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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挥泪别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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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次以后,他们也集体疏远我,说是我姐弟俩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当然这词是我想出来的,不过意思也差不多了)
于是此后我就只能去找秦沐阳玩了。说是玩,其实不过是伴着他读书而已。肖伯给秦沐阳制定了非常严格的时间表,他几乎没有时间玩耍,而秦沐阳也从不抱怨一下,我看不过去的时候,就愤愤不平地向秦沐阳道:“他是不是指望你以后考头名状元呀?”
秦沐阳大惑不解:“什么是‘状元’?”
我说:“‘状元’就是科举考试的第一名啊。”
秦沐阳道:“‘科举考试’又是什么?”
我便又将自己脑中关于“科举考试”的知识和盘托出。
秦沐阳笑着看我半日,方说道:“怪不得肖伯说你来历非凡,小脑袋瓜子就是跟别人生的不一样。”
我笑道:“秦哥哥,你是变相说我古怪么?”
秦沐阳却陷入沉思,没有答话,半晌才说道:“这科举考试真是选拔人才的好手段。如今世界,无论北金还是南唐,皆是强大的名门士族掌握实权。士族子弟不必努力,只须承袭祖上官爵,便什么都有了;而寒门子弟虽有才华,却只能怀才不遇,极难得到举荐的机会。”
那一年,我伴着秦沐阳,学会了这个时代的文字。
只是好景不长,才过了一年,肖伯便要带秦沐阳去洛城,洛城是北金王朝的都城。
那一年秦沐阳十三岁,我九岁,铁哥七岁。
秦沐阳走的那天没有风,只有许多皎洁的白云在天空里漂浮,是个秋高气爽的天气,南归的大雁“伊呵”一声从头顶飞过。清和坊的莲塘过了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只剩得一片残荷死夜,触目凄凉。
我抱着秦沐阳哭的泣不成声,以至连肖伯都不胜唏嘘。
眼泪落在秦沐阳雪色的衣襟上,那时我才只有他胸口那么高。
我哽咽着说:“秦哥哥,你走了,以后我爹打我,就没有人安慰我了。”
冷着一张小脸,沉默在一旁许久的“小魔头”尉铁哥,忽然沉声说道:“阿姐,还有我呢,以后我保护你。”
我在泪眼朦胧中斜睨了铁哥一眼,心道:“你还保护我?别给我惹更多麻烦就万事大吉了。”
秦沐阳抚着我的头发,淡淡地笑道:“雨儿,以后你长大了,可以来洛城找我。”
肖伯却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玉色扳指,递到我手中,郑重说道:“尉姑娘,我知道你将来必定会来洛城。凭着这枚扳指,可以找到公子,你收好了。”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他语气中的坚定所为何来。但是当时的我,只是泪眼凄迷地接过扳指。第一次在心里觉得,这总是一板一眼,几乎没有笑过的肖老头原来也这般可爱,那飘飘若仙的长胡子都有些圣诞老人可爱的味道了。
可我却没看见秦沐阳眼中无比震惊的神色。秦沐阳走了,我盯着他秀挺的脊背望了许久。
从此,那个漫天秋色里,天空一般敞朗明洁的,雪色长衫的背影,烙刻在我的记忆里。
我送了秦沐阳一张锦帕,上面用我前世的字绣了一首词,我知道他看不懂,也不要他看懂。
秦沐阳走后,铁哥倒似真的长大了许多,也不欺负我了,当我爹发酒疯打我的时候,他会挺身而出护着我。
但终于,那被我在心里诅咒过一千遍一万遍的酒鬼爹也死了,这时距离秦沐阳离开,还不到半年。
本以为我爹的死,会令我觉得大快人心。从穿越以来,我简直被他折磨的死去活来。他酗酒,还发酒疯,每次快要没酒的时候了,就会大声唤我:“死丫头,快去给我打酒。”
等我从城东打了酒回来,无论怎样蹑手蹑脚的走进门,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提起我又是一顿暴打,口中恨恨的骂着:“死丫头,叫你去打酒,肯定又淘气去了,怎么才回来?”
