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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2 ...

  •   “他们说,今年风声紧,任何刑事案件都要重判!我去他妈的!”

      这是傅霆海苏醒后,听见狄旭怒吼的第一句话。

      傅霆海深夜看到的那辆肇事卡车、车上散落的货物、制服、货单等,均来自盐镇的长途运输部,那晚值班的人是狄旭的父亲。

      案发时他又喝高了,酒后驾驶,撞人后逃逸,没得抵赖。警察找到他时,他还躺在驾驶座上呼呼大睡,脚架在方向盘中央,喇叭长鸣。

      在审讯过程中,狄父对犯罪细节一问三不知,几度哭到嘶哑,说自己喝断了片。

      以前他就有过醉驾案底,刮蹭过一次电线杆,撞上过一次清晨的水果摊,均受到了通报处分。

      这年头的驾驶员也不好找,当时运输部没有立刻开除他。今日酿成大祸,才知他是本性难移。

      车祸造成了司机和车上的女主人丧生。幸存下来的女孩受了重伤,据传需要截肢。

      对于花季少女来说,这何止是天塌下来的灾难?

      女孩的父亲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颤着手翻开了担架上蒙住妻子的白被单。

      他是从港城来内地投资的一名富商,最近两年,港人迁居岭城置业的大潮已经拉开帷幕。事发那日,是他们一家人刚抵达的第三天,他在筹备公事,妻女在盐镇郊游,没想到夜归中碰上这种横祸!

      为了处理狄家的烂摊子,傅霆海匆忙地跟着狄旭离开了医院,没跟受害者家属打上照面。

      女孩的父亲悲痛欲绝地赶走了记者,把受伤的女儿保护了起来,没有人再听闻她的后续情况了。

      狄旭的父亲极有可能被判无期,狄母哭天喊地,去求了那个港城商人,长跪不起,说自己的男人是狄家的顶梁柱,他不能就这么关牢里了!就算他罪不可恕,家里还有儿子要养啊,以后孤儿寡母怎么活!

      商人不肯谅解,不肯接受调停。是啊,爱妻命丧车轮,炸得尸首无存,他如何能够不恨?

      狄旭心灰意冷,见对方不留一点余地,便抄起那间会客室里的灯具,疯狂地乱砸起来,好半天才被人压制在地,手上的灯具被夺走,转而朝他身上打来,他糊着血的眼神狂愤不屈。

      那商人还是恩怨分明的,花了好大工夫,在盐镇打听那名拯救他女儿的小伙子是谁,想要重金感谢。

      一时之间,冒名顶替之人不计其数。

      傅霆海始终没有站出来承认,他不想在狄旭的伤口上撒盐,更何况,全程晕血的他,对救人的情形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又有什么可宣扬的?

      在狄父的判决上,傅父也花了钱疏通关节,但作用不大,他想求见受害者家属,可对方不愿见客。傅父只是个摸爬滚打的小生意人,能做的也就这些。

      就在大家都对审判结果不再抱有期望的时候,又传来了狄父在拘留所中因病暴毙的惨讯……

      什么病?没人答得出。官方的解释是心梗,后来又改口说是酒精肝并发症。

      狄旭在殓尸时发现父亲皮开肉绽,不成人形。

      他撕碎了医院出示的死亡证明,咬定是那个黑心商人搞的鬼,变着法儿地要人血债血偿!

      狄家如此贫贱,除了打碎牙往肚里吞,还能去哪里伸冤?

      有谁会对一个肇事逃逸者的冤屈感同身受?

      狄旭踢打着父亲的棺木,哭到满脸扭曲。

      “老王八蛋!我才不要你入土为安,我该把你抛尸野外,把你扔到河里喂鱼!你死后投胎当我儿子试试看,我打不死你,就白活了这辈子!”

