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芥恩典》热绯

42、第 42 章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开始请香，围着桌子中央摆放着的纸棺材，撒下手里的香灰，最后把床上的骨灰全部放入纸棺材中，缝线闭合棺材边缘。
　　“全部完成了，我把它们交给你，你自己找个地方埋好它们，以后不会再有人去打扰你们了。”
　　米兰接过两只纸做的棺材，真诚笑道：“谢谢。”
　　“至于宅子里其他的鬼魂……”
　　“既然你看过日志，那么就知道他们的尸骸埋葬的位置了。”说罢，她轻轻一跃落到桌子上，低头幽幽注视着身旁徐徐上升的青烟。“阴煞穴可不是那么容易破解的，你的身体也不足以你超度数百个魂魄，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才好。”
　　“我想要试一试。”
　　“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
　　她蓦地变得阴冷的语气在这个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此时外面天空暗下，屋内光线弱了许多。
　　随着“咔嚓”一声响起，瞿师先是动作一顿，然后循声望去瞧见米兰不知何时手上长出鲜红的长指甲，双眼泛着红光，一副即将要魔化的样子。
　　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怎么他意识有些模糊，等回过神来，却发现屋子里陷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突然，黑暗中有两点红光闪现。
　　瞿师心头一惊，从那个高度来看，他知道米兰一定就站在那里，还没来得及等他反应过来，那个红光不见了。过了一秒，红光又出现了，比起刚才距离更近了，接下来又消失，再出现又近了一步。
　　这情况他想装糊涂都不行，分明是米兰正在朝他走来。
　　直到下一秒红光几乎快要闪到他身前了，他本能地朝前面不明物体挥了一拳，然后朝着门外大声喊着左奇的名字，但是无人回应。
　　他顾不上疑惑，转身踉踉跄跄开门跑出去。这时，有风从走廊深处吹来，带着一股浓郁的腥臭味，瞿师预感自己的处境非常不妙，立马掉头往院子里的大树下跑去，果不其然大树已经枯死了，树根处出现一个大大的洞，里面露出一块白石。
　　刚刚还在屋子里的米兰此时竟然从院子另一侧走出来，她直直走向白石处。
　　瞿师厉声质问她：“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费尽心思把他们永远困在这里，怎么可能会让你把他们送去轮回啊？这些家伙就不该有来世！”她气愤到面容扭曲。
　　“难道他们都是坏人吗？他们之中也有好人不是吗？！”必须得劝她冷静下来，不要做傻事，否则到时候一切都麻烦了。“而且如果你阻止他们入轮回转世的话，那你是在给自己添加罪过啊，等你用完能量就会当场飞灰湮灭，现在你和你妹妹一体，你死了她也会跟着一起死！”
　　“飞灰湮灭又怎样呢？”她哂笑着。“活了一世够了，这辈子是好是坏我也认了，我压根就没奢望能入轮回，至于我的妹妹自然是我这个当姐姐的最清楚她的想法了，她比我还恨这些村民。村子里谣言散播的时候，他们可是完全相信了，真的把我们姐妹当成妖怪对待，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来恶毒地骂着，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朝我们砸来，他们厌恶、恐惧的眼神，我至死都记得。”
　　她每一声控诉都含着血泪，瞿师听了也于心不忍。
　　又道：“你能体会那种被人活活吃掉的感觉吗？被一群畜生不如的家伙把一块块皮肉煮熟吞进肚子里的感觉吗？你根本没有经历过怎么能轻易说出让我们原谅那些混账的话？！”
　　随着她话音落下，整个天空刮起大风，呜咽呜咽的风声听着如同鬼哭狼嚎一般瘆人。
　　“所以其实你早就知道鬼魂们被困在这座宅子里出不去的真正原因了，就是因为有这块白石镇压着，所以他们才出不去。”
　　“对，只要我还在世上一天，我决不允许他们再出现在我眼前。”
　　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透过指缝他看见米兰正在施法让大树的根活动起来，一圈圈紧紧缠绕在石头上，为它编制出一个牢不可破的天然屏障。
　　他心中顿时生出感叹，想不到上任神官的好意，到最后却成为了鸢粟村的罪孽之一。