后来我学乖了,每回我打了酒,都叫铁哥送进去,因为知道我爹无论怎样发酒疯都不会把火发泄到铁哥身上。铁哥还小的时候才不会主动配合我呢,那时我就跟他说:“你要是不帮我忙,我以后就再不给你讲故事了。”
这一招屡试不爽,于是在铁哥从三岁到六岁的三年中,我几乎给他讲完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三侠五义》之类的故事。此后又开始讲《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陆小凤》之类的金庸古龙武侠故事。
我讲的唾沫横飞,铁哥听的如痴如醉。我姐弟俩之间早年的和谐,可以说就是在讲故事中建立起来的。有一回,听完《三国演义》,铁哥忽一反平日躁动浮躁的天性,皱着漂亮的眉头思索了一晚上,到了睡觉之前,才幽幽向我说道:“阿姐,我将来一定要称霸天下,然后把最好的东西都抢来给你,你说可好?”
我吓了一跳,心里一个劲地自责,都怪我,要不是我的故事,怎能给铁哥幼小的脑袋里种下这样深重的反叛思想?于是“咳咳”地干咳了几声,开始苦口婆心地开导:
“铁哥,你有雄心壮志自然是好的,可是阿姐只想你平平安安的。阿姐知道你有力气,将来种田一定能够有所成就。你可别小看种田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到时阿姐可以织布绣花,咱们穿的衣裳就不用上街买去了。我们还可以养几头猪,开几片菜园,便真的衣食无忧,快活赛神仙了。连孟子也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正当我说的一脸神往的时候,铁哥早已经呼呼睡去。我仰天翻了个大白眼,也只得吹了灯睡了。
那个时候,总觉得就是因为我酒鬼爹的存在,才使我的日子过得那么苦难重重。可是真的看到我爹在眼前死去的时候,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无所依从的迷茫,看不清未来的路究竟在何方,感觉从前的痛苦与愤恨都好似一种错觉。
我爹的死其实纯粹是咎由自取,据我浅薄的现代医学知识,也知道他是酒精中毒而死。他死前时而兴奋,时而惊恐,时而幻视,并且头上发热,大冬天的额上却一直有冷汗沁出,瞳孔散大了,还时有抽搐发作。令我不解的是,他那时意识已然模糊,连娘和铁哥都不认得,却只是声嘶力竭地呼喊我的名字:“朝雨,朝雨。”
我心知他大限已至,也不甚害怕,便坐在他身侧。他的眼中现出我从所未见的温柔,左臂抬了几抬,似乎想要抚上我的脸颊,却终于未能成功。我看见那只六年前我初穿越来时,还肌肉虬结,看来无比健硕的胳膊,如今竟枯瘦的如同完全失去生气的干柴棒,禁不住悲从心来,于是怔怔地落下泪。
我平日流泪极少,尤其在这个暴躁的爹面前,每次无论他怎样打我,我都咬牙忍着,只拿一双冰冷的眸子瞪视他。他看着越加生气,却总会怔怔地停下手来,口中喃喃:“眼睛,眼睛好像……”随后就是一声怒喝:“给我滚得远远的,小蹄子!我看见你就生气!”
我爹见我流下泪来,很是振奋,我心中可怜,便轻轻拖起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我见我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竟然艰难地问道:“雨儿,你……你恨爹吗?”我想,这便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忍着满心的悲酸,摇了摇头。
我爹好似很欢喜,一行浑浊的泪从眼角滑下,他抓着我的手,想要抬高身子,颤声说道:“雨儿,你不知道,爹……爹只有你一个孩子……在爹心里……爹只是不敢面对你。”他说的无比艰涩,“爹一看到你的那双眼睛,就想起你娘。爹错怪了你娘,你娘怕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了。你越长大,爹就看的越清楚,除了那双眼睛,你简直就是爹的翻版,又怎会是他……他的孽种呢?爹心里悔啊,恨啊,爹只有喝酒,只有醉死了才能忘记悔恨,你明白吗?”越到最后,我爹说的越流利,语速也越快。
我似懂非懂,却仍旧哽咽着点了头,道:“懂,雨儿都懂。”心里却极是困惑,想着娘虽然人冷淡了点,但是也看不出对你有多恨啊?“他”又是谁?爹说话好混乱,看来是完全昏聩了。
爹听见我说“懂”,仿佛终于释然了,脸上绽开一个奇异的微笑,接着身子往后一仰,捉住我的手颓然滑下。我惊呼一声“爹”,他已经无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