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53、04

　　转眼开春了，万物复苏，人心浮动。

　　丁菀马上要去首都做交流生了。临行前联系了一家照相馆，想拍一套旗袍主题的艺术照，叫上了好多同学，一起在镜头前留住韶光，留住风华正茂。

　　其实她邀请这么多人，还有另一层原因——最近她察觉到傅霆海一直在回避跟她见面，是否一大帮朋友同行，他才肯来？

　　照相馆的租衣处，已经黑鸦鸦地围满了女同学，各种款式的旗袍挂得四面墙都是，映出一片灿然的流霞。

　　女生们大都没试过这种怀旧打扮，两眼放光，哪件都想要，哪件都舍不下。

　　她们全都聚集在短袖或者无袖旗袍堆里，新时代的姑娘，能露胳膊当然要露。

　　只有温惜落了单，徘徊在长袖旗袍区，傅霆海一进来就看见了她。

　　这些天，傅霆海什么都干不了，听不进课，丢三落四，满脑子全是她冷冷的神情，还有她抚着沈乐杰的那只手……昨天丁菀打电话给他，他才听说很多朋友都会来……当然，也包括她。

　　他从未应承得如此爽快。

　　那一边，男生们已经套上了各自的中山装和洋装，目光一致追随着试衣间里出来的姑娘们，整个大厅顿时活色生香起来。

　　姑娘们有的素衣一袭，有的彩绣辉煌，柔婉的袍身勾勒出女性身姿所独有的线条，一颦一笑皆是画中人一般，仿佛置身在西湖垂柳、十里洋场。

　　两个稍有点小胖的女孩捏了捏自己的小肚腩，说是过年营养太好，都给养肥了，待会儿得拿个道具挡一挡！

　　大家都乐了，“这有什么的，无伤大雅！”

　　丁菀的追求者立领男直叹有眼福，笑着说，“丁菀，你一定得跟我合个影，等咱俩到了首都，有人打你主意，我就把这照片一亮！”

　　“走开！谁看你显摆！”丁菀哼了一声。

　　她一身金丝滚边的齐膝旗袍，华美而奔放，蓝色缎面上朵朵牡丹绽开，她偏爱这种喧张艳闹的颜色，镂空的鸡心领，带着些微的引诱。

　　男生们眼睛都直了，只有傅霆海游离在外，朝另一边站着，眼光像被胶粘在了人群外的一抹绛紫身影上。

　　温惜梳了民国女子的螺旋盘发，丁香紫旗袍，双襟式样，蝴蝶盘扣贴着她的窄颈与削肩，两侧的绣花烘托出她匀细的腰身，袍叉开口不低，露出一截时隐时现的匀称的腿，脚腕上系着条银足链，下方是一双黛染高跟鞋。

　　美则美矣，但人们都无法忽略她的一个瑕疵：

　　由于旗袍是非常修身的服饰，温惜右臂的缺失也被放大了——右袖空无一物，呈现一种紧缩扁平状。

　　不得不说，有些煞风景。

　　温惜有点不自在，她那么爱美，也喜欢旗袍，穿起来却这么怪……

　　她找到工作人员，想在袖子里填充一些棉花，但尝试下来，效果并不好。

　　丁菀偷笑，“这样吧温惜，你别拍单人照了，合照的时候，我帮你挡着右边，你在我后面别露太多……”

　　温惜不置可否，想再去换一件，看看会不会有改善。

　　她回到后面的租衣处，用手摩挲着那些美轮美奂的旗袍，无力感袭上心头。

　　她知道自己怎么穿都不会像常人一样的。

　　这时，身后传来沉沉脚步声，她以为是租衣处的工作人员，回头一看，却是傅霆海。

　　他冲她摊开掌心，里面是几个紫色的流苏别针，似是照相馆的租借之物，“你站着别动。”

　　他拿起她的右袖，像执起一根丝带那样，绕了两下，扎成一个蝴蝶结。

　　这双做惯了木雕的手非常灵巧，很快绑出了他想要的形状。那蝴蝶结有一种蓬松而向外盛放的美，与她盘扣的图案相呼应，像是旗袍上原本就有的设计。

　　他用流苏别针在蝴蝶结的中部固定，使它不会散开。

　　由于一直摆弄她的衣服，他的手臂无可避免地会碰到她的身躯。

　　租衣处的空气带着灰尘和樟脑的甘味，听得见他们竭力放缓的呼吸、吞咽唾沫的声音。

　　她皮肤上的热量透过布料传到他手上，丁香紫的绸缎裹着温香软玉。她绒绒的发丝几乎荡在他唇边。

　　她极力向另一边偏着头，可彼此的气息还是那么近。

　　她头更低了，“我上次那样对你，你不生气？还来管我干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活，低低地说，“我是为了我自己。”

　　许多年后，她离开了他，死者不能复生，他明白。

　　很多人问过他，他的妻子也问过，为什么还要念着温惜？死去的人不需要被爱，活着的人才要。

　　他知道他们说得对。

　　“其实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我自己。”

