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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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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落水是大事,在场牵连的宫人发落起来,只从重不从轻。
内廷侍卫熙熙攘攘四面八方扑出去,十中四五不畏严寒直接跳进水中,那架势摆明就是哪怕用自己全家性命换皇子一命也值得。
由于凌筱喊的那一声护驾,明眼人看整个锦福宫就生生分成了两拨人马,一波是皇后的人全围堵在河堤,大呼小叫鬼哭狼嚎,一波则是洛卿的御林军,蛮盛拔剑后四五十人像平地而生的寒冰筑起围墙将展洛卿围在阵中,除了洛卿照样饮酒将玉杯搁下的轻微声响,其他一丝杂声也无。
左列的亲王公爵交头私语,右列的后宫嫔妃惊魂未定。
凌筱也在御林军包围的中心,心跳还在剧震,她已经是第二次触发头痛,两次全无相似,一次直接引起晕眩,一次则让自己不明不白地当起了侍卫。
下一次难不成会人格突变发起疯病?
事端全是遇到凌逸钰之后,她想到这茬,低头去看自己手腕。
不看也就罢了,一看差点背了气去,那凌逸钰何止是五根手指,一眼过去竟有七八淤痕,非但不青不黑,反而盈盈发亮,犹如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她来不及细察便把袖子扎紧,生怕给蛮盛看见。
凌筱有预感,这故弄玄虚的作法瞒的就是展洛卿。
前几日在御花园展昀归就落水一次,侍卫太监都能在枯叶淤泥的荷花池把人用网捞上来,这次只是个半大孩子,人声鼎沸中很快就传来欣喜若狂的叫声:“皇后娘娘,殿下尚有呼吸。”
皇后娘娘斜倚在宝榻上,小指金驱支着额角,因《哪吒闹海》的戏班子全跪在地上,她也不看高台,半阖着眼,似乎钟灵落水的叫声和她没有半点干系。
倒是扉叶往前一步,厉声道:“御医何在!”
章纹早在太液池池岸待命,看来他医术的确为太医院之首,九皇子被抱上来,他接过没有浪费时间唤名,径直解开钟灵衣袍,屈腿垫在腹部偏下,头亦果断朝下,确认他口鼻无脏污,便不断多次拍捶他背后,入腹腔的泥草脏物从口喷溅咳嗽而出。
既然有余力咳嗽便有救,有过落水经验的凌筱紧绷的精神缓缓放松,她倒是有些奇怪,不过月余已遇到多次溺水,她本人,展昀归,还有钟灵,这在前世都是不曾发生的,世事必然受到冲击。
听到扉叶喝令,章纹用备好的休沐长巾抱起钟灵,抱到更暖和的殿中央给皇后回话。
“回皇后娘娘,九皇子还需臣等急治。”章纹额角有细密汗珠,手以一种极度稳定严格的节奏按压在钟灵的腹部,一下,两下,三下,钟灵僵直的四肢微微抽搐,看得人心焦,直至大约有一刻钟左右才哇一声吐出污水。
身旁的御医纷纷大喜,用鹅毛扫动小孩喉口下颚,尽量使他吐无可吐,才能微微睁开眼。
小小孩童在长巾中艰难求生,此情此景放在寻常百姓家里能获家人悲喜交加的痛哭,至少也有双亲念念有词的磕头感恩,但整个殿中冷寂异常,钟灵是死是活并不引起殿中任何人波动,就像台下看了几百遍同样戏码的观众,保持着冷静,安然,沉几观变的态度。
只有一点大家都心有灵犀,就是钟灵遇难,后宫之中又少了一位皇子!
