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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曾是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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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那天占卜出的是什么。”
贾珏整理着西装小领结。
林兮微微垂眼,撩起头发,捡起项链。
“哪天?”
粉钻垂至胸前。
“上一次,我们去你家。”
两人整理宾客名单时,贾珏突然问。
林兮父亲忌日。
五人一同往青州东山。
父亲昔日好友也在。林兮对星象命理素来有研究,二人相见恨晚,畅谈到天明。
贾珏问的,就是那人。
师父召她回来参加的晚宴,那人,也将会在。
林兮想了想,笑道,不记得了。“多少年了。”
毕竟。
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哪里有心情记得住过去。
知命数的唯一好处,就是在终于走到那一步时,坦然承受。
林兮挽着贾珏,入场。
一眼如山海。
面前立着的少年,该死的眼熟。
钟衍。
林兮面不改色。
“呦呦呦,看看是谁。”
“我们的林家大小姐,和贾家二少爷。”
怎么哪都有他们。
田知,步迟。
十年前练场选拔的废物二人,如今凭着家族势力混到了管理层。
林兮不动声色,擦肩而过。
偏偏身后一人不依不饶。
“你还知道回来。”
贾珏停下脚步,望着钟衍,冷气纵横。
其他人见状开始暖场,毕竟场面上谁都是不能得罪的。
“呦呦,这算是旧相识?”
钟衍毕竟是骄傲到狂妄的人。
他自嘲。
“这个人可是将我甩了。”
“呵呵。这就尴尬了,老情人碰面最是麻烦。”
“交给你们二人了。”
环立的众人见钟衍林兮气氛不对,开始各自找台阶。
贾珏手臂欲暴起,林兮暗暗压下。
二人听得清钟衍轻佻的声儿,飘飘着砸来。
“玩玩而已,不必较真。”
林兮连忙拖走了贾珏。
中途撞上侍者,香槟倒了一身。
她锁上洗手间,洗了脸。
明明紧张到想要呕吐,却连一个表情都不肯松动。
难看死了。
在旁人面前有丝毫动容。
林兮将本就冷寂的眼瞳,收拾得越发淡然。
谁说的,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来着。
咔哒一声。
林兮抽手摸后腰短刀。
钟衍眸子晦暗不明。扬了扬手里钥匙。
“那是什么意思?嗯?不是你先一声不吭消失的么?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面前?”
林兮冷冷看着他身后墙壁。
“你就只会逃避是么?还是你真的爱上那个人了?”
林兮只觉得头要炸开。
她理了理衣裙,忍住呕吐的欲望。
调动起一个伢然。
眼里三分欲言又止,三分漫不经心,并三分精光乍现。
林兮自然知道如何应对他。
就像他以为了解她丝丝入扣。
林兮将头一歪,直直看着钟衍。
眼里全然是漫不经心:
“我要跳舞。”
你陪我跳。
2
十多年前,她第一次遇上钟衍。
那时,林钟贾周,年年相聚。
林兮六岁,刚刚随父母回国。
父亲说,这是他清明看过的,第二十七次雨。
比火红碎片炸开在青黑泥土更快的,是一阵浓墨般的碎烟。
林兮窝在树杈间,看黑密密的人,怎样蚁行着爬上山。
都停在了山腰。
牌坊下。
父亲没有理会奔跑着的她。
林兮便直冲着更远的野地去了。
有水,有蝶,有虫爬。
林兮光着脚丫,只闭着眼笑。
她听到有人踏开密匝匝的长茅,躺在了手边。
草长莺飞。
“林兮?”