      他搂着棺材,哭着睡着了,傅霆海在堂中陪他守灵,以为自己能理解他的绝望。

      狄家失去了固定的经济来源,也欠下了许多债务,狄母大受打击,身心都已萎靡,时常盯着空中的一点不说话,坐在洗衣盆边发呆,双手在肥皂水里泡肿了都不知。

      傅霆海的父亲念着两家儿子的交情,支付了运输部受损车辆的赔偿金和狄父的丧葬费用。

      接下来的小半年,狄旭母子除了揽零活的微薄收入,日常开支几乎全部仰仗于傅家的救济。

      可傅父的公司刚上正轨,要砸钱的项目非常多,他妻子本就对狄家人嗤之以鼻,冷着脸从中阻挠,因此,能交到狄家手中的实际数字并不多。

      多亏傅霆海省吃俭用,什么东西都跟狄旭一起分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饿肚子。”

      他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却抵不过分道扬镳。半年后,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分岔路就在前方。

      “我才不会想你,我这是嫉妒。”狄旭用脏兮兮的袖子抹着眼睛,说自己得了红眼病,“还不是眼红你啊?以后你就是城里人了。”

      “我是盐镇人。”傅霆海拖着行李箱,一手用力地捶了捶狄旭的胸口,“你才应该是城里人!将来,你会把那些高楼大厦踩在脚下,把有钱人推下金字塔尖,这是你对自己的承诺,不记得了?”

      “那我也得拿你做梯-子啊,谁知道你去了那边会不会把我给忘了?”

      十五岁的傅霆海笑了,“放心吧,哪怕到了五十岁,你还是我最好的兄弟。”

      进城的大巴绝尘而去,而狄旭也向着反方向走远了。

      两个少年都还想不到,即使日后再度同路,也是不相为谋的下场。

      傅霆海就读的师大附中,学风明朗向上,学生们自我标榜为当代的自由进步青年,并不像傅霆海在盐镇那间小仓库中所见的放浪形骸,而是把过剩的精力用在体育文娱等较为健康的活动上。

      傅霆海在这里如鱼得水,他的课余时间可以大把地花在浩瀚的图书馆里,他的字帖可以被贴在教室后方的醒目处供人模仿,他的成绩在精英汇聚的附中仍算上游,而且,他是整个年级唯一被选为文艺委员的男生。

      那是个艺术高烧的年代,班里经常大办各种黑板报和书画展,傅霆海深得用武之地。

      他是板报的骨干成员,攥着粉笔疾书,字体劲朗,还写得一手颇有格调的新诗,时常被拿去发表在校刊上。

      在傅霆海的板报团队中,有个女孩常陪他加班加点,她是一位聪慧能干的班长,事事以身作则,其余队员往往都偷懒走光了,只有她不辞劳累,一鼻子粉笔灰,和他一起对着黑板耕耘,有时连晚饭的点都错过了。

      这时,她会从书包里拿出两个黄灿灿的梨子,分给他一个。

      而他抹了把汗水,接过来在饮水机里冲了冲,顾不得吃相就咬了一大口,“谢谢你,丁菀。”

      天黑下来了,他们锁上教室门出来,他推着自行车走在她几步之距,把她送出校门,看着她坐上私家车,才骑上自己的车子回家。

      丁菀扒在后车窗望着渐远的他,而他没有回头。

      傅霆海和丁菀通过板报熟了起来,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稍微走得近一点,总会惹来旁人的遐想。

      男生们艳羡和起哄的眼神起初让傅霆海看不明白,后来,他才无意地从一些爱搞事的同学那里听说,丁菀是全年级公认最美的女生,是许多人追捧的对象。

      而且她的综合指数高,父母是干部,家庭条件很好,她性格又活泼开朗,班级的大事小情办得妥妥帖帖,连时不时的摆谱都是含笑带嗔的,从不让人生厌。

      就是这样一名万人迷的女同学,正在跟文艺委员傅霆海传绯闻。

      他听到时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丁菀对你肯定存了那份心,我绝对没看错!”戴着800度眼镜的化学课代表说得好像自己真能“看见”什么一样,“体育委员都告诉我了,丁菀为了帮你的板报赶工,推掉了好几次排球队的训练。”

      “怎么可能?”傅霆海莫名其妙,“板报的期限挺宽裕的,她何必推了训练?”