凌筱因这显而易见为何从容的气氛搞得心烦,手指紧握,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她扫视全场,几位带皇子的嫔妃脸上都有藏不住的怡然自得,她们身边呆呆站着的皇子帝姬想去上前看钟灵,都被嬷嬷拉住抱在怀里,不准他们上前。
在后夏的如今,夺嫡已经是在每个人心中昭然若揭的漩涡,越逼近结束三年守孝之期的关键时刻,人性更是赤裸裸地不知餍足。
展洛卿起身的瞬间,全场目光凝在他身上,御林军随他心意散开,他持杖走到章纹身边,低低叫道:“钟灵。”
皇后原本半阖的眼尾睁开,流露出惊讶,波光一闪的眼光来,旋即蹙眉恢复原状,大约是没想到展洛卿会记得钟灵的名字。
钟灵伸手去抓展洛卿袍角,白嫩的小手冻得通红,气息模糊地叫道:“皇兄……皇额娘……”
殿中极其寂静,屏息凝神中听钟灵醒来竟如此喃喃细语,就连皇后冷冰如山川也有动容,叹道:“皇儿大难不死,稚子可畏。”
但凌筱心中生了一层寒冷的茧,她前世便能察觉钟灵对皇后有恨无爱,今日落水之后张口却声声呼唤皇额娘而非亲娘,心思之重,许多成年人也不及。
“钟灵,你是如何掉到水中?”展洛卿问得清晰,殿中王公嫔妃皆可听闻,人人在位上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说一句九殿下眼下神思不清。
钟灵气息奄奄,泪如泉涌,但他太虚弱了,连哭声都发不出来,握紧了袍角那块布料:“儿臣是被人推得。”
殿堂顿时大惊失色,一刹那哗然而起,展洛卿不耐烦地抬起手杖,一刹那偃旗息鼓。
“谁人推你?”展洛卿就势蹲下身,把湿淋淋的钟灵半抱起来,俯身聆听在钟灵冷得发紫的小嘴前,他神色严肃,但钟灵声息越发微弱,又是掺杂呜咽哭声,令人无法听清接下来的话语。
凌筱灵光一闪,这不是典型的传信串供之举吗?接下来洛卿要指谁都听凭洛卿作数,难道展洛卿已经和展钟灵串通好了?可他上轿前还记不得钟灵是谁,难道是和皇后串通过了?
可皇后寻钟灵为依仗,不就是为了和洛卿争夺王位吗?
全场就数凌筱最知前世今生,所以她的迷茫是全场最甚,却也能快人一步,皇室宗亲望穿秋水,只想听展洛卿想发落的究竟是谁,她却眼角已经瞥到对过为首的恒亲王。
恒亲王双眼阴鸷酷烈,一瞬不瞬地盯着展洛卿,他身后的侍卫亦是严阵以待。
“……钟灵说。”展洛卿打横抱起钟灵,钟灵说完话闭目不知是睡去还是晕厥,他回身将小孩交给章纹,光是这一转身就比寻常人潇洒百倍,凌筱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让衣袍翻飞的东风是从哪儿来的,他语带嘲讽道,“姨丈疑心他娘亲在宫中内院纳投名状……欲置其母子于死地。”
死地二字将将落地,展洛卿竟长剑出鞘,以前凌筱只见过那隐匿在杖中的星点锐刃,未见全貌,一拔出来,檀木长杖跟着四分五裂。
夜深如水,但剑刃竟如光纳日月,刺破黑暗,色如霜雪,镂象龙螭,惟见火光如星,切玉断金如削土木!
御林军忠于洛卿,塞外亲兵也打散一同在御林军中训练可见心腹珍重,恒亲王身后侍卫还没来得及呼喝,枪戟已经一同和展洛卿的剑影逼杀过去,不仅从洛卿剑指所向,也从恒亲王身后暗处,埋伏的御林军两边夹击,利刃互相一绞。
恒亲王没想到此时发难,今日冬至,夫人世子又在府中缠绵病榻,必然随侍不多,他震怒之下,回首却发现亲兵已被控制,肝胆俱裂地嚎道:“九皇子与本王何干!即便是太子殿下,难道就可随意纵曲枉直,刑加无辜么?!章纹把那竖子抱来,莫装腔作势,再说一遍,究竟是谁推你?小小年纪竟敢信口雌黄?”
章太医满脸冷汗,艰难答道:“九皇子怕是尚无精力回话……”
他怀里抱着的钟灵,的确是进气多,出气少地喘息中,但闻言手指颤颤巍巍地抬起来对准了恒亲王:“姨丈……杀了我额娘……还想杀我。”
这话一出,天翻地覆。
恒亲王如遭雷击地倒退一步,被兵刃抵住脖颈,他不再看钟灵,怒目圆睁地瞪向展洛卿:“展洛卿,本王自幼见你长大,保后夏疆土,你敢故意栽赃本王,叫你亲皇叔衔冤负屈!”
