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须臾》步晚簪

7、金风玉露一相逢

　　年施菀与沈妆迟见到倦初时都是心下一惊。想自己也是天香国色，那瑶阶姑娘也是明艳动人的女子，却在见到这个女子时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见她一人，世间再有多少粉黛也都只显得颜色淡薄。
　　瑶阶见到倦初，冷冷的睨着她，道，“你却还是来了？”
　　“我不是来找你的。”她看也不看她一眼，搀扶着母亲，越过绛胥、夕隐等人，直走到摇着一柄蒲扇煎着药的桃李花面前，双膝一曲，已跪在他面前，“请大人救救我母亲。”
　　“初儿……”玉蔻夫人见女儿如此，心下多少知道她在这些人面前是有些不自在的，然而心里又实在是记挂自己，因此只好压抑着心下的澎湃汹涌，只当看不见那些人。
　　桃李花悠悠的扫了她一眼，也未说请起，便掠过她，走到她身后陆清远搀着的玉蔻夫人身侧。搭上她的手腕，眉头微攒，摇头晃脑道，“我行医数年未见过这么有趣的症状，如今却接连给我送来了两个……”他一抚衣摆，又端然坐回了药罐之前，看着倦初道，“恕在下无能为力。”
　　倦初睁大了眼睛，似是难以置信，“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可续命几日，七日后必死。”桃李花说。
　　倦初惊恐的回头去望母亲，玉蔻夫人却似乎早就料到，并没有太过激动，面上反而是含着笑的，“如此，便有劳大人费心。”桃李花点点头，继续摇着扇子煎药。倦初便起身，走到母亲身边，神色黯然。
　　“你再过来一下。”倦初回头，桃李花却是对她招着手。她刚走过去，桃李花满脸笑意，把扇子塞进她手里，“来，帮我煎药。”
　　“……要如何煎？”
　　“随便，怎么都不妨的。”
　　“……”倦初无语。
　　“没关系，反正不管煎成什么样子，那个木头也只会说不妨的。”他嬉笑着对她说。
　　“这药是给谁的？”倦初皱眉。
　　“他。”倦初顺着桃李花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绛胥正对自己淡淡的笑着。他的脸色比分别时还苍白了几分，已不见什么血色。然而眼神却还是奕奕有神的，倦初收回目光，缓缓坐下，沉默的煎起药来。

