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31 ...

  •   盐镇的秋天到了,落叶在空中翻飞,风已微凉,吹起傅霆海的纯白衣角,他已是清俊少年。

      有女同学的目光开始跟随他,向他借磁带的姑娘多了起来。

      听磁带的潮流正在席卷全国,音像店里总是琳琅满目,哄抢而空。外地还觉得有伤风化的歌舞厅和夜总会,在岭城已经开了起来。

      有一间最卖座的“铜蛇舞厅”,老板娘是港城来的,配备的灯光和音乐都是最时兴的。大放异彩的娱乐业加速带动了经济,外国人也开始涌入岭城。

      手提式录音机已经继收音机之后成为学生们的新宠,邓丽君、许冠杰,一些港产武侠片的主题曲,是传唱度最高的。

      课间傅霆海会对着手抄歌词本哼唱两句,打着响指,自娱自乐。

      狄旭奸笑着说,女生就喜欢这种文艺范儿的,她们都在传,初三的傅霆海唱歌很好听,很帅气。

      “要不你去当歌星算了,又来钱,又能勾漂亮妹子。”狄旭还是那么功利。

      “别瞎嚷嚷啊。我爸妈听见还不得撕了我?唱歌跳舞在他们眼里就是典型的不务正业。”傅霆海把歌词本折到教材里。

      狄旭把一条腿架在了课桌上,“当歌星不行,搞木雕也不行,你爸妈还活在二十年前?”

      “木雕?……那他们会说,我迟早像我师父一样落魄。”

      说这话的时候,傅霆海并没想到,自己的木雕师父会死于那个秋末。

      傅霆海认识师父要比认识狄旭早一些,师父是个流浪到盐镇的乞丐,敲开几户人家的门,想以木雕小玩意儿作为交换,讨口饭垫肚子。

      这岂止是天方夜谭可以形容?那年头,谁家的粮食都不充裕,哪有惠泽苍生的能力?

      乞丐敲到傅霆海这一户的时候,犹如遇上了活菩萨,傅霆海绝不是心硬之人,家中也不算很穷,趁着母亲不在,省下了半份早饭给他。

      乞丐疯言乱语地说着感谢,拎开随身的布袋,蹦跳着让傅霆海挑一件木雕。

      傅霆海从未见过那么精细的手工艺品,一根细蜡烛似的木块,就连龙身的鳞片、马儿的鬃毛都能雕出来,他开始觉得眼前呼噜噜生吞着蛋花面的中年男人是个有故事的人。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有点野。”乞丐疯疯傻傻地说。

      傅霆海拜他为师之后,才零星地从他口中了解到他的过往。

      他青年时是岭城有名的木雕家,60年代因出色的雕工而被上级传召,可是,他也有点野,撂挑子不干了。陷入改造后,手患了风湿,出狱后没有工作,无婚无子,成了社会闲散人员,沿路乞讨,也帮人干点小活。一天的大部分时光,都抱着他的破木头和一本写满成语的破册子坐在路边鼓捣。

      傅霆海跟着师父到处搜集木头,都是最次最烂的,好木材根本不是他们能搞到的。师父的布袋中藏了几柄不同用途的刻刀,有的刀口都坏了,师父就用削尖的木锥代替。

      在这多艰的时境里,傅霆海全然不懂什么是艺术,成年后有了条件,他在城里看了很多木雕书籍、展览和影像资料,越发觉得师父技艺惊人,而且理念毫不过时,在当初的普罗大众看来,想必是极为超前的。

      傅霆海初学时的第一件作品是一只小勺子,凹度不够,连水都舀不住。过了两年,他学着在微小之物上动刀,比如小碗底部的那个圆圈。

      由于收了徒,师父没有再离开盐镇。几年后,温饱光景都好了,会推着木头小车走街串巷叫卖,人们也渐渐有闲钱给孩子买一两个木雕玩具了。

      师父雕刻时通常信手拈来,在纸上画草图的次数少之又少,狮头、笑弥勒、莲花座,各有神韵,最常雕的是一些穿着古装的姑娘们。

      傅霆海问她们都是谁,师父说,是他想象的诗经里的女子。

      师父不离身的那本破册子里,写的并不是成语,而是《诗经》。

      傅霆海十个字里就有九个不解其意,听师父粗略地讲了讲,渐渐被熏陶得爱上了读书。

      师父说自己读这本东西,是因为爱过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就从里面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是一首出嫁诗。那个叫“陶夭”的女子果真嫁了,十多年前,她跟着一个能带她去港城的男人走了,避过了一些风波。

      师父忽然乐颠颠的笑,老不正经地问傅霆海,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喜欢哪种类型的?