“保后夏疆土?”展洛卿冷笑道,“父皇为何不回銮,你竟要抵赖吗?”
就连凌筱听到此处也不禁大愣,皇后霍然站起,王公贵卿无一不瞠目结舌,这是要在家宴上治恒亲王叛国之罪?凿凿有据,难道是意欲推翻礼法,叛道登基了吗?
圣上北狩,朝政诸事虽暗暗咬了劲,但大体是求在四面楚歌中求国体顺康,痴心妄想圣上有一天回銮,即便是一封书信来了,要谁登基,谁便可扶摇直上,也就省了这桩桩麻烦。
展洛卿打破平衡,一罪恒亲王戕害皇子,二罪恒亲王护军勾结外族,是把家事国事混在一起发落。
今日冬至,祭奠先人,谁想过会兵戈相见。
众目睽睽之下,展洛卿提剑径直向皇后走去,全然不需要指引依托,叆叇似有非无,他走得这样坚定,甚能绕行在兵刃中喘气粗重的恒亲王,皇后不露讶异,往右后退三步让出宝榻,他道:“谢皇额娘。”
洛卿仿佛真正治愈,明目达聪地坐下,气势惊人道:“挚塰亲王聚集党羽,流放先皇,所行卑污,孤随命吴振将亲王挚塰拿交刑部尚书,照律令刑法徒隶,按覆谳禁之政审问。似此不谙君臣大义,不念手足至情之人,洵为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也。”
这话说完,殿中雅雀寂然,只有吴振戴僵青面具从殿外而入,径直跪在殿中,掷地有声:“喏!”随即起身,腰上悬挂的刀背上铁链绳索琳琅作响,步步朝恒亲王走去。
恒亲王不肯被擒,气喘如牛,喊声之烈惊起殿外水波:“展洛卿你有何证据?!”
此话说得刺耳,如同今日早朝,恒亲王进言太子携宠妃出宫,直呼其名,大有傲慢训示后辈之意,当时展洛卿听了也只是寻常一哂。
没有剑鞘的兵器啪一声横置在桌案前。
恒亲王被怒火冲昏,虎目只瞪视展洛卿,其余人目光则在那柄利刃上。
自它出鞘,便有许多人一直盯着,恒亲王党羽正是因此不敢进言,任凭平日里呼天喝地的恒亲王成了孤家寡人。
利刃最顶端,是一枚血沁玉佩,纹有龙虎,乃天子之物,出征相随。
蛮盛手捧长剑,一一奉给王室宫卿仔细详察。
展洛卿缓缓道:“移六省虎符,封禁亲王府,世子昀归同审,长子太守子石,二子刺史安澜已在塞外江羌革职拿问,在刑部大牢等骨肉团圆。”
每说一句,恒亲王便僵一分,等话音落下,吴振一脚踢在他膝盖处,他扑通跪地,发髻一下散落,众人皆惊只是几日不见,他的白发如此斑驳,必有心力交瘁之事接踵折磨于他。
“挚塰皇叔,三纲五常之中唯有父子之情安能不顾?”展洛卿轻蔑说道。
静默片刻,展挚塰目视长剑上的那块古玉,不由深吸战栗,缓缓叩首,缓缓手执宝剑,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眼泪滂沱,痴笑出声。
御林军以为他要自刎,皆稍微一退,这一退就出了变故。
展挚塰经年不辍武艺,虽年迈,但他猛然发力,掌握利刃,四指顿削一半,以指骨携滔天恨意,血如泉涌时如同投标戟般朝展洛卿投掷过来。
剑影刹那漫天。
御林军闻风而动,然而扼住罪人咽喉已迟,又因其位不可放箭击中令它位移。
展洛卿眼挡叆叇,举手投足旁人会以为他复明,只有凌筱心知昨日摘下巾帕只能看他黑玉般的双目仍目无焦点,也只有凌筱位置上是最近,怎能不近,她刚一掠而起被护落在太子位上,太子之位正是离皇后宝榻最近。
再没空叫护驾了,再说叫也白叫,这帮废物哪里赶得上寒兵利刃破空之速!
