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咏叹：国君教皇又吵架了》无归宴

3、侍神者

　　离内城门不远的临时地牢。
　　某个刚被称为比宫廷宴会上一多半小姐还令人惊艳的男子坐在角落，他双手微微交叉置在膝头，阖目养神。
　　地牢中其他人或多或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同样闭着眼的，显得毫无生气，而这家伙显然与众不同，不接地气得很。
　　此是希莱因奉行神谕，开始在中南大陆巡查有关死灵的第二年，对很多地方的地理文化风土人情，已有了一定了解。不过大多时候，也仅停留在单纯知识层面，没有经历，没有联系，自然没有共情。
　　屋顶的水一滴滴打在茅草和灰砖上，仿佛为某人贴心地计时。沿海气候潮湿，茅草混着石灰搭砌的墙壁常有大半湿冷，在里面待久更是寒气刺骨。
　　他在等，也许可能的结果是响潮城被攻破，奥休斯和他的军队以胜利者姿态进入城中，当然帮助奥休斯调用禁忌死灵之力的巫师也会现身——他此行的主要目标。
　　奥休斯军队准备更充足些，有巫师暗中相助，确实略强些。但响潮城城防和兵力配备倒也并不令人毫无信心，紧急固守不至于无还手之力。
　　只是，实力并不悬殊的攻城战，很可能意味着一场绞肉机式的战斗，拉锯战更代表攻方多次轮输转运和守方刮地皮的困境，血洒在泥土上很快干涸，对地区生态却是不小的摧残。
　　如果胜利来得过于惨痛，则将愈发引起仇恨和报复，烧杀抢掠，乃至屠城，有巫师在的情况，希莱因可不希望这里又凭空多出一城死灵，成为给巫师练手的材料。
　　还有条不成文的传说性规定，近海地区无法承接过重的“杀戮”，腥气会随海风散进航线尽头的黑色深渊，坠入咸水中的血肉和断肢能唤醒深海中的巨口。
　　因而，他会适时地出手帮助占据优势的一方，以期尽快结束战斗和城主之位的更迭，再查明巫师由头将这事处理掉。
　　兄弟相残或是争权夺位的戏码，自古至今惯常得很，不是他有必要关心的，既然被“请”进了城中，静静等候便是。
　　听上去似乎很残忍，假如奈林多一方暂时失势，在经过希莱因权衡判定，觉得火候差不多后，失势方会遭受双重的致命打击，再无翻身之力。

　　此时的奈林多和托伦安……
　　“我的将军啊，敌人都要打上墙头了，你着急些行吗？”
　　“……我的城主啊？你这哪是着急的样子啊？”托伦安学着他的语气阴阳怪气回了一句后，终究还是受不了这种说话方式，“有命令快下命令，没命令哪舒服哪待着去，城破了看我第一个把你卖了。”

　　“先生？”
　　亚朗缩了缩脖子，朝两手哈了口热气，地牢中实在太过湿冷，他很快注意到角落中格格不入的人。
　　“你很冷么？”希莱因睁开眼睛，微微侧头迎上对方的目光。
　　“当然，这儿的情形确实难熬，难道你不……？”
　　话音未落，只见他伸过胳膊来，手掌搭在自己肩膀上。还没等开口询问，便感觉到五脏六腑连同血液霎时如沸腾一般，很快驱走了体内湿气。阵阵扩散的温热又逐渐升高变成灼烫，令亚朗开始招架不住，正想抬手挪开希莱因的手，便见对方已心知肚明及时收回了胳膊。
　　“你身上流淌的血脉很适合成为祭师。”
　　亚朗自认还有点机灵和小聪明，从遗昼之地一路流浪奔波，还要照顾养母和小婴儿，寻常人很难做到。然而，来到响潮城，一天已有两人接连识破自己茨密尔血脉的身份，茨密尔的音节读法在今日之前，几乎遥远到要淡出他的记忆。
　　眼前这个跟自己一样身陷囹圄的人，他不同于奈林多留意证据巧妙套问身份。那方狭长羽睫凤眼，目光悠长又只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熹微片刻，便一槌定音，没给他留下留下丝毫余地，也不在意他是否辩驳。
　　“你也知道我的家族？”
　　“神确曾授予一部分被选中的人以弥光之血，但你具体属于什么家族，我不感兴趣。”
　　亚朗眨了眨眼睛颇为意外，似乎首次听人说出这样的话，加之对方刚刚一点小动作便驱赶了自己身上的寒冷，想必也能用法术御寒，怪不得如此从容自若。
　　真是个高深莫测的人物，他心想。
　　冥冥中像是为了否定他的想法，希莱因站起身，将衣服领口紧了紧：“确实很冷。”
　　“……那你说的关于祭师的是……你是祭师吗，或者很了解？”
　　“不是，但会的也差不多。”
　　“真的？”亚朗的重点完全聚焦在了“会的差不多”上，“那……恕我冒昧，你能教教我吗？有关什么的都行。”
　　“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唔，是啊，现在我们还被关着，”亚朗被拉回现实的处境，他小幅度地向四周张望了几眼，“还不算太糟，城主像是个讲道理的人，等有机会同他好好解释，应该会放我出去。最麻烦的是，城门卫兵身上趴着死灵，整座城弥漫着浓郁腥气，似乎有人在诅咒这座城。可这么深的感觉我却快进城时才感知到……情况太棘手了，也就城主身上……”
　　希莱因没有回应，他环抱双臂站在牢门口，注视着阴暗潮湿的走道，不知道在想什么。走道尽头的拐角处，一个站岗守卫的士兵无意间和他的视线撞上，竟没来由地心头一惊。
　　“……先生，是因何被关进来的呢？”
　　“实际上我并不清楚。”
　　“可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我该担心什么？或者说，你真正在担心什么？”希莱因终于回过头来，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若是城主大人守不住城，城破，城里的人包括我们都会死，我母亲和弟弟现在都在城中啊。”
　　“那你应该祈祷快一点城破。”
　　“啊？为什么？”亚朗又收到了在他的认知范围内，最不可思议的回答。
　　“奥休斯攻占响潮城只是成为共主计划中的一步，避免之后的计划中响潮城背后偷袭。不会希望损伤名望，即使那个巫师想多杀些人他也不一定会同意，其实奈林多愿意向他称臣事情会更快一点。”

