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52、03

　　傅霆海绕回前院，走进客厅的时候，一群人已经在沈乐杰的太师椅旁围了一个大圈。

　　沈老板、温氏父女，洛师傅，还有沈家的女仆，都在给一脸涨红的沈乐杰拍背顺气。

　　沈乐杰捧着自己的脖子，在椅上扭动，眼珠往外凸，嘴唇发紫，“噜噜”地叫唤着，发出一种类似反刍的声音。

　　他面前的地板上，全是打翻的花生米。

　　“他噎着了……”有人已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傅霆海正要过去看看有什么自己能帮上的，不知谁喊了一句，“阿楠回来了！”

　　阿楠姐冲进了人圈里，“我来！”

　　其余人的抢救措施都没有切中要害，只有阿楠姐揽过沈乐杰，拍了拍他的脑袋让他冷静下来——他很听她的话——然后，她掐住他的腰身，用一只小椅子的椅背挤压他的腹部，一手不断地往上撸着他的腹腔和脖子。

　　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沈乐杰大张着嘴，一坨巨大的黏稠流状物从他嘴里喷了出来。那粒晶亮的琥珀花生也随之飞出，终于使他转危为安。

　　他大口大口地呕吐，喷得到处都是。

　　围在他身边的六个人都没能幸免于难。温惜的衣服被污染成大片的棕绿色，像发霉一样。

　　阿楠姐就更惨了，她是蹲着的，沈乐杰呕出来的第二波食物直接命中了她脸上。

　　阿楠姐呆若木鸡，像被卷进了一场恶臭的泥石流，那流动着的脏物勾勒出她姣好的面容。

　　她的身子僵硬了，在这个生日宴会上，她虽是个配角，但她仍是用心地装扮过了自己，一条白底青花裙子，细细地化了淡妆，喷了桔子香水，比之小姐，她未必逊色到哪里去……

　　可现在，她头发上是一条条发亮的胃液，脸被染成了暗黄，食物碎渣甚至快要滴到她嘴里……

　　“阿楠……！”洛师傅失声道，“这……”

　　人群里传来了一声干呕，丁菀难以忍受地捂着自己的嘴，虽然没呕出什么东西来，动静却不比沈乐杰小多少。

　　沈乐杰看见自己闯祸了，瘪了瘪嘴，“对不起，阿楠对不起！”

　　他咧着嘴哭起来。阿楠姐没搭理他，气得直发抖。

　　洛师傅火急火燎地取来了一打毛巾，温惜也扯了大卷的纸给他们每个人，又忙着去哄沈乐杰，怕他哭时被嘴里的残渣呛住。

　　温惜没看自己身上的污秽，抚着沈乐杰的背部，用手绢替他拭着嘴角，“没事了，没事了……”

　　在无数人以手掩鼻或者转头逃开的时候，唯有她是背道而驰的。

　　看着她轻轻放在沈乐杰肩上的那只手，傅霆海的心沉入了暗无天日的海底。

　　……

　　收拾好客厅里的狼藉，众人也没有太多兴致了，晚饭后早早地散了，港城来的女生们相继跟温惜拥抱告辞。

　　送完了客，温惜和阿楠姐一起回到楼上的卧房里。那座礼物山被搬到床上，阿楠姐一件件地拆开。

　　精巧的珠宝，各种色系的胭脂口红，最流行的小花衬衣，女士名表、八音盒，白金纪念唱片和许多种口味的外国烟……

　　阿楠流露出羡慕之情，“小姐，这么多人送你礼物，你真有福啊！”

　　说着就拎起丁菀送的那双酒红色高跟鞋，“看，大牌子，下了血本了！这样小姐就会回个更贵的礼，这丁菀真会打算盘。”

　　“说什么呢，丁菀对我挺好的。你算那么精，累不累？”

　　“哼，她真的对你好吗？哎……管她呢。”阿楠的注意力又放回了礼物上，“小姐小姐，下次有男人找我约会，我能不能……拿几件首饰戴戴？还有这条背带裙……”

　　“都给你了，这些都是你的。”温惜微微一笑，“只要你别再耷拉着脸啦。”

　　“我哪有。”

　　“乐杰也不是有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切，怎么会往心里去，我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那点儿算什么？”阿楠甩了甩头，其实这话也不尽然。她是大户人家的女佣，平时倒也没什么脏事累事需要做。

　　她出生在沈家，母亲也是一个佣人，每日擦地、洗衣、煮饭，烧菜，阿楠从小就学会了这些家事，至今仍是一把好手，就算放在菲佣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

　　她没有父亲，对于家的记忆，只是母亲劳作时躬起的背、沈先生不薄的工钱，还有沈乐杰屁颠颠地跟在她后头叫“阿楠”时的奶声奶气。

　　阿楠比沈乐杰大两岁，他一直是她带大的，一天天出落成了帅气的小伙子，高大健朗，锦衣华服，每个表情都是闪光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对乐杰说话的时候，渐渐脸红嘴笨起来，在厨房里忙活着，也忍不住望向院子里那个打棒球的奔跃身影。