　　难得热闹，年施菀和沈妆迟便张罗了一大桌子饭菜，又买了酒来，算是一次隆重的家宴。楚靳昶叫嚷着说桃李花家中藏着上好的梅花雪酿，不管桃李花怎么分辨，他都翻箱倒柜的不肯罢休。二人一个跳来跳去，一个忙着追赶，看得众人都是一乐。
　　“玉姑娘可能饮酒？”沈妆迟问道。倦初没什么心情的点点头。沈妆迟便为她斟上了酒，到绛胥处，却有些疑虑。
　　“给他斟满。”桃李花边追着楚靳昶边喊道。
　　“绛胥大人可以喝酒么？”沈妆迟还是有些迟疑。
　　“活不了几天的人了，还有何可顾忌。”桃李花如此说着，倒显不出半点悲伤意味。绛胥也不生气，还是好脾气的笑着，举起碗道，“言之有理。”
　　人都坐定，澹台宴举杯道，“虽说相聚在桃李花的医馆内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事，却也是难得如此齐聚，不得不庆贺一番的。”他说，众人都笑着举起了杯盏。刚要饮下，楚靳昶却又喊了一声，“停！还少些人。”
　　倦初等人还不明所以，夕隐和步今朝却都会意的点点头。
　　正四下望着，只见一灰白衣衫的男子款步而入，口中说着“不好意思，来的迟了”，面上是端肃恭谨的神情，正是当朝一品刑部尚书肃和。风吹叶动，一个素黑色锦衣紧袖的男子亦不知何时出现在席间，他目若墨色琉璃，魅如此夜，却是江湖中杀人不眨眼的玉面郎君晟于。竹枝和玉人歌也缓缓出现在肃和的身后，几个人宛若天降，竟是叫这一席人目瞪口呆。
　　“‘十月桃’今日在此一聚，特来拜会绛胥大人。”肃和率先抱拳行礼道，在席的夕隐、楚靳昶、澹台宴、步今朝纷纷起身，连同竹枝、玉人歌、晟于均向他正色鞠了一躬。
　　桃李花忙咳了几声，“小胥儿人虽说还没死却也是差不太多了，你们行这么大礼，可是还想折他几天的寿命？”绛胥闻言一笑，起身回礼道，“如此大礼，翟某万不敢受。大家共谋一事，各自鞠躬尽瘁而已。还请诸位大人入座才是。”听他如此说，肃和便率先入座。十几人围着一张桌子，更显得热闹非凡。
　　席间谈笑宴宴，楚靳昶见绛胥和倦初二人隔着瑶阶、竹枝，也不说话，便道，“如今宴清都的事已告一段落，却不知绛胥大人何时为自己筹谋婚事？”倦初正兀自饮着一杯酒，听到这话直把酒呛到了嗓子里，又忍着不肯咳嗽出声，秀眉轻轻拧着，别有一番妩媚颜色。这一日见绛胥和倦初二人间别扭的举动，沈妆迟已看出些眉目，当下也应和道，“说起来桃大人这草堂向来冷清，也好久没办过喜事了，若是绛胥大人心下有意，又不嫌这里简陋，不妨择日在此将婚事办了。”她看着桃李花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下偷偷一笑，继续道，“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倦初故意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却见夕隐、楚靳昶、竹枝，连着肃和等人都用目光若有似无的看着她。当下脸上一红，饭也吃不下去，便将筷子一放，“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瑶阶见她如此，冷言道，“你激动什么？又没说是你。”
　　倦初似是被人踩到了尾巴，回嘴道，“是谁也无妨。我此次也不是为了他而来的，本也以为他已经死了。”她话说得急，有些口不择言，大家听得都是瞠目结舌。绛胥忍不住咳了几句，“哪有那么快死……”
　　倦初忍不住瞪他一眼，“谁知道你这慢条斯理的脾气，死都死得比别人慢些！”
　　听到这话，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楚靳昶更是前仰后合，一口酒呛到嗓子里，拍着陆清远的肩膀道，“笑死我了，哈哈哈~死都死得比别人慢些，这话用来说绛胥，还真是不冤枉他……”
　　倦初知道自己话说的古怪，无奈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眼睛偷偷瞄了一眼绛胥，见他也是忍俊不禁，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目光是自己早已习惯了的温柔。她脸一红，进退不是，嘟着嘴站在那里。入夜的风轻轻柔柔的将她月色的罗衫吹起，她亭亭玉立着，美得宛若仙子。
　　玉蔻夫人是知道女儿这倔强脾气的，便对绛胥道，“若是能将初儿托付与你，我也算是放心了。”绛胥起身行礼道，“夫人，承蒙不弃，我定会一心对她，穷此一生，绝不敢辜负。”
　　听他们二人只两句话便为自己定下了终身，倦初忍不住走到玉蔻夫人身边，“母亲，女儿不想嫁人，唯愿一生陪着母亲。”
　　玉蔻夫人目光柔淡，她轻轻抚着倦初如墨般柔顺的青丝，“傻孩子，母亲时日无多，亦不愿成为你的负累。将你好生托付了，我才能安心离去。”
　　绛胥已扶起了倦初，语气温和，“之前的事，全是我的不对。可还我的生气？”倦初摇摇头，并不多话。比之来时，神色更黯淡了几分，“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息。”她并不看他，只转身回房。
　　无论如何，终是定下一门亲事。楚靳昶等人皆是举杯豪饮，商量着喜事如何操办，并约定这些天大家全都住下，好好聚一聚，倒是一派喜气洋洋。

　　自倦初一来，桃李花便将这煎药的差事交给了她，自己整日晾晒草药，看看医书，倒也闲适。晟于天天被楚靳昶约出去比试武艺，不胜其扰。玉人歌却几次流连在玉蔻夫人的房外，面色有些担忧。
　　院子里，绛胥、夕隐、肃和、澹台宴几人围坐在石桌前，“如今朝堂上下太师党羽甚密，党同伐异已有时日，殿下眼前之人亦多为太师心腹。前日太师竟敢假传圣旨、污蔑兰陵王，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如此看来，却是靖难的最好时机了。”夕隐说道，目光询问的看着几人。
　　肃和点头应道，“确是如此，如今在朝堂之上，即便不是真心归附，却也不得不见机行事权谋依附于太师，否则可当真是举步维艰。”澹台宴攒眉不语，只看着绛胥。
　　“靖难。”绛胥一向清淡若水的目光倏然深邃了几分，墨色的眼瞳里是看不见的幽深，“若是靖难，这矛头所指便不是太师，而是皇上……”他心下思量着，摇了摇头。
　　“当今圣上昏庸无度，又如何伐不得。”
　　“自然是伐得。只是，他毕竟是兰陵王同父异母的弟弟。”绛胥说，“兰陵王即便不偏安江南、甘于现状，却也会顾念血脉亲情。恐怕是下不了决心的。”他目光聚起，“为人幕僚者，忠主之事尔。”他说完，复又摇摇头，负手向倦初走去。

