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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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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那边闹哄哄的,康启明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说是康源辞出事了。他和妻子石敏恩换了身衣服,匆匆忙忙出门打车去了学校。
康家上三代都是文人,家族出过不少举人,是货真价实的书香世家。
到了这一代,康源辞是康家唯一的孙儿,老太爷和大老爷康启明对他的学业格外看重,这年头读书是最好的出路,将来到不用走老二的后路,非得外出留学扩展见识,留在本地混个公务员也好。
好在康源辞争气,书读得不错,成绩在班级里一直名列前茅。
今天是第一次听说康源辞在学校闯祸,两口子都感到奇怪,老太爷则是着急,生怕唯一的孙儿在学校里受伤。拄着拐杖战战巍巍走到康启明书房,厉声催促他赶紧收拾出门去学校接康源辞回来。
可是他们想不到路上又接了一个电话。
不是班主任打来的,而是派出所打来的,说是康源辞和一桩小学生命案有关系。
他们调头匆匆赶往派出所,听民警同志一说才知道死去的学生是二年级的学生,康源辞已经上四年级了,但是这会儿不止康源辞一个人在派出所,还有另一个他的同班同学,那孩子有着一双阴邪的眼神,门口一有人进来,都会被他狠狠瞪着。
每个班都会有一个班霸,王昊就是这样的角色,他经常欺负其他同学,年级小的孩子是他的跑腿小弟,年级高的孩子他自然不敢招惹。
康启明夫妻不敢相信,康源辞竟然会和这种糟糕的孩子做朋友。
可是康源辞都已经亲口向民警交代了。
他是王昊的跟班小弟,他没有受威胁,今天中午放学他们只是经过学校后院,发现佟小天倒在地上,他们过去的时候佟小天已经没气了,他们并没有对佟小天做任何事。
石敏恩抱着康源辞,觉得他很可能吓坏了,于是紧紧搂他在怀中,柔声安慰着他。吓呆的儿子,心疼的妻子,康启明瞬间感到头疼,他此时心里有些复杂,老实说自打知道儿子跟班霸混在一起,他开始怀疑康源辞了,所以对他说的话只是半信半疑。
“真的和你们没关系吗?”他很严厉地问道。
“父亲,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家族颜面的事。”康源辞靠在石敏恩怀中,埋着头小声道。
他不是在辩解,而是在平静地述说着。
石敏恩对康启明的态度感到不满,气愤地瞥了他一眼。
“慈母多败儿。”康启明无奈解释道。“即使他和命案没有关系,但是他和坏孩子玩在一起,足以说明他的问题了。”
“你相信孩子说的话吗?”石敏恩可不是愚蠢的女人,她总能抓住重点。
在康启明看来康源辞身上有问题,但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位母亲,她需要从孩子角度去看待问题,她不是自私的人,但她为了自己的孩子会变得自私,任何人都不能用任何方式来伤害她的孩子。即使那个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这都是不可以的!
女子柔情,但为母则刚。
康启明沉默了。
石敏恩哭了,康源辞也跟着哭了。
民警把康源辞和王昊分开带到不同的房间里,没有人证物证表示他们是犯人,所以不能将他们当做犯人对待。
康启明牵着石敏恩站在玻璃外,安安静静地看着。
没一会儿,王昊的父母也来了,王昊的父亲是街头出名的地痞流氓,母亲原本是江浙一带某户人家的大家闺秀,年轻时被王川帅气的外表迷惑,不顾一切带着自己的首饰,连夜和王川私奔来到了北京讨生活。
万万没想到遇人不淑。
来到北京没多久,他们身上的钱全花光了,首饰也被抵押,幸好换来了一处容身之地,否则他们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直到王昊出生,两人才痛改前非,决定好好挣钱养家,可惜一场金融危机把他们唯一的存款全部赔进去了。
从那天起,王川过得越来越颓废,每日酗酒,喝醉了回到家就会对他们母子拳打脚踢。过了一阵子,不知从哪儿认了个大哥,每天都跟着那位大哥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儿子老子一个样,老子认了大哥,儿子倒是比他有出息,小小年纪就自己当上大哥了……”康启明看不过眼,说道。
“别说了。”石敏恩小声道。
她知道康启明的性格,啥看不过去的总要插嘴管一管,可这世间不顺的事太多了,哪能每件都管上一管呀。更甭提王川还是个混混,混社会的人脾气暴躁,要是一个不高兴记恨着,寻着机会上门报复可咋办呀。
民警在审讯室里问话,康源辞和王昊被分开了,所以无法串通证词,但是俩人所说的话几乎是一致的。
这桩命案发生的很是蹊跷。
首先被害者佟小天两天前就向老师请假了,说好家里有事一周都不来,可今天莫名其妙忽然来了,却没有背书包,也没有进教室,明显不是回来上课,要不是有同学看见他,估计这会儿死在那里尸体要隔好几天才会被发现。
学校后面可不是天天都会有人经过。清洁工也只是每周定时去那里打扫一次落叶,加上偶尔学校附近的小混混喜欢在那里聚众抽烟聊天,所以学校师生都不愿意去那里玩。
可是,康源辞和王昊偏偏就出现在那里,被清洁工发现的时候,他们正一脸冷漠地站在死去的佟小天身边,任谁都会把他们当成凶手吧。
现场除了他们和死去的佟小天,再没有第四个人了。
但由于警方介入调查后,在犯罪现场周围搜寻很久,迟迟没有搜到凶器,以及任何能帮助破案的线索,地点过于隐蔽,也没有一个人证,所以他们无法确定杀害佟小天的凶手就是康源辞和王昊二人。
问完话以后,民警做好记录,让家长们把各自的孩子带回家,不过接下来若是还有其他问题,则需要他们随时等待传话。
康源辞一回去就被康启明叫住书房谈话,也不知道说了多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康源辞红着眼睛走出来,小脸皱在一起委屈极了。
他一出来,瞧见康友志站在游廊上,望月兴叹。
“二叔,你怎么了?”