      “还不是为了见你啊……喂,如果她真的那什么,你会答应么……”

      “你们别拿女孩子开这种玩笑了。”傅霆海不希望这些流言给女方带来不好的影响,“我现在只想好好读书,不找女朋友,如果考不上好大学,我没法向爸妈交代。”

      在那之后,丁菀就每天屁颠颠地来找傅霆海探讨学习问题了。

      傅霆海也留意过了,丁菀确实是容貌极为突出的女孩,有人说她笑起来就像红艳艳的石榴花,朱唇绽开,露出粉莹莹的牙床,就像一粒粒石榴子。

      可傅霆海爱的不是鲜红如血的颜色,这是他的问题,与她无尤。

      丁菀习惯了男同学的鞍前马后,傅霆海却像岭城温煦的冬阳,不远不近,文质彬彬,好比林叶间荡过的风,若有若无地吹开她的心扉。

      她渴望着他的注目——班会上他朗诵了北岛的诗,对文科一窍不通的她立即去借了一本《朦胧诗选》天天看。

      当她偶然闻到他衣服上沾染的木香,便着了魔似地买来了木制的书签夹在课本里,猜想他是否会看到。

      她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日思夜想的,或许是他抽屉里的随笔本子掉在地上,她看到那一页写着潦草的诗稿,格外叩心:

      【我们在凝视中失散,你的眼睛比星辰更烫,仿佛告诉我,所有灿烂与溃烂,是为了拒绝生命的荒凉。】

      又或许是元旦汇演那天,附中迎接国家足球队的来访。布置礼堂的时候,她踩在梯-子上,球员正好进来了,同学们前呼后拥地跑去要签名。

      只有傅霆海逆人流而来,清朗的一双手帮她扶住了梯-子。

      她感激得不得了,小喜鹊都快飞出心窝了。

      可她不会知道,他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永远也比不过某一个夜晚,他豁出命去,在那片火光与血海中的壮举。

      当晚的汇演上,丁菀眼中的明星不再是台下的球员们。

      傅霆海穿着蓝色校服坐在舞台中央的高凳上,脚踏节拍,和着伴奏声缓缓摇摆,唱了时下最红的金曲《偏偏喜欢你》。

      如果不是把文化课放在第一位,他早就被老师招去合唱团了。他的嗓音没有一般男生肤浅的扮酷,而是以心倾诉的真挚动人。

      微沙的低音震得丁菀的心嗡嗡响。

      当他唱到“偏偏痴心想见你”这句,丁菀多希望他的视线能定格在她身上。

      可他却低下头微闭起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谢幕时,丁菀抛开了矜持,捧着花束就往台上冲,狠狠推开了两个打扫观众席的清洁工,跳到傅霆海面前。

      傅霆海在满天彩带中收下献花,还是那一句,“谢谢你,丁菀!”

      同学们呼哨不绝,掌声如潮。

      在后台,丁菀鼓起勇气约了他,“周五下午,来看我打排球吧。”

      日剧《排球女将》正在电视台热播,丁菀赶潮流,梳着小鹿纯子的辫子,成了校女排队的主攻手。

      这个周五,狄旭从盐镇过来找傅霆海玩,傅霆海便把他拉到了球馆。

      丁菀看见傅霆海带了朋友,笑脸微微滞了一下,眼看就要往下垮。

      但她吐了口气,还是迎了上去,“是傅霆海的发小吧?你好你好,我们班同学都听说过你,相见恨晚啊!你来过我们学校吗?下次我带你逛逛!别客气,尽管坐吧!”

      丁菀是个自来熟,巧笑倩兮,热乎无比,拿出父亲出差时买回的榛子巧克力,狄旭得了一块,都舍不得吃。

      丁菀捏着一条巧克力往嘴里送,指尖沾了融掉的咖啡色。她见傅霆海并没有望向她,便不拘小节地舔了舔手指,伸着舌尖甜甜一笑。

      狄旭呆呆看她,自己的巧克力都化在了手上也不得而知。

      丁菀在球场上英姿飒爽,苗条的身段张弛有节,扣球时绝杀老辣。她赢下一局后,傅霆海为她鼓掌。

      狄旭手肘支着膝盖,托住下巴念叨,“我头一回认识大户人家的小姐,这脸蛋和风度,跟镇上的小野花真的不能比,我这样的下等人,居然还能跟她说上话,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傅霆海侧头去看狄旭,本想调侃“你是不是又想祸害人家姑娘”,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第一次从狄旭这混世魔王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自惭的微笑,很认命,很轻软,像地上的蚕蛹在欣赏天上的云朵。

      一局又过,排球滚到了傅霆海脚下。

      丁菀望着他这边,粲然一笑。

      傅霆海拾起球想了一下,递给了狄旭。

      狄旭兴奋地接过来,往场内丢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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