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5、04

　　兮尔还来不及拒绝，一名活蹦乱跳的场务人员已经携着她的手，将她带入拍摄区域。

　　众人惊喜：“哪里来的仙女姐姐！”

　　兮尔赔了几声笑，她是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的那种人。在乐团做钢琴首席的时候，剧院经理就评价她，冷白肤质，皮相极佳，骨相也不差，三庭五眼都很符合镜头标准，身材颀长匀细，有一种淑女的奔放，登台效果绝了。

　　所以这时被节目组选中，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兮尔虽是被赶鸭子上架，可眼见桌上有道焦黄焦黄的铁板鸭肠，让她觉得作为同类，自己不能小肚鸭肠。

　　既来之，则安之，大吃大喝谁不爱啊？

　　她挽了挽头发，做好表情管理，挺胸抬头，在主持人带领下进入长桌就座。

　　在座的男士们精神一振，一个个的为她忙活开了，烫毛肚，舀糖水，加餐具，加厨具……

　　好几个男人扔下了刚混熟的网红，绅士而又情急地聚在她身旁，说愿意为她效劳。

　　主持人也看出来了，这新来的姑娘绝非俗辈，美丽高傲，比网红有格调，而且镜头感很强，总能准确捕捉到机位，展现自己魅力爆棚的一面。

　　兮尔谢绝了男士们过盛的好意，她比较感兴趣的还是热气腾腾的食物们。

　　很快上手，与邻近的女生合作一份炖羊肉。

　　主持人说了个段子逗得大家前仰后合，爆裂的拍掌声，锅里油星滋滋的迸溅声，勺子碰撞碗盘的清脆叮当声中，兮尔忍不住跟着众人一起笑。

　　生活已经那么难，那就让她在这片欢闹中多赖一小会儿吧。

　　有个皮肤黝黑的男生对她最为关注，凑在她切羊肉的刀口前，一个劲儿的要微信。

　　兮尔卷着舌头、打着手势说，自己从小生活在国外，不太会中文，听说读写样样不行，聊不来微信。

　　黝黑男：“我可以当你的中文老师啊！你也可以当我的英文老……”

　　“你，说，什么意思？”兮尔做出一个外国人的迷惑，“老？？你说我老？”

　　跟她搭档的女生快笑喷了。

　　黝黑男绝不气馁，他注意到兮尔下厨的时候，还戴着一双优雅的黑手套。

　　这样显然是不好干活的，他忙把节目组准备的透明塑料手套呈到她面前。

　　这回兮尔倒没有拒绝，甜甜一笑，直接把塑料手套罩在外面，“Thank you！”

　　“哦哦！No thank you！No thank you……”黝黑男忙回复道，心里倒有些疑问：

　　她这个戴法，不是更笨重了吗？干嘛不把里面那层摘了？

　　羊肉放在高压锅里炖了起来，黝黑男以及各位男士们，也急得如同在火上炖，朝这边前仆后继。

　　兮尔想要什么工具、调料，刚一伸手去拿，就有人层层叠叠地递过来。

　　搭档女生偷偷跟她说，自己可算是沾了她光，分到这组还挺省事，有男人打下手……不过，那边的网红姐姐，脸色可不太好看，她可是今晚的头号大咖啊……

　　兮尔也觉得好笑，没想到回国不到十小时，就有这么多新的受害者拜倒在她裙下，还顺带把网红给得罪了。

　　想到这里，她得意地尝了一小块羊肉，火候相当不错，她突然想起这是洛承宽最怕吃的东西。

　　有一次她和他在这夜市闹了别扭，他为了哄她，生生地连吞了五大块炖羊肉，那膻腥味一定够他受的……

　　他就是她生命里最早的“受害者”，被她的恶趣味折磨着，也是个可怜人。

　　吃食都做得差不多了，大家坐下来大快朵颐，进入了聊天访谈环节。

　　兮尔以汉语水平低为由，就不参与了，留给网红们更多的表现机会，她自己埋头专心对付大餐。

　　主持人抛出一些关于人生、事业、爱情的话题和提问，大家渐渐走心起来。

　　兮尔虽不言语，但那些问题也都在她心里过了一遍。

　　“如果能给十年前的自己一个忠告，你会说些什么？”