康友志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是康源辞这个小萝卜头不知何时过来了。不知大哥和大嫂是怎么养孩子的,十岁大的孩子个头不足,低了同龄人大半个头不说,身体也羸弱,瘦的几乎只剩骨头了。
康源辞眨巴眼睛,问:“二叔,你刚刚在看什么,我叫你你都没理我。”
“你看月亮附近的云是什么颜色?”
“青色。”康源辞仔细看了看云朵的形状,犹疑片刻,又道。“好像神话故事里的青蛇。”
“天上月亮太耀眼了,连云朵也需要它的清辉,若是能化为一条青蛇也不错,至少不枉费飞上青云端揽月。”
记忆中,康源辞第一次见到如此“多愁善感”的二叔。父亲老是说二叔变了,人变浪荡了,心也变野了,不过在康源辞眼中看来,父亲说的不全对,二叔也变奇怪了,心思变温柔了也变复杂了,眼神里通常多了点什么东西,柔柔地扎心,叫人见了心口闷闷的。
不知道是不是老一辈的思想影响,大家都不喜欢听到蛇,换作站在这里的人是父亲的话,康源辞打死也不敢说蛇,否则定会被父亲揪着耳朵要他改口。
若是改口则说什么好呢?
一条嘛,除了蛇还有龙。
可是青龙夜里飞到月亮附近干嘛呢?它又不吃月亮,不然真的会把天狗的话抢去干了,以后八月十五哪还能见到天狗啊?突然一回想,往年守夜也不曾见过天狗,月亮依旧圆满如初,并没有缺一角。
康源辞指着那条“青蛇”,问二叔:“那条青蛇是你吗?”
康友志惊讶地回过头,似乎不解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下一瞬,他又看向那朵云,夜风一过,云朵变了,正如他的心境早已时过境迁。
“都说人中龙最风光,哪知天上蛇更逍遥自在,至少知道自己靠近的地方有多好,知道满足。”
“我想做天上蛇。”康源辞语不惊人死不休。
康友志一听,没憋住笑出声,“小祖宗可别吓我,你注定要做人中龙,要是被你父亲知道我把你从龙变成蛇,他非得掐着我的脖子把我骂的狗血淋头不可。”
父亲的暴脾气,大家有目共睹。
连二叔都不敢招惹,他自然也就收了将来成“蛇”的心思。
康源辞那晚留恋眼中的“蛇”,眼中尽是羡慕,他还小,只是想要摆脱身上的枷锁,所以想做“蛇”,哪里有想过成“蛇”后的结果。真正留恋“蛇”的人,是心中有“蛇”还有月,明白“蛇”是因为月才存在,所以无需再想要挣脱枷锁了。
前一晚站在游廊满心羡慕的人,今天一大早被老爷子拽到祠堂罚跪。
一通责骂后,康源辞再也忍受不了了。
他直起膝盖指着祖宗牌位,龇牙咧嘴吼道:“为什么我在家里跪祖宗,去了外面还要继续“认祖宗”,人人都欺负我,人人都看我是孙子吗?!”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而是话音才落,一记拐杖敲来,不偏不倚正砸在他指着牌位的手背上。
清晰的一声脆响,他感觉自己的腕骨快要断裂开了。
“混账!”老太爷一声厉喝,双眼眯着。“我养不出不孝子,今天倒是养出一个不孝孙了?!我倒要听听你在外面叫谁祖宗呢?”
康源辞一阵瑟缩。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禁声不敢再言了。
“说!”
“不说!”康源辞坚持道。
“咚——”随之而来,是拐杖触地的声音。“说!”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不说。”这回他没有底气了,之前凭着肚里一股怨气,想也没想就说了,等说完才惊觉自己这是在和谁说话呢。
爷爷看着和善,跟谁都笑眯眯的,但是只有自家人知道爷爷发怒有多可怕,惹怒他还不如惹怒一头雄狮子。
康友志冲进祠堂拦着老爷子,不让老爷子再继续打他孙子。
康源辞有所感应地回头一看,果然石敏恩站在门外望着他,眼中悲戚,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一幕深深刺激了康源辞。
他讨厌每次犯错都跪祠堂,他讨厌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讨厌母亲总是站在外面无助的表情。
“那根冰棍……”康源辞眼睛被温热的水汽覆盖,框里有泪花闪烁。
康友志奇怪,“什么冰棍?冰棍怎么了?”
