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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19 ...

  •   八月底,傅轾轩入学了,开始了他的新生军训,就在华大附近的一个军营里。

      海汐有哮喘,可以免于军训,按说不会过来。

      但事实上,哪里有兼职,她就往哪里跑。

      军训食堂有做饭和采买的活儿,聘了三人,她是其中之一。

      傅轾轩乐颠颠地扑到食堂窗口,让她多给他盛一勺菜,又故意问她是不是为他而来的。

      海汐把最苦的苦瓜往他碗里多添了几根,“少爷,你怎么不去拿诺贝尔自恋奖?”

      穿着迷彩服的傅轾轩在帅气中又多了一份铁血,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女生们叽叽喳喳倾慕和赞叹的对象。

      可是,提着豆包和花生油的海汐走过操场时,从不曾朝他多看一眼,明明傅轾轩的操练动作那么铿锵有力,打靶从不出八环,掰手腕能秒杀教官,军姿挺拔,在骄阳中仿佛金色的旗杆。

      大家都被晒成清一色煤球的时候,他仍黑得卓尔不群。他这个人骄傲,却从不摆谱,爽爽脆脆的性子,到处义结金兰。

      休息时玩网鱼的游戏,只要他当网,那些当鱼的女生就都不逃命了,一个个地朝他身上撞。

      不过,女生们也都听说,傅轾轩已经有女朋友了,是一个外校的学姐,两人是姐弟恋。

      那个叫虞荟的女孩子来看过他一次,给他送了两包卫生巾,让他垫在鞋底吸汗,很多男生都是这么做的。

      虞荟说自己平时用的是卫生棉条,这个还是专为他买的。

      可是傅轾轩接过那一袋东西时,却有些微微的狼狈。

      人们诧异于他这样天不管地不收的人,竟会为了这么一件女性用品而感到扭捏。

      正如他们诧异于他和食堂干活的白海汐十分要好,很多人猜测他们是亲戚,尽管贫富悬殊颇大了些。傅轾轩动不动就脱离队伍去跟白海汐说话。

      他说食堂太没油水,让她去军营外面给他弄点甜饼来;他总也叠不好豆腐块,只有她才肯颠来倒去教他……

      人们看见白海汐脸上的疤,他们俩站在一起,一个是冉冉朝阳,一个是月球表面,很不搭调。

      可傅轾轩总是对她笑,她却总是背过身,劝他回去,快回去吧。

      军训结束后,他们双双就读于华大的设计学院。

      开学第一天,傅轾轩就把自己的手机给了她。

      “你成天没个联系方式怎么行?这手机我早就不想要了,我要换新的,我爸已经给我钱了。”

      其实这台HTC他只用了半年不到,他跟父亲说想换掉的时候,父亲大骂他败家,但又如何舍得不给他买?

      “你这手机保养得不错啊,可以折价卖掉,一千块是没问题的。”海汐挺懂行情,“我不能要,开学手续费很杂,我没那么多闲钱。”

      “不是,谁要你的钱?”

      海汐心平气和地说,“轾轩,你不需要对我这么慷慨。”

      而他回答她的,是把手机往教室的水管上狠狠一砸。

      手机的屏幕上顿时绽开了——不,整个变成了——裂纹。

      “我这手机保养得很差。”他说。

      就这样,海汐不得不接纳了这只卖相独特的手机。傅轾轩如愿把她的号码存进了自己的新机子里,打上名字:白海汐。

      海汐的身边已经没有人再称呼她小水了,她是离开家政服务中心后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了的,希望将来有缘,能被亲生父母认出来。

      辞去保姆的工作后,她一边打零工,一边准备次年的高考,申请名额、办各种证明文件。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顺利考入了华大,艺考排名全省第二。由于没有监护人,她没能申请上助学贷款,一切的花销都只能靠自己。

      走在街上,她最关心的就是各种招聘启事,有没有什么靠谱的兼职是可以不论外貌的?