      傅霆海最近也跟狄旭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十多岁了,年少气盛,内心都有着对异性的萌动。

      狄旭叼着根狗尾巴草说,“一定要身材火辣,前凸后翘的,女人就得狐媚一点!爱起来才有劲!”

      那时他们坐在河边,傅霆海瞅见对岸的浅滩上有一株孤零零的小白花,柔柔的在风中摇荡,与水面相映衬。

      少年找不到别的比喻,冲它扬了扬下巴,“我就想要那样的……多好看啊,文文静静的,捏一下花瓣儿她就会脸红似的。”

      “你想捏她哪儿呢?”

      “滚啊。”

      他们在岸边玩到天黑,各回各家,那个晚上没有任何不同,傅霆海没想过师父会在当天离世。

      在岭城蒸蒸日上、百花齐放的新阶段,师父把自己的刻刀和破书都给了傅霆海,踏着秋末的冷风进了城。

      两天后的报纸豆腐块,报道了一名流浪汉在城西铁路上卧轨自杀的消息。

      没有人名,没有补充说明,但傅霆海看到的第一眼就有预感——那是他的师父。

      他一人去认领了师父的尸体,长跪在坟前,点了三炷香。

      “熬了这么久,不是都熬过来了吗?”他喉头哽咽,“为什么是现在?”

      “你懂个屁。”狄旭嗤笑,手却宽慰地拍在傅霆海的肩头,“你打小,除了名分差些,过的可都是安稳日子,你懂什么叫熬过来?”

      一场湍急的冬雨淋下,将坟头的香浇熄。

      盐镇的冬天不常下雨,阳光总是晒着枯枝,下雪更是极少。孩子们穿着薄毛衣放炮仗,星芒冲天,捂耳奔跑。

      盐镇有了一间蒸气缭绕的火锅店,父亲参与了店堂的兴建,他很懂建材。

      刚大学毕业的父亲已经跟母亲打了结婚证,开始着手在城里创业,复兴祖辈建筑原料事业,打算等傅霆海初中毕了业,就带他们母子进城居住。

      初三的学业不应中断,转学也自会带来许多麻烦,所以父亲的安排是很合理的。母亲却报以冷笑,说父亲没安好心,非要把她拖成王宝钏才罢休。

      傅霆海少年心性,难免听不惯,就跟母亲争论了几句,她更是什么旧账都往外翻,还要扔了傅霆海的刻刀,把他的木雕都拿去喂蚂蚁。

      傅霆海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把自己装着宝贝的抽屉一锁,大晚上的就踢开家门跑了出去,任凭母亲在背后骂街。

      他不想和她吵,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几盏寒辰挂在天边,傅霆海在路上碰见了赶路的狄旭。

      一问才知道,狄旭正要去赴一个女孩子的约,地点就在镇子北边一个废弃的棉花仓库里。

      那是盐镇一群观念奔放的小年青的聚集地。每当傅霆海在书桌前为中考而挑灯夜读,狄旭就常常去那里打发寂寥长夜。

      仓库里一般初中高中生都有,行事较为松散,崇尚释放天性,大家抽烟喝酒聊天,也有男男女女在黑灯瞎火处搂抱,玩得刹不住车的大有人在。

      傅霆海正在跟母亲斗气,巴不得投身到这种放肆的场合中去,狄旭邀他一块儿,他一口应允。

      仓库很远,他们搭了同行者的一趟三轮车,一进门,到处烟雾腾腾,水泥地上扔着许多皱巴巴的空烟盒。

      有人在牌桌上一手夹烟一手唰唰洗牌,骂着粗话,他们的女友在桌旁调笑,还有对嘴喂酒、动手动脚的。角落里垒着一排高高的纸箱,箱子后有老鼠啃木似的动静,旁边抛了两件外套和一个胸罩。

