人。
      “你既想看那便去,那个被自己遗忘的角落里,到底藏了谁的秘密。”蒋酆离的那双冰凉的手覆住了穆臣的眼,无尽的黑暗中只有一丝丝凉意透过掌心传过,让人能忘掉所有悲欢,直到天地独剩她一人。
      “风兮露兮归瑶楼,云兮邈兮落花舟。巧兮倩兮笑归人,乔兮迁兮……”后面的词,自己却听不真切了,悠扬熟悉的小调像春水一样温柔,直至将自己彻底淹没,自己到底忘掉了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阴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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