展洛卿遽然一立,顿时要闪开,可皇后身边的姑姑扉叶忽然发难,不顾诛九族重罪,迈步朝他背后重重一推,胸腔直怼剑刃而去。
夭寿!这贱人心性和皇后当真是一路!
凌筱已经觉得脑子里痛得四分五裂,甚有血浆崩裂之感,她再一次腾身扑过去,视野摇晃,心里直骂御林军中看不中用。
她旋身点足,从桌案一踏而过,自己也纳闷怎会如此轻盈,但她骑马天赋绝佳,又有武状元的哥哥在前,若不是心脉先天不足,说不定是武学奇才咧?
奇才不奇才现下是没工夫猜测,她一扑过去,凭站位后发先至,整个人扑撞在洛卿身上,洛卿臂弯高热,脸上全是惊愕,这瞎子真笨!凌筱盛怒之下完全不收势头,两个人通通栽倒在皇后桌案下面,再一眨眼,剑已牢牢钉在屏风上,凶险地颤抖着。
一阵剧痛从颈后传出,凌筱心中哀叹不会这么背吧,她见过洛卿兵器之利,一点也不怀疑要是真触到她躯体,岂能有命还?
砰砰倒地之声正如凌逸钰扑到展洛卿,不过展洛卿这次反应快得多,抱住她就地一个翻滚,躲开兵器之下的位置,凌筱没急着爬起来,反手去摸痛处,好险发现那兵器的确划破她衣袖,不过还好,是扎伤她小臂才引发剧痛,这才放心叫唤道:“哎哟。”
展洛卿神色一紧,一手抱她,一手竟来探她鼻息。
“果然还是瞎子。”凌筱哼哼,低语道,“是手臂,不碍事。”
这下蛮盛才到,这小东西失职在前,可谓是速度不快,脾气不小,他戾气甚重,当着凌筱的面狠狠一刀下去竟把扉叶从肩划至肺腹,将活生生的一个女子接近一劈为二,鲜血犹如瀑布暴射而出。
凌筱当头劈脸被血浇灌,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婚嫁时她只见箭矢飞过,谁会去看背后尸骸,怪不得当日哭嚎奔走之声响彻云霄,骤看小蛮盛如此暴戾凶狠,一阵烧心呕吐之感犹如胃中浓浆翻涌而上,彼其娘之,她晕血!
她还没呕出来,台下魂飞魄散,女子尖叫和桌椅栽倒的声音此起彼伏,搞得她一时不知是血人如她更恶心,还是倒在桌案旁的扉叶更伤眼。
展洛卿抱她起来,春熙不顾规矩地跑到她身边,满脸惊恐,语不成句地叫主子,伸手拂去她眼皮睫毛上的血。
一时殿上殿下兵荒马乱,皇后脸上也淋了血,咸阳宫太监侍卫也一涌而上。
展洛卿双臂牢牢抱紧她,心跳剧烈,并不把凌筱还给春熙或者其他人。
殿内声音嘈杂,他的眼睛没有复明,总该是有些恐惧慌乱吧,可他一声不吭,硬是不露出丝毫破绽。
直到御林军重新扣押展挚塰跪在殿中,殿中宝榻下如血海,展洛卿就在血泊中坐下,气势凶横如恶鬼,有些嫔妃低头咬唇不敢直视,皇子皇孙哭得刺耳,母妃嬷嬷乳母一大堆,却无人哄也不能离开,只抱紧在怀中,想捂他们的眼睛,又不敢。
她听到他气息沉沉。
“吴振,斩他双臂。”他清冷道。
凌筱赶紧把脑袋埋在他怀里,急急求饶道:“殿下不要!”不要在我面前!
他才冷静了一点,又说:“慢着,先收监。”
收监之后……整个宫殿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打破这不同寻常的沉寂的是皇后,她带着脸上的血迹,起身缓缓走至宝榻前,柔声细语地清朗道:“既朝堂之事已矣,殿下可先行回宫,本宫自会处理合宫事宜,侧妃之伤尽早医治,省得留有遗症,为奖侧妃之勇,赐贡品伤药,逾制封侧妃为太子妃。”
凤屐踩着侍奉她三十余年的心腹鲜血,高贵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