　　“呵，封到谷兰城没两年，奥休斯这小子野心大得很啊！当年在宴会上敢做不敢当，还处处出丑，现在已经想要王位了么！”托伦安嗓音很大，明显是骂给前来突袭的军队听的，平时这人硬邦邦的话语不多，当下杀红眼倒是尽情宣泄了，“我要是向那个毛头小子低头，枉为中南大陆第一将军！”
　　“他好像本来就不是啊……”奈林多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得知对方军队行至城门森林外的黑山丘后，响潮城也立刻悄无声息地准备起来，按理说军队夜不过林，突袭至少该在天蒙蒙亮的时候。
　　但正在万籁俱寂、夜色浓郁之时，不远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透着鬼火般的阴森，时远时近飘飘忽忽，却又有一丝萤虫夜光的浪漫。
　　跟随微弱火光的是疾行的士兵。未围城，选择云梯蚁聚、夜间强攻坚城利壁，这对于奥休斯可不像什么占便宜的事。
　　然而，西门在经历天灾后当属响潮城最薄弱之处，那场所谓的天灾微小而诡异，被上任城主当即严密封锁了消息，只称例行修缮，对外毫无异样，难得奥休斯连这种消息都能查到。多亏奈林多在王城也有着自己的情报网，早做准备，西门若深夜直接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情形殊难预料。
　　夜色愈发浓郁，月光被云雾全然遮蔽，夜晚的寂静却在转瞬间被撕裂开来，点点火光不再试探性地摇曳在边缘，它们疯狂地跃动、叫嚣，联结成片，像是催命的魔符。
　　“敌袭！敌袭！”
　　“西门遭遇攻击！调集所有军队守卫西门！”
　　“弓箭手准备——”
　　一波箭雨倾泻而下，耳边只听得弓弦松动，利箭呼啸，未及反应，时间也被人的手拿捏在开合的刹那，迅速随机决定了一个生命的归宿。惨叫声却是绵绵不绝，将恐惧的时限拉至最长，看不见尽头，攻城梯上的身影黑团般翻滚下坠撞开一片，城墙上守军尸体亦铺了一层。
　　天光微亮，局势胶着之际，托伦安带小队从北门出发，出城时还不忘叮嘱守卫注意警戒，遂绕行至西门敌军的后方。数次攻城未果，背后突然喊声震天，使得奥休斯军队心思涣散、进退两难，强喊口号硬着头皮回击。
　　只见某个自诩中南大陆第一将军的家伙，拿过一杆长枪横挑下劈，策马冲锋，马蹄所踏之处势不可挡，还无所顾忌大放厥词。
　　并被城头观战的奈林多默默地友爱吐槽。
　　总之，两方单论声势都很浩大，至于参战具体数目……
　　托伦安所带小队人数并不多，时间一长，对敌方只能突击骚扰，并不能形成包抄合围之势，更不可恋战。
　　没过太久，北门外迎来小队轻骑兵的回归，远远看上去和凌晨出去的什么区别。
　　城门上的守卫们林列齐整，□□乃至僵硬地站立在岗位上，数道目光俯视着下面的骑兵，双方以微妙的气氛僵持。乍看去好像是训练有素毫无慌乱，但更确切地形容是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你们的将军回来了，来，快把城门打开。”
　　那是不知何时混进卫兵中的黑色身影，他拍了拍其中一名守卫的后背，兜帽笼罩的阴影下，期盼性眼神悠悠望向城门，复又双眼禁闭。
　　不仅他碰过的守卫，其余守卫也闻声而动，面无表情，机械地上上下下，挪开路障，放下高大的城门。动作更没什么条理可言，笨重的尖刺原木路障，最初由一个人硬推，而后附近几个人才一同上去，有人甚至被划伤，尖刺剖开了不甚精良的甲胄下肌肤，无滴血渗出。
　　感知与认知，皆依一人之视野，一人之心境而调配。
　　奥休斯手下的军队并未全部攻击西门，天边遥远的静谧是掩护，喊杀和奔走声也是掩护，同样助其一队轻骑兵迅速直达北门。
　　轻骑兵鱼贯而入，骑兵中的领袖骑士走在最后收尾，他在马背上勒紧缰绳回头，眼神复杂地朝巫师望去。亲眼目睹这种邪性力量令他颇为忌惮，哪怕是合作方，不熟悉的情况下也避讳过多接触。
　　哪怕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临海之城拂晓之景煞是美丽，周遭景致皆融于其中斑斓壮美，巫师也依然像是块从深重夜幕剪下来的布，永远突兀而不详地垂在城头。
　　骑士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依稀瞧见对方双眼还是紧闭的，似乎某些“仪式”还没有结束，不禁摇了摇头，回身夹紧马背走远。
　　而就在他回身的一刻，巫师身后，另一个身影从士兵中闪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