　　“唔……”身子突然被人从后揽住，倦初回眸，正撞进绛胥柔情似水的眸子里。她脸上一红，推他道，“不要……很多人……”他猝不及防在她的樱唇上轻轻一啄，她脸颊愈发在透明中漾出红晕。
　　“若我有一日想偏安一隅，过采菊东篱下的生活，你可愿随我？”
　　倦初歪头看着他，“可以说不么？”
　　绛胥想了一想，“并非不可，但最好是欣然同往。”
　　“那还问我做什么。”倦初瞥了他一眼，见他沉默不语，又说，“只要你能安安稳稳在我身边便是好的。若真可以过隐居避世的日子，还省了我为你提心吊胆。”
　　“你一直都是为我担忧的么？”绛胥问。
　　“在这些皇亲贵胄身边，我总是不安心的。”倦初淡淡说道，起身将药汁倒进陶碗里，小心的吹了几下，放在一旁晾着。
　　瑶阶远远的看着他们二人神色和谐、举案齐眉的样子，心下却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女子，无论怎样任性的伤他、恼他，他却始终将一颗心吊在她的身上。为她喜、为她忧，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情不自禁。只有在她面前，她所熟悉的那个淡定自若、无所不能的绛胥才会也显得忧虑、无所适从。她叹口气，或许是一物降一物。当年那个痴心的女子如何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从此紧紧追随，不离不弃。他却只是好言好语的劝着，笑模笑样的对着，心却从未给出过半分。也正是如此，她才在绝望中连性命都不要，也要给他种下这世间狠绝的“情花毒”，便是要他活着一日都饱尝这寸寸的相思之苦，直疼到心肝脊髓，让他无时无刻不体会着肝肠寸断的煎熬。

　　大婚当日，倦初静静的坐在镜前。她一身红衣艳若牡丹，束腰绶带，纹金裹胸，层层叠叠的罗裙上缀着闪烁的宝红碎晶，流霞般垂坠的织锦广袖，在一段玉白的手臂上时不时滑动着。只是薄施脂粉，已是惊艳了众人。年施菀和沈妆迟赞叹着，“这世上最美的新娘莫过于玉姑娘了。”
　　倦初莞尔一笑，直让人醉到了心底。
　　“且慢！”刚欲为她盖上凤冠，瑶阶却走了进来。她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镶金木盒，径直向倦初走来。倦初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做新娘子的人，怎么还能这么素净！”瑶阶说着，不容分说的拉着她又坐下，打开盒子，取出毛笔，润了胭脂，又蘸了些许金粉，在她额上细细的勾勒出一朵五瓣梅花来。倦初任由她摆布着，也不推辞，亦不言谢。妆毕，瑶阶又打开那木盒子，取出一串金丝水晶来，套在她手臂上。
　　倦初淡淡的看着她，只听她说，“这串金丝水晶是我家传，也是颇具灵气的。这个地方偏僻荒凉了些，不过有它做嫁妆，也不算太委屈了你。”
　　倦初看着自己的手腕，那水晶颗颗晶莹，精致而均匀，在光线下淡淡闪耀出金色的光芒，甚是好看。“谢谢。”她不知说什么，只简单的道谢。
　　“快出去吧。莫要他等得急了。”瑶阶撇着嘴，为她戴上凤冠。又遮上盖头。

　　拜完天地高堂，再对拜。便是礼成。
　　大家看着这一对新人。新郎相貌斯文俊逸，气度清隽，新娘姿态婉柔，媚骨天成。当真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在欢笑声中，送入洞房。
　　绛胥为她挑开盖头。倦初微微垂着头，是难得柔顺沉静的模样。她有些羞怯的抬眼看他，他竟被这一抬眸攫住了心神，看的有些痴了。倦初也是痴痴的望着他。这个男子，终于成了她的夫君，她竟然真的嫁了人。恍惚间，自己已被他拥入怀中，“初儿……”他唤她的名字，恍然若梦。她轻轻推开他，起身取来桌上的交杯酒，将一杯放入他手中，眉眼都带着羞涩的笑意。他会意，温柔的看着她，手臂环过她的，与她共饮下这交杯酒。
　　倦初刚要将杯子收起，身子已被他箍紧，他的唇有些冰凉，覆上她的唇瓣，她浑身便泛起一片沁凉的醉意。
　　“咳咳。洞房花烛是入夜的事，新郎官可不要忘了外面的酒席。”楚靳昶在门外高声道，夹杂着几人的笑声。倦初脸上一红，忙推开了绛胥。
　　绛胥十分受用的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乖乖等我，我去去就来。”

