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莲华录》枕寒流

6、留心

　　天下山水，萧明德十停里见过五六停。

　　但秦岭之逶迤，华山之险峭，泰岳之肃穆，雁荡之奇秀，在萧明德看来都不及小小的邙山入眼。

　　山有君子，见之忘尘。

　　可如今，他忍不住想到另一句话——生在苏杭，死葬北邙。

　　所谓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武林盟一行人刚下邙山，便与百药门少主龙疏雨狭路相逢。

　　萧凛本为斡旋和解而来，人手不多。龙疏雨却是与阴芳莫青梅竹马，情苗深种，此次为迎接心上人，几乎带出了全部的好手。百药门以用毒见长，龙疏雨号称“毒郎君”，毒术更是出神入化，兼之性情偏激，早将一干正道中人视如仇寇，下手极是狠辣。萧明德见势不好，忙令随从诸人护送老父绕小路而行，自己断后与龙疏雨周旋。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萧明德手持流火锋，任意挥洒，剑气长吟，宛如风过高岗，雄浑悲烈，那些暗器毒粉都被剑风扫开，丝毫不得近身。百药门人也不禁望之心折，只觉此人哪怕手中只余一把月光，一缕清风，也足以血溅千里，荡尽群雄。

　　龙疏雨一咬牙，祭出了绝招。周身真气灌注指间，一星红丸激射而出，萧明德挥剑拨挡，不料那红丸竟是软质，黏在剑刃上，随即如活物般顺锋溜至剑柄，甫触肌肤，立刻消失无踪。萧明德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物，不免大惊，转瞬便觉一丝涩麻从指尖传至心口，登时头脑昏沉，周身酸软。惶急之际，忽觉有人从背后扶住自己，鼻端也闻到了熟悉的旃檀香气，心头一宽，再难支撑，登时昏死过去。

　　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明德醒来时，已身在武林盟分舵，只见床边坐着个蓝衣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眉目清秀，只是面色阴郁，乌云密布。

　　“呃，你也该醒了，没什么大碍了。”那青年淡淡说道，殊无惊喜之意。“不用问，我告诉你。六天前我去邙山采药，看你倒在山路上，就捡回来替你解了毒。武林盟的人到处找你，我就把你送到武林盟分舵来了。”青年说得滴水不漏。

　　“救命之恩，萧某感激不尽。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青年面有得色：“除了药师谷谭留心，还有谁解得了望帝心？”

　　药师谷历代谷主皆是当世神医，萧明德也听闻过谭留心之名，只是不曾见过。

　　萧明德想起那古怪红丸，颇为好奇：“我中的是望帝心？”

　　“是啊，望帝心乃百药门至宝，半毒半蛊，一触肌肤，随血入心，毒在膏肓之间，非药力能及。”谭留心如数家珍。

　　“那谭神医是如何解开的？”

　　谭留心面色一僵，咳了一声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哪有绝对无解之毒。洱海茈碧花，天山雪莲子，昆仑灵蛇珠，东瀛玳瑁血，配上本神医独门针法，自然药到病除。”

　　萧明德没想到竟用了这许多珍异之物，起身拱手道：“谭神医所言，皆是无上灵药……”

　　谭留心打断他：“不错不错，这些药材都是千金难买，你用了我珍藏多年的宝贝，光付诊金药钱那可远远不够。”

　　“谭神医的意思是……”

　　“呃……我最近得罪了某个厉害人物，怕是有些危难，你若知恩图报，就带我回武林盟总舵，多派人手护着我便好。”谭留心面有难色，半晌方说了出来。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谭神医能否说说事情始末，萧某愿效力铅刀之用。” 萧明德大为惊奇，江湖中人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对大夫都十分敬重，礼遇有加，绝少听说哪位神医被人追杀的。

　　谭留心尴尬良久，耳根子都有些发红，嚅嗫道：“儿女债，说不得。”

　　萧明德不禁失笑。

　　出了门，谭留心愤愤然小声抱怨：“还不是你惹下的冤孽。”

　　“为什么我最落魄的时候，总是你来救我？” 萧明德盯着床帐，喃喃自语。

　　不需看，不需听，他晓得那天在身后扶住自己的是风倾。

　　而且，除了风倾，谁能在龙疏雨手中截下人来，还及时请到药师谷神医？

　　明明瞒不住，风倾却刻意隐瞒，那便是恩断义绝之意了。

　　义可断，情难绝，可而今又能如何呢？

　　江湖悲歌未彻，故人长绝，谁共我，醉明月？

　　萧明德听不到，风倾在北邙小筑，吹笛到天明。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