　　她暗暗咬牙：死也要把洛承宽赶出家门，永远永远不要靠近他！

　　“你会选择在事业上升期结婚吗？”

　　她呼噜噜喝了口冰粉：希望老天降下一个雷，劈死婚姻制度这玩意儿。

　　“请用一部电影来形容你的人生？”

　　兮尔托着下巴，陷入回想。

　　在M国的时候，从佛罗里达疗养院出来，她有很长一段日子都在找工作，空闲很多，就窝在屋子里把她能搜到的关于报仇啊、卧底啊，这类电影全都看了一遍，她要搞清楚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不眠不休地看，什么《无间道》《基督山伯爵》《谍影重重》《边缘人》……没有一部让她觉得安慰。它们都在刻画男主的辛酸，好像他们有许多苦衷和使命，做什么都是大势所逼，需要致以崇高敬意。

　　没有人去关心，像她这样的傻白甜，掉进这么个故事里该怎么办？

　　没有人。

　　也许是她发了太久的呆，几位男士不忍心看她被冷落，争先恐后为她抢答，说她的人生只能用《天使爱美丽》《埃及艳后》《风月俏佳人》来形容……

　　兮尔听他们越说越没谱，僵硬地笑了下，夹起烤盘上一团刚烤好的寿喜烧，打算吃完这口就撤了。

　　但她没发现那是盘子里最后一块寿喜烧。

　　网红姐姐突然伸筷，死死钳住了她的筷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兮尔忙放回公盘里。

　　片刻之后，又被黝黑男夹了起来。

　　“你先夹到就是你的。”黝黑男柔情似水，“你这么苗条，可要多吃点肉才行。”

　　“骂谁呢？骂谁呢？”网红姐姐一听就炸了，强行过来夺食，“导演！节目组！需要提醒你们吗？我是主咖！”

　　“别别别！”兮尔手足无措，开口想劝。

　　眼前两双筷子的斗殴突然就宣告崩盘，坠落的寿喜烧“叭唧”直接掉在兮尔的手背上，烫得她“啊”的一声，赶紧抖掉。

　　附近的一圈人都被惊动了，黝黑男更是慌了，“快看看烫伤没有！”

　　主持人跑过来，“我们有医疗组待命的……”

　　那块寿喜烧是新烤出来的，温度很高，兮尔结束做饭后，只着一层雪纺手套，没什么隔热能力。

　　不过桌上有台风扇，吹散了一些热气，而且食物立刻被她抖开了，问题不大。

　　但那种灼痛的触感还是唤起了她极其痛苦的回忆。

　　医疗组提着急救箱飞奔而至。

　　黝黑男一直在问她怎么样怎么样，在她手上乱摸，“咱给医生看看！医生快来！”

　　兮尔反胃而惊恐，抽手就躲。

　　不料黝黑男自作主张扯住她，她缩手的姿势正好给了他便利。

　　他顺理成章扒下她的手套，冲医生展示她的烫伤。

　　然而，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却是一幅极度可怕的景象！

　　她手上哪还看得见刚才的烫伤？早已布满了各种形状的疤块，这里一坨那里一坨，简直无法再加进新成员！

　　剥落的旧痂，刺目的划痕，无名指的根部还有一圈烙印……活像一枚魔鬼的戒指套在那里，触目惊心！

　　兮尔脑子里仿佛嘣的开了一枪，第一反应就是抄起桌边的一只铁勺，砸向黝黑男的脑门。

　　“啊啊！你怎么打人啊？”

　　兮尔推开身边的医疗人员和散落的椅凳，看见摄影师还在冲这边全程记录，她声嘶力竭地指着对方，“别拍了！别拍了！”

　　摄影师没有听她的，似乎想收录一些花絮。

　　兮尔一脚踢向摄影师，对方哪里料到她如此暴烈，一时没有防备，胳膊斜撑在地才没有摔倒，机器也脱手了。

　　兮尔扑上去操作机器，想删除刚才的画面。

　　可是设备笨重，她又全然小白，一通乱按不得要领。

　　摄影师把她和机器分开，安保人员也冲了上来，甚至网红姐姐也跑来和她搏斗……

　　还好这块地盘已经被节目组团团围住，群众挤不进来，否则她们这丑可算是出大了！

　　“我要求删除我的镜头！”兮尔觉得自己的叫板很薄弱，她是守不住那机器了。很快被人夺走。

　　就在这时，她看见快若电闪的一条臂膀从旁边伸过来，隔着人丛，在机器上拨弄了几下，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摄像师也浑然未觉有人在咫尺之间做了手脚……