“我是钟衍。”
少年白衣。林兮紫裙。
笑得和风细雨。
浴乎风兮,咏而归。
后来。
父亲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母亲夜里亮的灯,越来越长。
直到那天,林兮跪在了雪地里。
大年初一。
冰冷冷的空气里满满是新年的欢喜。
大家都在庆祝。
而林兮,望着父母,先后离开。
再不回来。
她久久看着眼前的门。幽静的大漆,红橙橙的灯笼。
肩头一层软白。
林兮拂去了。
手指已经伸不开。
一朵朵的雪花,自顾盛开。
也不化。
很久后,林兮才明白。
你守不住的,眨眼,就没了。
练场。
林兮永远记得。
她以为,她永远忘了的。
初次见面的小孩,是怎样将一柄刀插向她后背。她瞪着那人高高举臂的影子。
男生被教练罚扫大院,孤零零的。林兮看着手里的扫帚。天黑了。
枯皮裹骨的手,寸寸摸捏着她的胳膊。林兮掐灭了不该的怀疑。
当然,也有许多的风景。让她心中毫不介意这些莫名。
流风,早露,好花。
都比不上一人泡在书馆,眨眼,将时间换作心安。
后来。
后来,林兮进了最优秀的队伍。
练场年年有千万人欲入。俱是家族英才。
能进的。万里无一。
翠竹拂云,冉冉流水,她坐在了顶峰。
静若冷石。
林兮从没觉得,有多难。
她只略略陌生,身边换了新人。
林兮惯来无情。
她只当这,便是自由。
她不懂。
没碎过的人。看不见里面。
深秋。
穿呢子。吃栗子。踏梧桐。
那一年,林兮看着周灿同钟衍分开。
也看到,深不见底的裂缝,若天堑,将五人劈成孤岛。
林兮摸着心,第一次有了不舍。
她想留住些什么。
哪怕固执得成了笑话。
于是。那次。
林兮被扔入了黑暗。
腿上挨了一棍。棍子断了。
他们便用人体工学,一根根敲断了她的肋骨。
挑断了她的跟腱。
那是林兮经历过的最冷的时间。
也是她想起离开的时间。
初春。天青,薄柳。
林兮将她所有的裙子挂在了衣柜。首饰全部封起放好。一个箱子,装了剩下的。
又将许多的纸张烧了,许多的玩意儿扔了。
抄手走出了那幢别墅。
她很满意。
没有一个人发现。
林兮干的很干净。
她穿着黑色帽衫黑仔裤。灰色棒球帽,帽沿长长。雪白的鞋。
轻轻松松地站在了教练面前。
教练狂怒。
一脚将她踹到地上。
“这可不是你拿枪指着我脑袋就能勉强办到的。”
林兮想挑衅一笑。肋骨又断了。
却仍如从前,一言不发。
站起来便走。笔直挺拔。悠哉悠哉。
“今天你敢走出去,就再也别回来。”
林兮低头。
嘲笑着自己这时候还能分神,听出一丝情绪。
一步未停。
枪响。
尽数打进了水泥墙。
3
钟衍看着人群中熠熠发光的林兮。
点了一支万宝路。
如果还有良心,就该放手。
给她这些。
给她光明正大,走在街道上的自由。
不过。
钟衍冷冷一笑。
良心这种东西,他早就卖给了魔鬼。
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4
林兮踢掉高跟,拉开拉链,扯掉裙子。妆不卸,首饰不摘,直接扑到床上。
天知道她有多讨厌束缚。
她宁愿在家吃外卖一百年也不肯走出被窝半步。
偏偏,她逃不开。
林家,是最讲礼数的。
林兮暂时掐灭了报复回去的恶趣味。
“我爹不是最恶心演戏的么。”
“我就去当个演戏的。”
贾珏敲着着杯身,小青柠撞上冰块。
“他不是最看重家族好处么。”
“我就要毁了贾家。”
“他不是总是希望我老老实实走他安排的路么。”
“我就要把我自己彻底烂透了给他看。”
林兮躺在地毯上,书本下盖着脸。
幕布光影不断。
“我听话太久了。”“从没人告诉我,做一个乖乖宝,也得不到想要的爱。”
“是得不到全部的爱吧。”
“既然证明不了有纯粹的爱。”
那就毁掉。
“那我就一点都不要了。”
贾珏哈哈笑着,将威士忌喝完。
林兮已经困到睁不开眼。
昨儿,两人从可留院回来后,贾珏去林家旧宅找她,发现人去楼空。
一个电话打来,林兮认命。
给他收拾一间房。
贾珏酷爱音乐,最喜阳光。
程乔,也需要陪伴。
“我们去吃火锅吧。”
贾珏认真道。
“我没吃饱。”
程乔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
林兮挠了挠掌心。
毛茸茸的脑袋耸出。
晶亮的眼睛才像有了生机。
林兮轻轻问她,“晚上了,要去烫火锅嘛?”