　　米兰显然已经变成了半魔，无论说什么她都绝对不会停手的。
　　身后有门被打开的声音，他还没时间来得及回头看一下是不是左奇过来了，接着就感觉有危险袭来，他本能想要侧身躲开，无奈身体已经完全僵住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动了。
　　真是要命！偏偏这个时候发病！
　　在米兰创造出来的那个世界里他就已经发觉身体病变更严重了。
　　他的视野范围里看见一把锋利的钢刀，从后面绕过来扎进他的腹部，当他看清持刀人的模样后，双眸瞪得很大，瞳孔里尽是不可置信。
　　直到他倒下去，康源辞还是保持着冷冰冰的样子，米兰也一脸微笑，似乎她早就知道现在会发生的事了。
　　现在一切都能连接上了。
　　他知道自己的肚子正在淌血，他很想捂着伤口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可惜做不到啊，他现在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
　　算了吧。他如此想着，很想闭上眼睛干脆就这样吧。
　　反正再一睁眼应该就能去到未来的世界了。
　　至于康源辞为什么要杀他，他也没有力气亲口去得到答案了。
　　倒是康源辞好像是不希望他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主动告诉他：“我没有办法继续面对你了，谁让你知道我的秘密了呢？如果你能像左奇那样就好了。”他说话时表情看上去有些委屈。
　　可他不知道这会儿瞿师心里比他还要委屈百倍。
　　瞿师气着了。他努力用双眼瞪着康源辞，无声地责问他：自己应该像左奇哪样？你倒是说清楚啊！反正自己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至于还要话说一半不说清楚地把人难受死吗？
　　好在康源辞正好也想把深藏在心里多年的话一并说清楚：“大人真的很蠢，我只要扮一下无辜你们就会相信我没有伤害同学，妈妈信了，爸爸信了，爷爷信了，可是我知道还有两个人瞒不过去，就是小叔你和左奇，左奇很聪明，因为他总是能对家里发生的事情装作视若无睹，我知道他只在意你，他绝对不会分出半点心思在别的事情上。”
　　他苦笑着，无奈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对着天空长叹一声。“其实我知道小叔你对我很好，当初你送给我护身符的时候，我大致猜到你可能是知道了，我很庆幸你没有说破，这样我们就都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好好生活就行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蓦地消失了。“本来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即使我过去心里那关，杀死了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王昊，我也可以照样心安理得地过了十五年，你看我不是过的挺好的吗？！我就想这样安全地到死那天就行了，你为什么还要复活我？！”
　　听到这里，瞿师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又流露出一丝丝怜悯。
　　他想不通康源辞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康源辞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此时完全都不对劲了，和一旁写满嘲讽的米兰比起来，他的疯狂也不遑多让。“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不懂，我有多介意自己的人生留下污点！小叔你总是昏迷着，所以不知道你的大哥，也就是我的父亲是如何教导我的，那个男人张口闭口都是让我谨言慎行，不是为了让我成才，好好做人，他只是希望我不要给他添麻烦，让他在外人面前丢脸而已。”
　　说完，康源辞心里稍稍感到一点解脱，这些年憋得太多了，今天终于能全部说出来了。“我一直记着呢，我害怕有污点留下来，所以我要把过去彻底斩断。”
　　说罢，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钢刀，想要割断瞿师的颈项。幸亏左奇及时赶到，直接一脚将他踢飞回去。