      傅霆海不由暗惊,但仍是极力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接过狄旭递来的香烟,尝新地吸了一口,然后咳得颜面扫地。

      他不太喜欢烟味,但还是逼着自己抽完了一整根,想想回家之后母亲会闻到他散发的罪恶味道,就觉得刺激。

      期间也有女生上来搭讪,媚眼如丝,说还没碰过他这一型的。

      傅霆海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极度不解风情。

      狄旭要等的人还没到,纸箱后的男女穿好衣服出来了。

      狄旭一屁股坐在那堆箱子上,从箱子里拿了几本书出来看。

      傅霆海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凑过去才发现,这些杂志和画册上印着的都是没穿衣服的女人。

      傅霆海从未目睹过这么露骨而直观的画面,禁不住面红耳赤。

      出于对女性的身体构造确实十分好奇,不知怎么就一页页地翻了下去,甚至故作老成地评价。

      狄旭一努嘴,“那边有那么多活生生的妞儿,去看她们比较有意思,要不要弄一个来耍?”

      “闭嘴。”傅霆海呼了口气,按捺着体内的血脉贲张,又去纸箱里接着找书,他对书是一如既往地热爱。

      仓库里空气很差,各种异味混杂,傅霆海呆不下去,便捧着一本如获至宝的古代艳-情/小说去门外看。

      古人的用词妙趣横生,插图还有几幅春宫,他不知用木头雕出来是什么观感?

      看得正投入的时候,狄旭终于等来了那个女孩。她看上去比他们大好几岁,大冬天的,在御寒的外套里穿着短裙。

      就在这个冬夜,狄旭睡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

      结束后迫不及待地向坐在门口的傅霆海分享体验,描述得神仙也似。

      傅霆海觉得很不可思议,那样的事情,那些步骤和程序,居然真能办得到……

      他有些求知欲望,又觉得这样不好,“跟你说真的,别玩得太乱了,最近机关上不是查得紧么,再说,这仓库也不卫生……”

      “这谁啊,那么纯情?”那女孩也走出来,时尚的短裙下是两条光溜溜的腿,“姐姐不介意调-教你一下,要来么?”

      “不早了……狄旭,我先走了。”

      傅霆海恋恋不舍地放下那本艳-情/小说,双手插袋,走进夜风中,远离身后引人陷落的无形黑洞。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狭小阴黑仓库中交缠的身躯,不是图一时之快的情-欲。

      ……

      夜如寒泊。

      风渐紧,吹得路牌哐啷作响,空气清得像冰过了,耳朵被浸得凉凉的。手表显示快要半夜一点了。

      没了来时的三轮车,傅霆海只能步行回去。

      他从来不曾在这样的深夜外出散过心,万籁俱静,杳无人烟,走了十几分钟,才见着了一辆行驶中的汽车。

      那辆车特别气派,像是进口的。许多商人来盐镇投资做买卖,开的一般就是这种车。

      不过最近岭城的路匪很多,敢于大半夜开着高级座驾在外游逛,不像是这片土地上住惯了的人干出的事。

      傅霆海和那汽车面对面而行,若无意外,很快就要擦身而过。

      然而,车子还未驶近,前面的拐弯处就猛然冲出一头庞然大物。

      一辆白色的中型卡车在月色下显出骷髅色,势不可挡地朝那小车轧了过去,车速快得就像发了疯,隆隆作响,几乎把自身的货厢门都震脱,咆哮着撞上了小车。

      后者猛打方向盘,擦过好长一段路面,飙向了路栏外的一棵树,转瞬已是一堆废铜烂铁卡在树身之上。

      傅霆海拒绝相信自己的眼睛,闭上眼又睁开,才确定这惨况不是虚幻!