　　温惜回到大厅的时候，大家都惊讶于她的焕然一新。

　　右袖不再是她身上的闲赘物，仿佛肩头停着的一只巨大的紫蝶，往幕布前一站，稍稍侧一点身子，谁都看不出她体态有何异样。

　　大家七嘴八舌，这妙招是谁想出来的？

　　几个男生笑而不语，他们记得傅霆海刚才似乎消失了一会儿……

　　摄影师正在打灯、调焦，温惜提了一柄油纸伞，站在江南水乡的场景中，如云雾仙子，粉黛宜人，盈满水的眸子顾盼神飞。

　　连摄影师都惊为天人，忘了按快门。

　　温惜心情大好，对于一个姑娘来说，还有什么比穿上美丽的衣裳拍照更让人神清气爽？

　　到了集体照时间，男生们站在后排，如一排硬朗山脉。傅霆海也在其中，一身利落的长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插了支百利金钢笔，复古的手杖斜斜点地。

　　女生们挤在前排，姹紫嫣红开遍，“茄子！”

　　全是少年意气，珠玉烂漫。

　　最后是同学们三两组队留影，丁菀想拉着傅霆海去拍张双人照，他拒绝了。

　　立领男跑来要跟丁菀拍，丁菀自然不肯，立领男眼珠一溜，便提议两男两女合拍四人照。

　　他们拉上温惜，像过去的四人午餐一样组合起来，丁菀来安排站位：

　　两个女生一边，两个男生一边，从左到右依次是立领男、傅霆海、她自己和温惜。

　　这样就等于把她自己和傅霆海排在了一块儿。

　　立领男大为不满，胳膊偷偷撞了一下傅霆海说，“哥们儿，能不能跟你换个位子？我看得出来，其实你不……”

　　“当然。”傅霆海顺水推舟让了位，绕到温惜旁边的空位站住了。

　　丁菀见情况有变，冲立领男瞪眼，“干什么啊？快给我换回来……”

　　“先生小姐准备好，要拍了！”摄影师工作繁重，拍照的流程走得特别快，丁菀还想抗议，却被立领男抓住了手。

　　她正要发飙，摄影师已经开始倒数，“三、二、一！”

　　她怕自己脸色不善的样子被拍下来，只好草草挤出微笑。

　　傅霆海和温惜也一起露齿而笑。

　　闪光灯亮起，一切都很圆满。

　　……

　　离开的时候，大家发现照相馆还有给人画像的业务，只收取一点额外费用，营造与摄影完全不同的素描之美。

　　几个女生打算一试，腰酸脖子痛地在画师面前站了一个多小时。

　　画师说重要细节都已经画好，余下的部分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填充，但不需要模特了，她们可以休息了。

　　女生们去照相馆外面买了零食。回来时，画师已经完成了大作，彩铅涂抹中，姑娘们风情万种地跃然纸上。

　　这时，有个跟温惜同班的女生忽然发问，“咦，温惜，我怎么觉得你在画上不太对呢？”

　　“嗯……的确。”温惜盯着画中的自己，那个人明明是她，却又莫名的不像，仿佛一对双胞胎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可根本是另一个人。

　　一时之间，她说不出是何处古怪。

　　大家众说纷纭了起来，但都讲不到症结上。

　　傅霆海挤过来，一看便笑了，“哦，这画错了。”

　　“错在哪儿了？”

　　“其实是……画反了……右边画成了左边。”

　　“啊，对……我没的是右手臂，这只蝴蝶该在右边，我怎么没看出来呢。”温惜自己也恍然大悟。

　　人们看看她和傅霆海，又看看画，这才一个个大声地“哦”了起来。

　　“有心人，有心人啊。”立领男由衷地说。

　　从照相馆出来后，大家张罗着要去喝一杯。温惜先告辞回家了，傅霆海也没有久留。

　　他往车站走去时，丁菀追了上来，“霆海……霆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傅霆海回过身，“抱歉，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如果今天和我们一起照相的人是狄旭，你是不是也会这么做？你不想跟他们争，所以退出？你这算什么？”

　　“丁菀，该说的话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了，你的班机号，我告诉狄旭了，他会去送你，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祝你一路顺风。”

　　第二天，丁菀垂头丧气地搭上了飞往首都的班机，避开了来送机的狄旭，就像避开一块讨厌的香蕉皮。

　　大二开学之后，一切如常。傅霆海除了念书，仍然是一趟趟往温惜那边跑。

　　可温惜突然变得很忙，不是在上课，就是出去调研，要么就是学解剖、做实验。

　　没有丁菀在中间，她是不愿在学校里跟他有任何接触的。

　　为了她的感受考虑，傅霆海也不敢把追求她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那样会使她处在更尴尬的位置上，甚至淹没于丁菀那些好友的敌视中。温惜毕竟还是在乎丁菀对她看法的。

　　兽医所的门口也挂出了暂时歇业的牌子，上面写着：【温医师开学后分身乏术，若要看急诊，请联系洛管家。】

　　傅霆海当然不可能这么做，正愁得挠墙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温惜竟然主动给他发了一个传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