5
林兮一身雪白,开着车行驶在路上。freedom。
听着程乔雀跃异常的话唠着。
贾珏已经醉了,乖乖着笑嘻嘻。
林兮很是惋惜。
早几年都干什么了。
转念想。
毕竟那时候,我最喜欢的是,蒙克的呐喊。
“如果以后我会有孩子。希望他,一事无成,普普通通。”
可惜。
注孤生。
林兮自嘲笑笑。
风炽热,发飞扬。
幸好,现在,我开始喜欢断臂维纳斯。
(蒙克呐喊是绝望,是躁狂期的所感。断臂维纳斯是丰腴,是生活的安详。)
6
林兮毕竟是专业的。
这字写的好不好你心里没个数么。
听着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和眼冒狂热粉丝的连声赞叹,自家偶像真是十项全能。
贾珏翻了个白眼。
签完字,收了底片。
甚是不耐。
对着举着镜头的一众人威胁:
“离我家阿羽远点。”林兮及时捂住他嘴。
林兮将兜帽拢住,两人都是墨镜口罩连帽牛仔。
程乔更是普通大学生装扮。
却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无他。
这三人一个比一个扎眼。
更何况贾珏才爆出深夜飙车约会神秘美女。
本该避避风头,但这三人没一个是愿意受限制的。
于是便有了普普通通一餐饭,来的兴致突然,走的匆匆忙忙。
贾珏护着她往餐厅外移,林兮牵着程乔,将她捂得严严实实。
车上。
二人思酌着明日是否要压下露面频率。
毕竟家族碰面也不会是多么愉快的场合。
“去,为什么不去。”
贾珏气头上来。
“我倒要看看,那群垃圾媒体能把我往多恶心里写。”
“......”
“还有那群食古不化的老混蛋们,早就想看我混不下去做小低伏了,我可去你妈的......”
贾珏点了一支烟。
林兮也点上一只。
程乔睁大了眼看两人同时垂手在窗外。
“不是说这个。”
林兮打住。
关键是。
“明天你能起得来么。”您这随性作风我可是知道的。
“有豆浆油条的话,起得来。”贾珏一脸凝重。
明天。
是贾家的家宴。贾珏多年来都不肯回去。
“谁爱去谁去!”
破地方一个。又得爬山又得过河。还没个人能说话!一群老王八蛋等着看我笑话好教训我。
就他们那套老掉牙的条条框框。啧——
林兮认栽。
继续打断。
“豆浆要不要红枣?油条加不加茴香?”
贾珏得寸进尺。
“还要最新款的一套阿玛尼。”
7
十四年前。
林兮入了练场。
那时候,家族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孩子,都被送来受训。
有的是为接受家族事务,有的是为陪练,有的,是迫于习俗。
谁都知道,这是条难走的不归路。
却没一个家长撑得住诱惑。
这是最优秀的所在啊。
镀金也好,人脉也好。
稳赚不赔。
于是。
黑云压城,浓墨重彩,愁云惨淡。
未经成年的孩童们,却已几经人生最残忍的厮杀。
最终。
贾家一门双子。走出来时,却贾珏一人。
庄家从不参与。
林家只一人入了名额。
周家素来不屑于此。那年,也有一人。
只不过,到了陪同他们许久的钟衍该离去时,原本四人名额的heart,竟成了五人组。
林兮夜里见得贾珏叹了几回气。
便同师傅讲了他如何吵得自己不得安宁。
于是。
那天,林兮翘了晨课,举了只红薯,热腾腾得跑下山。
准备再探流珠溪。
钟衍却提着包,同贾镠站在了山门。
风起。漫山红叶黄花。
林兮糊了一手黑灰。
“林兮!”师父知她又不遵循规章,只为了师门面子恫吓。
钟衍不动声色将她拉到身后。接过烤得炭黑的红薯,啃了一口。
“师父!”林兮有恃无恐。
“嘿嘿嘿嘿嘿嘿。我就知道!你昨儿看我们仨的眼神就在说,哎,人少了没意思啊。哈哈哈。”
师父气平。
那时,三人笑得,无忧。
贾珏贾镠一对玉人般,站得风姿绰约,站得对影成双。
8
练场只收天才。
教练深知,放低标准害的只会是他们。
所以,他从来不会手下留情。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
林兮从来没想过。他这样一个人,竟也能对贾镠下得去手。
林兮更未曾想过。有一天,她会因为贾镠,彻底抉断了前路。
记忆沉重。林兮耽溺其中。挣扎而出。
眼中是留存了十年之久的空茫。
“我也许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但是,”
林兮看着身边沉沉入睡的两人,
“起码,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
林兮轻轻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