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械十九

5、追月六娘-1

　　“开宗祠！”

　　言家的族老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宗祠让六娘入族谱。”

　　文二奶奶相当沉得住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言家族老们互相对视了几眼，以为多年寡居，文二奶奶已经疯了。

　　说起来，文二奶奶是正儿八经的八旗格格，她外曾祖母是铁帽子亲王家的正牌和硕公主，当年外抚内蒙，和硕公主嫁给了内蒙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可到了现在，连皇帝都去了满洲，这些遗老遗少们就成了无根飘萍。

　　文二奶奶年少的时候，上过洋学堂，也学过洋枪，据说有一年言家二爷在关外的时候，碰上了马匪，是文二奶奶带着一群女卫们，从马匪手中救走了言家独子言二爷。

　　这言二爷上头本有个大哥，奈何三岁的时候得了小儿痨，就这么去了。剩下言家二爷这么根独苗苗。

　　言二爷回家以后就得了相思病，于是，言家老太太做主，让言家在内蒙做生意的掌柜多方打听，最后，终于在与言家有多年交情老旗主巴哈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

　　这文二奶奶家里祖上不但是黄带子，而且还是高宗之后。她自己不但是上过洋学堂，据说秋瑾还是她的文师傅。

　　故而，别人家的姑娘在文二奶奶这个年纪已经儿女都会打酱油，可敢向文二奶奶提亲的人家却没有一个，文二奶奶自己也不介意，带着家中的女卫们给关内来的客商们当行镖。

　　旗主巴哈说起此事的时候，气得直捶胸膛，连手指都发抖了。

　　“若照着老规矩，她十二岁就该去选秀了，一进了宫必然是个贵人的位份。现在居然抛头露面当个镖头，这是个什么事哦？”

　　那掌柜知道以后连忙向言家的老太太回报，老太太一听就拍板了。

　　——这就是我家的媳妇。

　　左右亲近的妇人就不明白了。这年头找媳妇，一看家世；二看贤良淑德。这文二奶奶一瞧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言老太太要她做媳妇，还不把家里给掀了？

　　言家老太太摇摇头，仔细掰扯道

　　“文家这丫头生在关外，身强体壮的，看着就是好生养，我家念清身子骨弱，娶个强壮的媳妇好当家咧。”

　　言老太太一说，一屋子的妇人都拿着帕子捂着嘴巴，痴痴笑了起来。

　　…………

　　言老太太吸了口水烟，她没必要将话都对这些女人说清楚，有些事情，别人不会懂，也不想懂，何必费那个神。

　　不过，私底下，她拉着二儿子的手，仔细掰扯道

　　“这年头，一等的洋人二等兵，当年吴佩孚不是要搞选举吗？选来选去不是把自己的命给丢了？”

　　言必行有多年行商的经验，听了言家老太太的话表示同意。

　　言老太太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上头一天一个样，谁都不知道哪天就变了天。所以，若想保住一家子，有钱是没用的，在外人眼里就块肥肉。”

　　言必行心里都‘咯噔’了一声，这年头兵和匪并没有区别。

　　“去年你三老太爷家的孙子不就是被什么军给抓去了吗？最后花了三十大洋才给赎了回来的不是？”

　　言必行皱着眉头道：“听说好好一孩子硬生生就被打傻了，现在连自己吃饭都不会了。”

　　“所以，家里得有个厉害点的，才能保得住一大家子啊。”

　　“妈妈！”

　　言老太太摇摇头

　　“我姑娘的时候，家里给请了个女先生，是江宁府王家的嬢嬢。王嬢嬢家里的姑娘早年间都是侍奉后宫里贵人，她们家的医、卜、天文都有一套。去年，王嬢嬢来信说，家里头的姑娘都要往西洋送。”

　　“啊？”

　　言必行非常意外，在他的观念里，若是家中要送洋，最先挑选的就应该是男孩子。这王家倒显得有些‘超凡脱俗’。

　　言必行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错。这年头，平常百姓家里连饭都吃不饱，但凡能吃得上一口的，都要先紧供着家里的儿子，王家那是在高祖爷的时候，出了个天才，专攻妇科，人称‘送子观音活菩萨’，最后被宫中点为‘供奉’，专司侍奉宫内贵人。

　　所以，自那以后，王家生的孩子里，就挑选都是最聪明最杰出的女孩子养在家里，和男孩子一样教养，然后，成为‘供奉’送入宫中侍奉贵人，而家里则在下一代中再挑选最聪明的女孩子过继给上一代的‘供奉’。

　　“据说，江宁府有三千学子大考，最后，那洋学校就收三个，你猜这状元和榜眼是谁？”

　　“王家的两位妹妹。”

　　言老太太的神情忽然间有了那么一丝自豪。

　　“正是！据说，参加考试的学生里，有海宁成家的、镇江余家的，最后王嬢嬢家的两姑娘独占鳌头。”

　　“恭喜母亲、贺喜母亲！”

　　言必行连忙站直了给母亲作揖，弄得言老太太一脸懵逼。

　　“若算起来，母亲和王家两位妹妹可是同窗，那么母亲可不就是状元和榜眼的同窗了？”

　　言家老太太本没有想到这一层，但是听了言必行这么一说，心中一动，不禁笑弯了眉眼，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和状元是同窗。这要搁从前，该称她一声‘师姐’了吧？