　　倦初推门而出，信步在小园中踱着步。月上柳梢头，月光淡淡从头顶洒下，透过荫蔽的大树，显得格外静谧。她听着前堂推杯弄盏的十分热闹，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一坐便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有些乏了，便起身打算回去。绛胥正在她背后站着，也不知是何时来的。
　　“怎么不叫我？”
　　“第一次见你，便是这样的背影。”绛胥眉眼带笑，流露出一丝醉意。
　　“那时我并不喜欢你。”倦初想起那日，这个师爷给她的印象可谓是“自大、无礼、没有半分正经”。
　　“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绛胥对她笑着，手指捏起她的下巴，“如此说来，你喜欢我比我喜欢你要晚，该如何罚你？”
　　“却不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
　　“在你说‘不妨事’的时候。”倦初看他。绛胥忍不住笑了，“确是不妨事的。”他凑近她的脸颊，“习惯就好。”倦初无奈，娥眉微微一动，绛胥已打横抱起她，大步向房中迈去。倦初吓了一跳，却一动不敢动。
　　“会害怕？”绛胥调笑的看着她，“你到底知不知道嫁做人妇是怎么回事？”
　　“我自然是知道的……”倦初脸颊烫得很，不敢看他，嘴里咕咕哝哝也说不下去，只牢牢勾住他的脖子。
　　“哦？那便让我看看你是如何知道的？”绛胥看她如此，甚是有趣，忍不住逗着她。她的眼睫微微颤着，头埋在他怀里，不肯抬眼看他。他将门带好，轻轻将她放上床榻，期身压上她的身。倦初紧张得手足无措，眼睛也不知该看向哪里，只抿着嘴不说话。
　　本欲挑逗她一番的绛胥忍不住哑然失笑，倦初有些恼的瞪着他。
　　“我说娘子，你如此恐慌，夫君我却是不敢冒犯的了……”绛胥似是有些为难，手指却挑起她胸前一缕头发，若无其事的缠绕着。手臂不时碰触到她的身子，可以感觉到她的颤抖。
　　“绛胥……”倦初突然唤他。
　　“嗯？”他已翻身侧躺在她身边，将她拥在怀里，与她十指交握。
　　“从此以后，你只许有我一个。”
　　“我只要你一个。”
　　“你，不许随便死掉 ……”
　　“…… 咳咳。”绛胥看着她蹙紧的眉头，“我尽量。”
　　“若你死了，我也不会独自活下去的。”倦初说完，抬眼看他，“你还敢不敢死了？”
　　绛胥笑着答她，“…… 娘子不许，我自然是不敢的。”
　　倦初扑哧一笑，倚在他怀里。过了片刻，她有些害羞的抬起头，迎着他温和的目光，她半撑起身子，手指覆上他的衣扣。绛胥淡淡的笑着，看着她的呼吸渐渐有些紊乱，愈发显得手忙脚乱。他按住她的手，稍一用力便把她压在了身下，“娶了个笨娘子。”他笑着，“还是得自己来……”他手指灵巧的解开自己的衣扣，复又轻轻一拉，将她身上那繁复的礼服从肩膀扯开。盈白的肌肤如无暇美玉，暴露在他眼前。细致的亲吻如清冽的小雨，一寸一寸蔓延过倦初的身子。倦初抱紧了他的脊背，忍不住微微抬起了腰身，他牢牢的将她托住，用力的将她按向自己，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屋外风声细细，树叶窸窣作响。一弯金色的明月游弋在湛蓝的夜空中，纤云浮掠而过。如此良辰如此夜，直看得人倾心迷醉。一片树叶悄然飘落，不知是惊起了哪一片尘埃，又或是荡起了哪一波的涟漪？
　　红色的喜烛烛光摇曳，影影绰绰照进红绡帐中，氤氲出旖旎春光。细密温腻的湿汗包裹着两人，愈发不能分开彼此。情不自禁的吟哦细细碎碎，让倦初羞愧难当。绛胥的喘息声也愈发粗重急切。他心爱的女子柔媚欲滴，一张娇颜带着些许羞涩，千娇百媚，婉转承欢。
　　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