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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2 ...

  •   一整晚,傅轾轩没有回来,父亲也没有。

      父亲独自开车出去找,十几个钟头不吃不喝,他的右手有伤残,本就使不上力,中途挂错了档,车头蹭上一棵树,撞得一身淤青。

      他打电话问遍了所有的人,所有靠谱与不靠谱的地方。

      半夜12点,丁菀才给他回了电话,“轾轩刚到我这儿,你不要管了。”

      傅霆海匆匆去了丁菀家门口,可她死活不让他进门,只是隔着门嗤笑,“放什么马后炮,让儿子受了那样的气,又负荆请罪来了?傅霆海,那是你的亲骨肉!你早该告诉我你不要这个儿子,早该把他还给我!”

      父亲没有为自己辩解,在门外等了一夜,可轾轩始终没露面。

      就连兮尔也觉得父亲在这件事上过了分,轾轩的为人,自家人还不清楚?

      那几天,父亲常常在轾轩空下来的房间里久坐,深夜仍在凝视父子俩拍过的一张旧照。它被压在书架上一块射击比赛的金牌底下,看得出二者都是傅轾轩十分珍视的物品。

      照片上,年轻的父亲,带着两三岁的男孩,在九十年代的公园划船,蓝天白云的底色,父亲把男孩抱在膝上,水花四溅中双双比着剪刀手,露出酷似对方的笑。

      母亲说过,这张照片是狄伯伯给拍的,兮尔记得狄伯伯这个人,他是父亲最好的朋友,却在她很小的时候人间蒸发。

      后来傅轾轩大些了,不知为什么,就没再跟父亲单独合过影了。现在母亲已经开始找律师,要变更抚养权,父亲就算千般不愿,也不会去跟她争什么的。

      兮尔在家也呆不住了,打算去看看弟弟,更何况,她也尚未释怀她和洛承宽的龃龉。正值暑假,她就跟父亲说自己也去母亲那边住一阵。

      见到傅轾轩后,她看得出来他的情绪非常之差,跟父亲一模一样,话很少,弹弓也不练,还不知从哪儿找了两包烟来抽。

      她也没劝他,只是陪他看了很多周星驰的喜剧片、没日没夜地在PSP上打极品飞车、把母亲的旧电脑拆了又重装,电路板自燃,一股烧烤味。

      他们琐碎地玩东玩西,好像仍是从生命初始时就有的伙伴。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都没有再谈起洛承宽。

      在一次跟安安的通话里,兮尔才得知了十九中校门口和凉菜馆里的那场争端,原来那天傅轾轩真的跟洛承宽闹了不愉快,而且没多久,洛承宽就被打伤了,又有字条之类的证据,任谁都不会觉得是巧合。

      当时安安先走后,两个男生是否有过进一步口角也不得而知,傅轾轩脑子一热,纠集几个狐朋狗友在南门堵住洛承宽的去路,要向他讨说法,也并非不合常理。傅轾轩虽然是个没坏心的孩子,但这个年纪的男孩,谁不是血气方刚,争强爱斗?他书包里还有工地上捡来的现成武器,一言不合,加上群情激愤……

      可是事后,傅轾轩为什么没有扔掉其余铁管?难道是为了安安所说的聚会?

      兮尔胡蒙乱猜,又觉得统统不对。

      但她并没有去追问弟弟,他过得够糟心了,她才不是那种胳膊肘往洛承宽拐的人,那个小人,被打了一顿又怎么样,他不就是欠打吗……

      可是,她有时怔怔地望向轾轩,心里仍禁不住发问,你怎么能那么做?

      几天后,丁菀被上司派去地球另一边出差,留下两个孩子在家,有些放心不下。傅轾轩又铁了心不肯回父亲那边,丁父丁母还没退休,也十分繁忙,丁菀就让姐弟俩先住到太婆,也就是她自己的外婆那里去。

      其实她这么做也有私心,这样傅霆海就彻底不知道儿子被她藏到哪儿去了,她绝不会让他钻了空子。

      85岁高龄的太婆身子骨健朗,老伴两年前过世了,一直是保姆在料理她的饮食起居。

      太婆住在一片城市边缘的小社区,没有城中的吵吵闹闹、尾气漫天,多了一抹恬静安乐,医疗设施齐全,居委会的人都十分热心,太婆成日跟邻居下棋遛弯,或是在家侍弄花草、养养金鱼、听听京戏,过得颇有滋味。

      前不久,在太婆家干了五年的保姆辞职了,回老家含饴弄孙,接任者是个刚满18岁的小姑娘,据说跟太婆很合得来。

      兮尔和傅轾轩进门,放下拎着的礼品,满头银霜的太婆就笑呵呵地跟两个孩子各抱了一下,“一学期不见,又长高了!兮尔是大姑娘啦!瞧瞧轾轩,可不,太婆非得拗起脖子,才能把你看个够呢!”

      礼品中有两尾瑰丽而活气的锦鲤,太婆见了,喜不自胜。

      “我就稀罕这个!小水啊!过来看看这锦鲤!放进咱们鱼缸里又是一景!”