      上大学后,她留了长发,从远处看上去仙气飘飘的,人也大方了一些,不再时时挡着右脸,为了别人的眼光而自苦,素面朝天是她仅有的自然美。

      人们常常觉得,学美术的姑娘都在美这方面得到了上帝的偏爱,海汐却不是这样,当她把作品投递到一些工作室,对方见了她的面,即使教养良好,眼中还是会流露出一丝怀疑,仿佛不能确信她是那作品的主人。

      傅轾轩听过许多同学议论海汐花朵一般的年纪就破了相,不知以后能否治好,这个样子,要找工作多半会碰壁的吧……

      但是久而久之,大家发现傅轾轩似乎和海汐有着非凡的渊源,便都住了嘴。

      傅轾轩就是如此一呼百应,有人说他是富二代,有人说他是官家子弟,可他同时又在做自己,换作谁都会拥护这样的男孩。

      海汐的三个舍友和十多个同班女生都通过她要到了傅轾轩的微信,他的聊天框常常被姑娘们塞爆,海汐却从未给他发过一言半句。

      行,那他就给她发,可她要么不回,回了也不会超过五个字:

      【我现在有事。】

      “我那个手机,你还用得顺么?”在食堂“偶遇”的时候,傅轾轩问她。

      “挺好的,谢了。我就该用这种有瑕疵的手机,只要基本功能没坏就行。”

      “那你得好好利用,别半天都不回我信啊!”傅轾轩用筷子戳了只包子,“对了,平时都谁给你打电话发微信啊?”

      “不就那些人嘛。”她答了句废话。

      “哪些人啊,避重就轻是不是!”

      傅轾轩推己及人,既然他这么抢手,她也不会是瘦田没人耕吧。

      他一脸好奇,“喂喂,你们系有人追你么?”

      “你开玩笑吧。”

      “怎么是开玩笑呢?到底有没有?”

      “当然没有,谁会找我啊。”

      “我当初还觉得我不会找虞荟呢,现在不是跟她好好的?对了,我还没问过你想找什么样的?来,聊五块钱的。”

      “我奶奶的儿子和儿媳妇说,只有瞎了眼的男人才会看上我。他们都说,这个就应该是我的择偶标准。”

      傅轾轩愣了,真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你上哪儿找瞎了眼的男人去?拉倒吧!”

      海汐笑道,“你别说,我还真认识一个。”

      “谁?带我去见!”

      在傅轾轩的强烈要求下,放学后,海汐带他来到一座喧哗的人行天桥上。

      入夜时分,凭栏远眺,天际线上一抹幽幽的紫。

      桥下车灯汇聚成海,马达声和自行车铃直冲上空,钢筋水泥无不镀上了霓虹的盛光。

      在这样的背景前,傅轾轩看到桥头一名盲人歌手席地而坐,穿着蓝布衬衫,叼着烟卷,拨着一把旧吉他,睁开的眼睛里只有眼白,不看任何东西反倒让他显得专注。

      他面前并不像一般的卖艺流浪汉那样有个收款二维码。海汐刚走近他,他就耳朵一动,捻熄烟卷。

      “白姑娘来了?欢迎啊!这次带了朋友?”

      傅轾轩脊背发凉,这都能听出来?

      “是啊,我同学,听说大哥唱得好,来饱耳福的。”

      三人攀谈了几句,海汐说请大哥唱一首。不同于那时街头艺人常唱的网红-歌曲,盲歌手给他们来了首崔健的《假行僧》。

      城市的灯幕在后方烘托着他,那把烟嗓子仿佛被时光蚀刻了,有千秋烟云之气。小众摇滚定然不如口水歌卖座,但他唱得酣畅,看得出来是挺有想法的人。

      海汐在过门处鼓一鼓掌,许多行人从身后走动掠过,道旁摆着卖吃喝的小摊子,灰白的热气吹上半空。远处有葫芦丝尖细的吹奏声,杂耍艺人顶着高高的碗走过来,卖绣花鞋的妇人摆着花纹绵密的小鞋子,晒得黝黑的民工在破铺盖卷上啃着窝窝头……