　　言老太太心中一阵得意。

　　“说正经的。”言老太太高兴了一会就罢了“我思忖着那些当官的都怕洋人，那文家的姑娘上过洋学堂，咱们有了洋人那一层，那些当官的、当兵的也会有所顾忌。”

　　母亲的苦心，言必行需得明白。

　　次年，言必行与文家姑娘成亲，家里都称呼文家姑娘为‘文二奶奶’。

　　说起来，也是神奇。言家族里都在冷眼瞧着婆媳斗法，可是，根本就没有，文二奶奶可忙了，言老太太要发往关外的货物，都是文二奶奶押送的，这一路上哪里需要打点？哪里是暗门子，这文二奶奶比谁都清楚。故而，找文二奶奶押送比谁都放心。

　　渐渐的，文二奶奶在江南也有了名声，找她押镖的也越来越多了。

　　外头人一算，得！文二奶奶一人就赚了言家收入的一半。

　　多少看笑话的人都在暗自捶胸，说言家老太太会算计。

　　言老太太仍然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就连一群妇人们故意酸她，说文二奶奶无所出，她都没搭理。

　　有些人，有些事，解释是没用的。

　　…………
　　…………
　　…………

　　两年后，中秋节，文二奶奶生下长女。

　　言家老太太见那天皓月当空，忽然想起从前在王嬢嬢家当学生的时候，王嬢嬢问她的一个问题

　　“若是乘坐马车从地球到月亮需要多久？”

　　“叫‘南宫’如何？”

　　“何解呢？”

　　“南宫者，八月别称。”

　　言必行和文二奶奶都觉得这个名字好。

　　“小名叫‘六娘’吧。”言老太太拿出个锦囊“王嬢嬢给南宫起了个卦，说这个小名能保一辈子平安。”

　　小夫妻两个见过王嬢嬢，知道她不与寻常妇人同，故而十分信服她的话。

　　…………

　　言南宫两岁的时候，平静幸福的生活被一颗炮弹终止了。

　　…………

　　言必行被找到的时候，上下断成了两截了。

　　文二奶奶既没哭也没闹，只是默默找到言二爷的两截身子拼起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言老太太虎着脸坐在儿子的灵堂前，她的身下架着一个柴火堆，她手里拿着一个火折子。

　　一圈的族人围在她的面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点点麻木，而族长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男子的脸上却带着一点期待。

　　族长花白的胡子老长一把，垂在他胸前，就像是书上说的德高望重的人那般。

　　他说

　　“我们是来送念清一程的。”

　　“你家已经绝嗣了！”

　　“为了免得念清在地下没人供饭，我们要给他收个后啊。”

　　族长身后那男子身材矮小，神情猥琐，眼睛贼溜溜的到处乱窜，冲着言老太太身旁的丫鬟淫邪一笑。甚是吓人。

　　“我家念清有孩子。”

　　“女孩子不算人。”

　　“女子怎么不算人？”

　　“祖宗家法，女人不能继承家业。”

　　“既然女人不能继承家业，那您是男人生的？”

　　“你……”族长看起来已经恼羞成怒了，指着言老太太说“你今天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大家都姓‘言’，族里的人都看着呢。”

　　对！都看着你家的钱呢！

　　族里的男男女女眼睛已经开始放光了，盯着言老太太家的值钱的东西，甚至连地砖都舔了一遍。

　　言老太太忽然冷笑了一声，问族长

　　“你们真的要给必行留后？”

　　“是！”

　　“好！”

　　言老太太大叫一声

　　“关门！”

　　忽然，言家的大门统统都被紧紧关上，方才那一连串的闹腾，族人们都没留意到跟在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们都不见了。

　　“你你……你要干什么？”

　　族长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他对着老太太虚张声势的吼道

　　“当然是送我‘儿子’上路啦。”

　　忽然，哗啦……哗啦……几声，周围刹那间弥漫开了桐油的气味。

　　言老太太火折子一晃。族长大叫着

　　“且慢！你要干什么？”

　　“你们不是来送我儿子一程的吗？那就一起去送送他吧。”

　　族长开始慌了，手脚颤抖，都说不出话来了。有钱自然是好的，但是，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言老太太的意思很明显，你们来拿吧，有本事拿，也要有本事保得住。

　　族长心中一合计：这言老太太能把家业撑到今天，不可谓没本事，现在，看来要将族人过继给言必行的事情，是绝迹做不下去了。

　　只是这孤儿寡母的，不刮一层皮，自己怎么下台呢？

　　言老太太仿佛看出了族长的心思，大声说道

　　“我儿子出殡，多赖族里大家帮忙，我从今天开始摆三天流水席，感谢大家的帮忙。”

　　看来要硬抢是不行的了，老太太摆明了给族长面子，族长很干脆的就驴下坡，摆手客气一下

　　“怎么好意思呢？”

　　“别客气！”

　　言老太太冷森森的回答道。

　　言家摆了三天的流水席，众人连吃带拿的吃了三天。

　　言家族长出了言府的大门，一家丁就急匆匆地跑过来，在他耳旁低声道：“文二奶奶跟丢了。”

　　“混账！”

　　言族长希望的自然是真的能高枕无忧。那怎样才能高枕无忧呢？

　　自然是——斩草除根！

　　…………

　　这三天里

　　文二奶奶带着女卫们一路跋涉，来到了江宁府。

　　王家嬢嬢一见到文二奶奶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女人抱着孩子跪在她的面前。

　　“求王嬢嬢收留这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