　　可是死而复生的康源辞身上竟然残留着米兰一部分能力，即使撞在墙上受了重伤他也能迅速恢复过来。
　　趁左奇在对付康源辞，无暇顾及这边，米兰快速来到瞿师身边，趁他不能动弹之际取走他剩余的能量。“你最好不要反抗，我说过当你的愿望实现时，你必须得交出自己的性命，若是没有发病你大概还能苟活几日，可惜你现在发病缩短了你的期限，等我把你的能量全部取走后你就安息吧。”
　　瞿师闭上眼睛。
　　他回顾一生，发现自己从未有过想要努力活下去的念头。
　　本来以为死亡来临的时候，自己应该可以坦然面对，身为神官已经见证过太多死亡了，送别那么多人以后，最后送走的一个人是自己也没有关系。
　　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念头一闪而过的同时，一声脆响清晰地钻进他大脑中。
　　像是在黑暗幽禁的空间里在敲打，还能听见回声。
　　“不许死！我舍弃一切换你苏醒就是为了让你找到他，既然已经找到他了就好好跟他在一起生活啊，怎么可以现在就心甘情愿地去死呢？！”
　　这一声声悲愤的喊叫，唤醒了瞿师的神智。他透过米兰的身躯看到他们上方的夜空里出现了一面镜子，镜子后面站在一个人，他正在一边使劲捶打着面前的屏障，一边冲自己哭泣地大喊着。
　　瞿师想要伸出手去，可惜做不到啊。
　　原来镜子后面的瞿知微真的“活”了，现在这个场景应该不是自己的幻想吧，是不是老天爷最后一次怜悯他，在他弥留之际之时再让他多一个还愿的机会。
　　他转动眼珠看着左奇的背影，费力地张嘴说着：“对不起。”没有声音，只是比着嘴型，但他知道瞿知微一定看见了。
　　“你在说什么？是在跟我说遗言吗？”米兰疑惑地望着他。
　　瞿师的视线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一直紧紧跟随着左奇。其实他撒谎了，欺骗的对象还是自己，这是生平第一次欺骗自己，也是最后一次，更是唯一的一次。
　　并不是真的没有遗憾，没有可留念的，只是因为没有带着左奇一起走，所以才欺骗自己好劝自己放手而已。
　　过去在意的太多了，不认可左奇对自己的感情，总是怀疑他留在身边的理由，因为他“囚禁”自己而讨厌他，偏执地让自己理解为自己真的很恨他，不需要他。曾经也曾为瞿知微对肖奇的感情影响到自己一事而苦恼，于是加倍更加不喜欢他了。
　　忽然瞿师睁大眼睛。
　　像是想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他眼里满是不解和疑惑。
　　米兰还以为他是要反抗，于是加快速度继续汲取他的能量，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好事被意外打断，外加上左奇那个疯子，要是被他发现自己在对瞿师做什么事，他一定会拼了命过来阻止。
　　以他那种不要命的架势，自己就算不死也会受伤，最好还是尽量避免正面交锋，取完能量就赶紧离开这里好了。
　　瞿师似乎未曾感觉到身上的热量正在加速流失。
　　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肖奇和左奇两人。
　　他在那个世界透过瞿知微的记忆见到过肖奇，是个很冷酷的男子，性格上来看肖奇和左奇蛮相像的，都是面冷心热的人。按照瞿知微的想法，左奇是肖奇的前世，所以他才会在现代不断想要找办法回来，换我醒来跟左奇接触，可是无论是他还是自己，似乎都弄错了。
　　如果左奇真的是肖奇的前世，他们两个不可能同时存在在同一个时空里。肖奇是一个人格，拥有自我主观意识，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拥有血肉之躯的人，会不会是恰巧他和左奇长相相同，加上瞿知微太过思念肖奇，才会误以为他们俩之间是前世和来生的关系？
　　肖奇存在的时候，左奇应该也在世上活着，等于说他们都在同一个时空里同时出现。毕竟他记起来了，从那个世界回来的最后一天发生的事，他见到的人不只有老去的康源辞，还有同样老去的左奇。
　　从而证明左奇根本就不是肖奇的前世。
　　跟他一体双魂的瞿知微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情绪有些崩溃，他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如果他真的不是肖奇，那么为什么我会穿越到这里变成你？”他不停质问着这句为什么，明知没有人能给他想要的答案，他还是机械地重复着口中的话。