      傅轾轩朝着太婆喊话的方向望去,阳台上有个择菜的姑娘,在一张小板凳上侧坐着,拍掉了手上的菜屑,逆光的影子非常纤瘦。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起身向他们走来,头很低、声音也很低,说了声“你们好”,然后很小心地在傅轾轩的脚下拎起锦鲤的袋子,齐耳短发遮住了侧脸。

      傅轾轩礼貌地退后两步,以免自己的鞋子太靠近人家姑娘的脸,纵然他的球鞋刷得很白,纤尘不染,但她实在把头埋得太深了。

      当她靠过来的时候,一种类似草珊瑚含片的清浅气味扑到他鼻际,还挺好闻的。

      傅轾轩寻找着角度去打量她,然而,直到这个“小水”怀抱两条锦鲤隐没在走廊后,他也愣是没看清她的芳容。

      祖孙三人坐下来吃了些点心,傅轾轩为牙口犀利的太婆剥着榛子,家长里短地聊了一会儿。

      这时,太婆看了一眼挂钟,就拄着拐杖站起来,说自己要去房里听一档收音机节目,她就好这口,每天可以不吃饭,但绝对不能不听里面的人唱戏。

      太婆前脚刚进屋,兮尔的手机就响了,是父亲的电话,估计要问她和傅轾轩住到谁家去了。

      兮尔烫手山芋似地接起来,绞尽脑汁圆谎。

      傅轾轩脸色暗了暗,转身回避。

      他走到阳台上,扶着晒热的窗栏,这里种着太婆的各色植物,花木葳蕤:苍茫葱茏的云竹,厚实的宝石花,粉莹莹的九重葛,碧泽泽的芦荟……

      整间阳台清香四溢,草熏风暖,傅轾轩轻吸口气,感到心旷神怡,这几日的浊气也消散了些。

      墙角有一盆君子兰,叶片上停着一只暗绿色的金龟子,傅轾轩是个颇爱观察细物的孩子,正如沈复《浮生六记》中所言,见藐小之物便要窥其纹理。

      他凑到花盆前想看个仔细……谁知,就是这么毛躁躁一挪步,就跟阳台外面走进来的人撞了个结结实实。

      那闯入者抱着一只足以遮挡视线的大塑料盆,瘦巴巴的身形在盆子的衬托下,小得不盈一握。

      她的脸怪异地偏向右侧,就像一辆自行车打偏了扶手,撞上不明物体也是在所难免。

      而盆里满满的水,就飞流直下地浇在了这不明物体的身上。

      水中飘出一股浓郁的鱼腥味……

      傅轾轩被呛得打了个喷嚏,肩膀以下浇成落水狗,衬衫的浅蓝变深了些,散发着与颜色不符的恶臭。

      而那个盆仰人翻的姑娘已经被撞倒在地。

      傅轾轩本就心烦,碰上这等衰事,当即无名火起,也不管对象是谁,吼道,“你没长眼睛啊!”

      小水用手撑地想站起来,脸依然偏着,就像忍受牙疼似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清……”

      “你走路不看路?喂,你脖子是歪的吗!”傅轾轩闻着自己的“奇香”,真想拔刀自杀,“这是什么水?洗碗水?洗脚水?”

      “是鱼缸里换下来的水,用来浇花的,阿婆说这样浇花有营养……”小水白净的侧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营养?那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很滋补?你怎么不拿点肥料涂我身上?”

      “不不不……”小水双手乱摇,磕绊道,“你……把衣服脱下来,我这就、这就给你洗。”

      “你给我洗?我怎么敢劳你大驾?喂,你干嘛不肯露脸?想肇事逃逸么!”

      傅轾轩见她扭捏的挡着脸,不由得更加愤慨于她的不敞亮。

      他早就对叶子上那只金龟子失去了兴趣,取而代之的是蹚过一地的水,猛一俯身,去细瞧小水犹抱琵琶的脸。

      他跟女孩们嬉闹惯了,连虞荟那样的男人婆他都敢调笑两句,他才不管这个姑娘是比他大三岁的保姆,不依不饶地把她扳了过来。

      小水的力气如何敌得过他,右脸就这么沐浴在绚烂的夏日下。

      傅轾轩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像见了鬼。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嘴里像塞进了一团干泥巴,发不出声来。

      小水的右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白色与粉色瘢块,从额头一直到脖子之下,交错密集,像剥落的砖墙,又像一幅狂想症艺术家的画作,充满破坏欲。

      在这繁花绽放的阳台上,她是一只揭去了人皮的花妖,大团伤疤就如华美假象下的虱子……

      更令他无法忘怀的,是她猝然睁大的眼睛,蓄了一层薄薄的泪水,半惊半泣,仿佛一触就要落下来。

      她似乎是伤心了……

      他气哭过很多女孩子,从没觉得自己出格过,可这一秒,他忽然就有点懵了,什么三头六臂七十二变统统使不出来了。

      但小水人如其名,就像一池很容易散去涟漪的水。

      很快,她低下了头,一声不吭地绕开他,拿来拖把将阳台的水拖干净,把大塑料盆抱回手里。

      傅轾轩仍是一身腥湿地杵着,背上溽热的衣料被夏风吹得贴在身上。

      他话都说不清了,“你……你的脸怎么……其、其实我……我没想……”

      小水没让他把话说完,快步离去,“少爷,你该去换件衣服了。”

      最后,傅轾轩换下来的衬衫还是由小水洗干净了,他讪讪地同她争了争,可她只是往他手上瞟了眼。

      “少爷夏天就生冻疮吗?这样的手还是不要洗衣了吧。”

      傅轾轩灰溜溜地走开了。

      他远远望着小水在他的衬衫上打肥皂搓洗,皂液溅进她眼里,她用手去揉。

      衬衫湿淋淋地被她提起来,挂上衣架晾出去,像一面蔚蓝旗帜。

      这是除了家人和孙姨之外,第一个给他洗衣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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