      这样的闹市,这样的俗常,海汐似乎与之非常合拍,她自小就长在民间,傅轾轩高高在上惯了,还从未好好地看过社会的这个切面。她总是让他一睹从前不曾进入过的世界。

      傅轾轩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了,直接放在面前的地上。

      可对方没有收的意思,“白姑娘是个好人,你是她的朋友,你也是好人!但是小伙子,我并不想……”

      傅轾轩却放错了重点,打断了他,“我知道她好,不用你说。”

      他唯恐那些钱又被塞回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径直下了天桥。

      走出一段,海汐才追了上来。

      他心想,她怎么追得这样慢。

      “饿了吧?”她递给他一串焦黄的烤年糕,“那些吃的东西太香了,我都看见你咽唾沫了。”

      她还有工夫注意这个?

      傅轾轩夺过年糕,狠狠嚼着,又见她把一沓钱递给他,“喏,拿着。你呀,总是这么一掷千金的……”

      “什么意思?你拿回来干嘛?”

      傅轾轩发现自己简直做什么都是错,不给钱,会被她说成是不识民间疾苦;给多了,她又觉得他不把钱当回事。他容易吗他!

      “我就不该给他,他只不过眼睛看不见,别的什么不能干?干嘛来卖艺?还是男人吗?”

      “你误会啦!人家有工作的,在工厂做活,业余时间来唱唱歌,图自己开心而已,谁要你的钱?你自己都还是个学生!他啊,就想在这儿唱,他觉得这样自由……喂,傅轾轩,你不要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

      傅轾轩脸一红,咳了一声,“我看你比他唱得好多了,为什么你不去星烬酒吧唱?何必做什么服务生,绕着烟鬼酒鬼打转,在台上唱歌总没那么累吧。”

      “酒吧歌手都算得上小明星呢,我不行的,外形太差了,我觉得他倒是可以。”海汐跳起来摘了片路旁的小树叶,在手里玩得一手汁水。

      这是傅轾轩第一次跟她两个人出来逛,不同于她在学校的一本正经,此刻的她显得灵动鲜亮许多,像大城市交响中的一颗小音符,人山人海中的一条小活鱼。

      她在路灯下蹦跶着走,时不时撞到他的肩膀,他觉得自己都被撞麻了,一直麻到心里去。

      她为什么会这么开心?难道就因为见到了刚才那个瞎子吗?

      “你还要不要?”海汐拎开小吃袋。

      “喂,你不会真喜欢他吧?”傅轾轩突然问。

      海汐失笑,“胡说什么呢,我跟他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萍水相逢。

      傅轾轩想起,不久前,她也用过这个词,来形容她和他的关系。

      傅轾轩默然,也不再吃东西。

      到处都是车流,灯火,赶路的人,冲撞的风……

      她的回答不能让他服气。

      “海汐,问你个问题啊,假设只能在我和他之间选,你会选谁当男朋友?”

      “哈?”

      “我不管,我就想知道,我和那个‘阿炳’谁在你眼里比较好,快说啊!”傅轾轩一副考官模样,脸上又显现出他素有的玩性大发。那一直是很打动海汐的东西,却也是让她觉得靠不住的东西。

      “傅少爷,你把自己和‘流浪汉’比,虞荟知道吗?”

      “我是说假设!假设你懂吗?难道我真的让你选?又不是相亲节目。”傅轾轩逼近她,“快点!一定要选一个,否则我不让你回学校。”

      海汐笑了,笑他的稚气。谁都知道他好,可他偏偏还要这么追问。

      她之所以不愿靠近他,恰恰是因为他太好,人说彩云易散琉璃脆,好的事物永远不能让她觉得安然。

      如果他也在那座天桥上奔波,寻常度日,跟她吹吹风,吹吹水,或许她会比较相信这一切……

      路灯照亮了行人踏起的尘埃、车轮扬起的灰,庞大的城市在轰鸣,在嚣叫。

      在这些噪声里,傅轾轩听见了她轻轻的一句。

      “我不会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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