　　她像妻子一样打理他的饮食起居，安慰他的年少烦恼，分享彼此眼中暗送的情愫。

　　她被邀请去看他开赛车，他紧紧贴着她耳旁说，自己为那威风凛凛的战车选的号码是9，那就是她的出生月！

　　她兴奋得整夜失眠，向温小姐借了一件美丽的运动衫，穿去为他加油。

　　却只等来他赛车失事的画面，车轮重创他的头部，他在血泊中翻出一双死鱼眼……

　　十七岁的沈乐杰变成了痴呆，沈家人四处为他寻医，怎么都治不好，打算移民去国外再试试。

　　当时阿楠的妈妈已经去世，阿楠照顾了沈乐杰两年，心如刀绞，不甘心自己的一生都这样耗费。

　　正好这时，刚移居去内地不久的温家竟传来了温小姐在一场车祸中失去右手臂的消息。

　　在沈家正式出国前，温老板终于向沈先生开了口。

　　“这年头，想找一个可意的女佣不易，希望阿楠能来温家干，侍候温惜。”

　　温老板是个好人，阿楠是知道的。他是沈家的老友了，常常带妻女过来做客。他会摸着她的小脑瓜，夸她能干又勤劳，还出钱让她读了高中，但她不爱念书，便没有继续学业。

　　温小姐那时还小，穿着公主裙蹦蹦跳跳，总是拉着她一块儿游戏，阿楠看着自己一身的油烟，不是不自惭形秽的。她敬重温小姐，可仍有些浅浅的嫉妒。她曾经悲哀地想，乐杰以后会娶温小姐的吧……他们门户相当，还结了娃娃亲，这样的婚姻是人人都称羡的。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乐杰这辈子是毁了，温小姐也残了，命未必就比她阿楠好。

　　阿楠答应了去温家做工，因为她不想再多看一眼沈乐杰臃肿而傻笑的脸，她怕自己回忆中的少年也会因此而模糊变形……

　　她爱的沈乐杰早就死了，从此后，她看上的男人统统带了他的影子，俊美、多金、神采奕奕……她在一个个男人身上寻找他的某部分特质，被骗也有，情伤也有，但都很快复原，继续找，继续漂着，像一种宗教信仰。

　　所以，可想而知了，她怎么会对洛师傅那样的小角色高抬贵眼？即使他已经追了她好些年。

　　她们点完礼物的时候，洛师傅敲门进了小姐的房间，要换个灯泡。四十来岁的他在灯光照射下可见几缕白发，老态初现，阿楠更瞧不上他了。

　　阿楠收捡着礼品纸。跟男人约会的时候，她要什么衣服和饰品都是从小姐这里拿，小姐真的把她当作亲姐妹一般。可她只是个女佣，精心穿戴的场合能有多少？

　　她也撑不起什么高档货，自不量力，四不像，野鸡插上了孔雀翎，依然是野鸡。

　　一直仰头换灯泡的洛师傅忽然说，“对了小姐，今天那位深衡的公子，是不是去过你的兽医所？我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他们深衡，挺不简单的一公司，这次投标，算是卯足了劲儿了。”

　　温惜沉静地坐在床沿，眸色微乱，也不答腔，似乎有些抗拒这个话题。

　　阿楠马上对洛师傅斥了句，“他是小姐在外校认识的朋友，不行啊？谁规定小姐不能跟建材商的儿子一块儿玩？人家好端端来祝贺小姐成人礼，被你说成什么了？我警告你啊，你别在老爷面前搬弄这些，否则我不会再理你！本来还说下礼拜逛街，让你给我提东西的！”

　　“阿楠，我听你的……”洛师傅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你说得对，他们年轻人多交朋友是好事，都是单纯的孩子，关公司什么事，我哪会跟老爷编排这种无聊话？”

　　“哼，这还差不多！”

　　那晚洛师傅和阿楠姐离开后，温惜关了房里的灯，解开衣带，少女皎洁的肌肤泛着象牙色的光，迎着夜风，来到阳台上。

　　静夜，无人，窗前的风铃声叮叮当当。

　　她望向院墙外的那条坡道，想着春季的时候，那里绿柳成荫，一个少年骑着单车滑下，稍纵即逝。

　　记得她断臂后最阴暗的日子里，被幻肢痛和丧母之痛折磨得不成人样，总是抱着一只猫或者一只狗，躲在阳台的窗帘后，望着阳光下那个绚烂的车影。

　　隔了这么远，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救她的男孩。

　　她想象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生活，他的爱好……

　　他喜欢小动物吗？他喜欢读书吗？他爱的是人间烟火，还是空山深林？

　　他日复一日地掠过她的窗下，这个画面是她仅有的支柱。

　　她不敢开窗，因为她太过苍白的脸，像一只久不经日照的鬼魂，会吓得他退避三舍的……如果是那样，她宁愿一生都偷偷地看着他。

　　可是今天，她发现自己没救了……

　　吹熄生日蜡烛时，她许下的心愿是：

　　我想永远和傅霆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