　　但她就是看见了！

　　男子的脸孔隐在低低的棒球帽沿里，一侧身把什么东西收进口袋，让她格外的心惊和眼熟！

　　这人……阴魂不散……

　　她脸色惨白，比任何时候都想落荒而逃！

　　她也正是怎么做的，转身撒腿就跑。

　　“喂！喂！闹了场就想跑？”背后的呼声层出不穷。

　　直到一溜烟跑出了夜市，行人稀落，民宅巷陌安静如斯。

　　兮尔这才撑在路边喘了口气。

　　一个疯子的悔悟渐渐占了上风。

　　她不该这么行为过激的，当然也不全是她的问题……不会真搅黄了人家的节目吧，他们会不会追上来要她赔偿？

　　她大闹夜市的片子会不会剪出来滚动播出？

　　那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给她本就风雨飘摇的心灵雪上加霜。

　　她捂着自己裸露的手背，这趟出来买东西，原以为十几分钟的事，除了挂脖的手机什么也没带。包包扔在陈叔车上，备用手套就在里面。

　　现在打电话给陈叔是明智的。

　　但她不想这么做。

　　只是就地蹲了下来，望着路口傻等。

　　等那些人过来找她算账，等自己身败名裂，又或者她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来路并无异常，没有人追捕她。

　　好像有谁为她断了后。又好像那就是一场梦。

　　但……还是有人朝她走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卖栀子花的。

　　夜深了，那些花都打了蔫，白莹莹地皱垂着。

　　小姑娘东张西望，发现了她，“姐姐……”

　　兮尔挤出个笑，打发她，“谢谢，我不要花。”

　　“姐姐，这是你丢的东西吗？我刚捡到的，给你！”

　　那竟是美甲店的购物袋，还有她落在现场的那只黑手套，叠得方方正正。

　　“是你捡到的？”兮尔又惊又愣。

　　“嗯！”

　　“太感谢了……怎么谢你好呢？”兮尔一琢磨，笑了笑，“这么晚了，不如你的花儿都卖给我吧，小姑娘早些回家。”

　　小姑娘没料到这个，到底是孩子，不会伪装，“可是……可是……这些花儿刚刚已经被预定了……那个哥哥说，说愿意全买……”

　　“哦，是吗？那敢情好。”

　　兮尔取回手套，微笑着目送小姑娘走远。

　　然后低头看了看手里揉乱的黑布料。

　　嫌恶的，把它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

　　零点过后，洛承宽坐在昏暗的出租屋里。

　　茶几上是他买来堆积成山的栀子花。屋子太小，装不下这么多香气，他闻着难受。

　　电脑上播放着那档夜市真人秀的录影带。

　　他一向是个偷窃的好手，明天他会把录影带“原封不动”送回那家媒体工作室，只不过里面他在意的内容已经剪了个干净。大不了让传媒界的朋友帮忙说和一下，他能摆平。

　　剪掉的内容，他在深夜中一遍遍放映。

　　她打招呼了，她吃东西了，她做饭有模有样，她喝汤时真滑稽。

　　画面暂停在她冲镜头露齿一笑。

　　而他是背景里的一个群众甲。

　　他忘了自己多久没有跟她一起出现，她多久没在他的近旁大笑过。

　　他的烟灰掉在白酒瓶子里。

　　他自虐地把他和她同框的全部截图保存。

　　去浴室里冲凉，站在暴泻的花洒下。

　　水柱冲击着他冷峭的面孔，健硕的胸膛，沿着他身体的刚硬线条滑落。

　　洗脸台上的手机“叮”的一声，他抬起深潭似的眸子，擦了把脸出来看，是养母的短信：

　　【已安顿好，勿念，千万提防阿玫。】

　　洛承宽端起杯子想漱口，可前两天不小心摔坏了，杯耳裂开，拿不起来，歪倒在手边，就像他裂迹斑斑的家。

　　他缓缓回复道：

　　【妈，傅叔叔生病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