　　直到问到嗓子哑了，他才放弃了，无助地跪倒在镜子前，呆滞地望着瞿师，眼神中透露着满是想要对他的话，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相互望着对方，一个人陷入了绝望之中，一时难以恢复神智，另一人静默地等待生命流逝，心里回顾着过往的一切。
　　这一刻，漫天卷地的悲戚压得他们心碎欲绝。
　　直到左奇的呼喊声响起，瞿师黯然的眼神中才重新有了一丝光亮。
　　这会儿左奇已经将康源辞制服住了。当他把康源辞打晕后，他才转身看清米兰正跪在地上，一只手贴着他的胸口，触碰的地方隐隐有一团红光亮起。
　　虽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瞿师此时有危险，情况非常不好。
　　“你在做什么？快起来啊！”他对瞿师大喊着。
　　瞿师很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没法起来了，甚至奢望着左奇能够走过来再抱一抱自己，他开始害怕最后一秒只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冰冷。
　　但是僵硬地身体困住了他，此时他只有灵魂是自由的，思想是自由的。
　　米兰看出瞿师心里着急，好心替他说道：“早在你来之前就已经没法动弹了，他根本不可能按你说的站起来。”
　　“你对他做了什么？！”左奇脸色暗沉下来，厉声质问米兰。
　　“别误会我，我可没有伤害他，是他的渐冻症发作了，这会儿他不能动不能说话，只有一双眼珠子还能转动了。”她看向左奇，“你知道这种病发作起来有多痛苦，我想你也不忍心看着他受苦，日渐憔悴，最后痛苦的死去吧。与其让他日后饱受病痛折磨，你倒不如痛快点允许我拿走他所剩不多的命，提前为他解脱了吧……”
　　她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脸庞有一股劲风袭来，余光瞥见是左奇冲过来，随即他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给我把你的手从他身上移开。”
　　“已经来不及了，呃！”回应她的是无声的攥紧。
　　她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左奇一把甩开她的手，连带把她顺势推开，让她离开瞿师身边。米兰怨恨左奇插进来破坏她的计划，不过在知道左奇现在还死不了的情况下，也无可奈何，只不过她报复心太重了，即使不能直接杀了左奇好歹还是可以让他吃点苦头。
　　于是她暗示康源辞从背后偷袭左奇。
　　正抱着瞿师想要离开这里的左奇，注意力全都放在瞿师身上，全然不知身后一步步靠近过来的危险，直到刀身反射出的寒光才让他有了一丝警醒。赶在致命一刀挥下的时候，他抱着瞿师侧身一滚躲过了一场危机。
　　“你为什么要杀自己唯一的亲人？”左奇问道。
　　“我把什么都告诉小叔了，他全都知道了，他知道我只是不想要自己的人生继续脏下去而已。”说着，他扯出一抹残忍又讽刺的笑容看着被抱在怀里的瞿师。“小叔你会成全我吧？你平时一直都很疼我，这次你应该也不会拒绝我的，对吧？”他此时心态十分扭曲，脸上有着讨好的表情，眼神里却是疯狂的想要达到目的。
　　那不是征求意见的询问，而是最后的疯狂。
　　瞿师不忍心地闭上眼睛，实在不想看到走上极端道路的康源辞了，他没办法亲自面对他。
　　康源辞再也不会是他记忆中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也回不去在院子里吃糕点的下午了，那个手里会留下糕点香气的孩子，会因为讨要到了甜食而露出心满意足笑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或者说很早以前就不在了。
　　他的内心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黑暗吞食了。
　　左奇本来想要拖时间找机会逃走，无奈被米兰看穿了，米兰叫康源辞快点动手，康源辞知道他的弱点，径直朝瞿师扑来。
　　左奇大惊。
　　在被逼到墙角无法避开的情况下，他只好抱起瞿师转过身为瞿师挡刀。就这样刀子全部插进了左奇的肩膀，血流下来染红了整个后背。
　　刺鼻的血腥味深深刺痛着瞿师的心。
　　他看见康源辞从左奇身上拔出刀，还准备接着朝他挥下第二刀，想要割断他的脖子时，他再也忍不住，努力积攒体内剩余的一星半点的能量，让自己得以获得暂短时间控制自己的身体。
　　就那么短短几秒钟，他推开左奇，自己迎向那把刀……
　　之后，再也没有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