      因为承受了卡车的撞击,小车的左侧扭曲了,右侧嵌在树上,像被焊死了。油箱也变形了,一滴滴油亮的液体打在柏油路面上,车的前端开始冒烟。

      傅霆海的良知让他小跑上前,要去敲那辆卡车的车窗。

      可还没跑出几步,甚至还没进入路灯的照明范围,卡车就已掉头,隐没在远方。

      路被染红了,全是血,全是血……傅霆海的晕血症发作了,扑向报废的小车,忍不住又要呕吐。

      透过挤扁的车窗,他看见驾驶座一片血泊。

      司机处在第一冲撞点上,已无一丝活气,喉管上插着迸溅的碎车壳,嘴里冒出暗红的血泡,身躯是一团血酱……

      傅霆海眼神涣散了,两腿软得像稀泥,又发现副驾驶上有人在挣扎,是个七孔流血的中年女人,神志还在,微不可闻地吐气,“救……救人……”

      傅霆海想试着打开已经门窗不分的车门,但变形严重之下,根本办不到,手被铁皮划出无数口子。

      油箱的缝隙冒起火丝,被朔风一吹,大有助长之势。

      傅霆海大声朝四周呼救,胃里的酸水随着他的喊声翻出。夜半时分,这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会有人来?

      他觉得自己再走一步就要昏过去了,这时,一件东西从车窗中被塞了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女人传递物品时挣出的一口血,“快点……打电话……要烧掉了……”

      傅霆海拾起那只摩托罗拉的大哥大,赶紧拨通电话,半跪在地上,对着救援人员描述。

      他对盐镇滚瓜烂熟,三言两语就讲清了方位。

      地面在他的瞳孔里旋转……他忽然发觉,地上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一些麻袋里漏出大米、棉絮、钢圈、橡胶……

      远点的路基上有一沓灰色制服、货单似的纸……

      估计是激战之下,从那辆卡车的货箱里掉出来的。

      傅霆海在其中找到了两把铁锤和一只手电筒。

      车子的挡风玻璃已经被火舌笼罩了,副驾驶的门也被树挡住了,两者都无从下手。

      傅霆海只能忍着恶心,用铁锤砸向司机这边血肉模糊的车门。

      女人却气若游丝地制止了他,“先……先救她……”

      “她?”傅霆海这才通过手电筒的微光,发觉车后座还有一个染血的纤影。

      “我的女儿……”女人哭道,“救她!”

      那个细瘦的女孩在靠树的一边,贴在车门上,似乎昏迷了。

      但万幸的是她在后座,没有受到过多挤压。

      傅霆海为了不伤着她,从她反面的车门入手,电筒咬在口中,两手猛敲猛砸。

      他在寒冽的夜晚里汗流浃背,需要很用力地瞪着眼,才能不让铁锤脱手。

      腥重的血气和呛人的浓烟让他吐在自己鞋子上,可他没有停下动作,一秒也没有,仿佛那是输入到他四肢百骸中的严酷军令。

      油箱的火焰如同猛虎一般烧旺,傅霆海也不是不怕,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没想过抛开车上的人离去,他重复着击打,毅然决然,一锤子砸在自己虎口上仍不退缩。

      当他用肩膀强行顶开车门的豁口,排除万难将那女孩抱出来,只见她上身的右半边,早已狼藉得看不出原貌。

      几年后傅霆海才得知,那时她的右臂被卡在树身和前排座椅之间,当场就烂了,她妈妈拼尽全力扳动座椅,才将她已不成形的手臂解脱。

      傅霆海爬出血泱泱的车子,抱着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尽量不多碰到她残破的躯体,她轻得好像一团虚无……

      他举步维艰地把她放到远离失事车辆的人行道上,让她平躺着,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的下巴下。

      他正要返回车道,女孩迷朦地睁开了一线眼。

      她表情痛楚的脸上布满血迹,傅霆海能感受到她炽热的注视,比星辰更烫……

      她的眼睛蓄满了水,似要溢了出来,湿润而凄切,像尖指甲往他心上软软地拧了一把。

      “等我,在这里等我!”傅霆海眼前发黑,知道自己没用,撑不了多久了,他回头朝着那辆火焰冲天的小车奔去。

      刚跨过人行道的护栏,听到救援人员的鸣笛声远远传来,令人崩溃的爆炸便发生了。

      烧热的气流漫天卷地,车中横飞的血肉爆激开来,一直溅到了傅霆海身上。

      他终于摔在护栏下,不省人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