儿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头子是知道的。人老了是会糊涂,做过的事倒是还有几分印象,一听,他就想起是康源辞说的是前几天自己给他买的那根冰棍。
老太爷叹息一声,“那根冰棍你是不是没吃?拿去给谁了?”
看着康源辞惊讶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孙子,又看着长大的,怎么会不了解他呢。康源辞自小就比其他同龄孩子心思多,凡是孩子喜欢的玩具,他都不爱玩,也甚少跟别人出门玩。
大概是他们的管教太严厉了。
“我拿去给王昊吃了,他吃了,就不会再跟我玩游戏了。”
“游戏?”
康家父子一愣,不懂玩游戏怎么了,这孩子给别人吃东西只是为了不想和别人玩,未免太矫情了吧。
不过又想起那王家小子本就不是好人,康源辞不跟他玩也好。
他们俩没女人心细,更别说还是一个孩子的妈。石敏恩听了,心头一颤,因为她听明白了康源辞的话。虽然表达的不是特别明确,但一定是她想的那样。
她下意识轻轻揪住自己的领口,喉咙一哽,顾不得家里的规矩了,直接跑进去跪在康源辞身边,无视老爷子瞪眼,抓住康源辞的肩膀把他转过来让他面对自己。“告诉我,王昊跟你玩什么游戏?”
“大嫂,怎么了?”
“你们先别说话。”她双眼盯着康源辞,没有移开过。“老实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游戏,你为什么害怕和他玩游戏?”
害怕?
老爷子和康友志这下也意识到不对了,急忙看向康源辞。
所有长辈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小小的身躯上,他不知是惶恐还是委屈,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总是拿铁丝捆我,还拿他爸爸的皮带打我,还威胁我进厕所脱衣服让他看。”
“小畜生!”
石敏恩啐了一口。
她本是名门闺秀,早年在父亲的文学熏陶下长成德才兼备的女子,自打嫁进康家,严守规矩,尽心尽力照顾这个家,孝顺父亲同时帮助丈夫外出做生意,还要打点好家中一切。
每日都死死绷着,忙成了陀螺,还不肯松懈一步。
言行上自然更是不敢逾越分毫,她是康家一份子,代表着康家,生活圈里不少上流人士,若是言行举止粗俗必定会被人耻笑,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呃,大嫂,你说话……”
“闭嘴,我现在只想听我的儿子说话!”
一句话让康友志无言以对,一旁的老爷子起初还有些生气,但是看见石敏恩认真的神情后明白了她的心情,叹了口气。
石敏恩问:“你为什么回家不告诉我们?”
康源辞憋着一口气不愿意说。
老爷子气愤不已,“的确是个小畜生,没教养的东西,居然敢这么对待我的宝贝孙子,我一定要上王家讨个说法,为我孙儿出口气!”
“父亲,你别激动。”康友志见老爷子说话激动,都快站不稳了,赶忙拉来一把椅子让他坐着,为他拍着胸脯顺顺气。“您别去,让我和大哥去吧。”
老爷子还没来得及说话,石敏恩先说了,“我和你去。”
康友志觉得有点不妥,于是劝道:“嫂子你在家休息,还是我和大哥去就好,你放心,我们一定会……”
“我放心个屁!”她再次爆粗口。“你大哥能顶什么用?出了事他推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是别人的错,骂人也能理直气壮,从不反思自己,他扪心自问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吗?”
康友志不敢说话。
老爷子倒是想骂她造反,可听见她声泪俱下的言词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无论他怎么说都会是维护自己的儿子跟媳妇作对。
他可是一家之主,半个身子入土,但还有半个身子在外面呢。
可话说回来。
他心里也是一阵诧异。想不到石敏恩会是这种想法,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们俩口子生活出了问题,一点迹象都没瞧出来,瞬间觉得自己真的是老眼昏花了。年代进步了,女性思想也进步了,想法多了,很多问题都浮出水面了。
石敏恩想必也是憋得太久了,以往没有说,但这一次不同,康源辞是她的底线,她再也不会忍气吞声了,为了保护她的孩子她必须大声说出来。
老爷子半天没吭声,过了许久他老神在在问了句:“源辞,既然王昊欺负你,你为什么会跟他出现在学校后院里?佟小天的死真的跟你没关系吗?”
“爸?!”
“爸!”
两道声音充满惊诧和愤懑。
“都不许插嘴!我在问源辞!源辞你来回答!”
“没有。”康源辞眼神坚定,没有脸红心跳,很淡定沉着,如此看来他并没有撒谎。
老爷子点点头。
“我相信你不会欺骗祖宗,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