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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43 ...

  •   夜愈深,呵气成霜。外面除了尖哨的风声,什么也没有。那些小弟们大概睡了,不再传来划拳骂娘的动静。

      到了后半夜,房顶上接连不断地锵锵作响起来,像上帝发怒撂了棋盘,一颗颗失控的棋子乱抛乱打,都是冻雨和雹子。

      气温骤跌,单薄的大衣不敌冬夜的酷寒了。闵心感到脚趾头都冻得硬了。

      她想到傅霆海带着伤,又没吃什么东西,该多么难熬?

      她替他搓着手脚,想让他稍微暖和一点,即使他的四肢摸在手里已经与角落里的砖瓦石块一样,没有一丝热活气。

      傅霆海任她做着这些,像个四仰八叉的懒汉。

      “……闵小姐,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

      “什么事?”

      他笑,“我说出来你不许急。”

      “看你这表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头也不抬,不停往他掌心里头哈气。

      “海汐她……交了个男朋友。”明明有气无力,他仍要拖长声调。

      闵心手顿了顿,又接着搓,“大姑娘了,有什么稀奇?”

      “你猜猜是谁?你见过的。”

      “谁啊?总不至于是你儿子。”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哑然失笑,“闵小姐,你还真聪明。”

      这下换她被噎住,瞪圆了眼睛,淡定不下来了,“当真?”

      “骗你干什么?喂,你说,老天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这回是真的惊着了,跌坐在地上,“该不会是你故意捣鬼,你把他们送作堆,好满足你的阴暗心理……”

      “我绝对没有!他们很早就认识了,你错怪我了……”他憋着笑。

      她还是恼极了,“错怪你什么?你敢说你不想看到他们这个样子?”

      “好好好,我想,行了吧?我就是喜欢看他们在一起,不管是聊天,吃东西,还是并肩走路……就像……“他顿了一下,“就像看见以前的你和我。”

      她愣了一会儿,“他们很相爱吗?”

      “当然。”

      “……相爱有什么用?傅先生,你够爱我了吧,我曾问过你后不后悔,你说你后悔了,其实我也是……我宁愿自己爱上的是一个最普通的男人,不必有人来告诉我,我选的是最难的路、是最不该和我有瓜葛的人……我的女儿,她不应该过这样的人生。”

      “可我觉得很好啊……看见他们那样,谁都会羡慕的,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他们好好过一辈子,当作是替我们过一辈子……我告诉过自己,永远都不要让他们知道过去的事,我会把那些事全都烂在肚子里……”傅霆海说得多了,又有点喘起来,“但现在,恐怕不能了……外面该闹破了天了,瞒不住了。”

      闵心默然,心中翻江倒海。

      难道女儿也要重历一遍她当年的心碎?

      傅霆海还在喋喋不休,但眼睛已经无神,躺倒在她腿上,靠着她的肚子,“我有时候会想到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孩子,也会遗传我俩吗?会不会长得有点像你,有点像我?如果能有你这样的眼睛就最好看……闵小姐,虽然我们没福气有一个孩子,但那样我已经很满足。”

      “像我?我都忘了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了。我早就不是原来的她了……”

      “不管你是闵心也好,还是别人也罢,我都知道是你。”傅霆海胡言乱语,“你是谁,对我来说都没分别,你当初的样子都在我脑子里……”

      “真的?”

      “对啊,你脸上的这一块,以前肉肉的,像小兔子鼓着腮帮子……还有你的鼻头,圆圆的,你总说是因为我捏得多了……那时你27岁,眼角也有一点点纹路,笑起来很纤细,我喜欢你的细纹,现在这样我也喜欢,像是一块玉石,什么形状都一样的美,闵小姐,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变。”

      “别说这种蠢话。”

      “我一直都能想象,你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你的每一种样子我都看得到,你不要觉得没有从前好,咱们岁数都大了,我最渴望的就是看着你和我,一点一点变老,那样才好。”

      “好了,我知道了……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吧。”

      “嗯……我是累了。”他的躯体缩成一团,渐渐像在呓语,“闵小姐,这破地儿真他妈冷……你能抱着我吗?”

      闵心用手搂着他。忽然之间,像醒过来了一样,开始紧紧地抱住,抱住烫得像一块火炭的他,咬着倔强的唇,用全部的身体为他御寒,“警察会来的……快了,快了!”

      “警察来之前……你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她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肯应承,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可以没有原则,哪怕被他套牢一生。

      “你还没有见女儿一面,这个时候你本该在她身边。我知道,你没有那么爱我,你一直更心疼女儿……答应我,从这里好好地出去,和女儿一起生活,拿到我的遗嘱,受傅家的庇护,远离铜蛇庄,安安稳稳过完余生!不要管我,更不要为了我,答应韩十三和陶七任何条件,任何条件都不行,懂了吗?”

      闵心在他的追问下沉默。

      “是我欠你的,你别再为我做任何事。否则,就是比杀了我还残忍,别那么做。”

      “好,我听你的。”她抚着他冰冷的短发。

      “你得发誓。”

      “我不信誓言,既然你信,我就发誓,行了吧?”她用外衣把他包起来,“别想这些了,待会儿我去向他们要些吃的,如果还疼了,就告诉我,我还有药。”

      刚才的一番话像是耗光了傅霆海的力气,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再说什么。天冷得不像人间,她抱着他,像固守着一座纪念碑。

      他在发高烧,正好使她取暖,融化她胸口的沉疴冰山。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热源,却也正在冷却。

      她总是忍不住去探他鼻息,“别睡,别睡……”

      韩十三的小弟有时候送进来一点食物和少量的水。他们不再对傅霆海动粗,但也没有对他更加仁慈。闵心试过向他们讨一些生火的东西,却遭到断然拒绝。

      “哪有那玩意儿?我们还不够烧的呢!韩先生说了,谁知道你们什么花花肠子,放了火引警察来是不是?”

      不过众小弟也知道,韩先生心里一直都有闵心的位置。而且,万一傅霆海真冻死了,大家也落不着好,权宜之下,给了她半壶热水。她如获至宝,喂他慢慢喝下。

      外头送进来的食物都是馒头饭团之类的,她看了看,不是馊的,已然很好,她一分没动,全给了他,只骗他说自己在他昏睡时吃过了。

      她和着水,把吃食泡软泡热,连同剩下的一点怡口莲,塞进他紧抿的唇缝中,几乎有些诚惶诚恐,好像怕这来之不易的一点维持生命的物质会被人予取予夺。

      果不其然,当晚,有个染着鸡冠黄发的男子,像是这里的领头人,冲进来一脚踢翻地上的碗壶。

      见里头已经吃光喝光,他暴怒道,“对人质够他妈好啊,伺候得他们舒舒服服,让他们有力气跑是不是?”

      众小弟忙赔不是,说不想闹出人命。

      鸡冠男大笑,“阿玫小姐说了,做人就得狠,要是稍稍放松,到手的鸭子怎么飞的都不知道,咱们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们真当韩先生在乎他的命?”

      于是,在那之后,就是饥饿。小弟们没再送吃的来了。傅霆海也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更多的时候他处在一种休眠的边缘,醒来并不是由于她的呼唤和催促,而是身体上的疼痛,尤其是胃部。

      他要的止痛药剂量很大,她根本没有带够。腹痛中的他青筋暴起,再不服输的铁汉,亦是血肉之躯。她自己只着一件单衣,将所有的衣物都凌乱地拢在他身上,像包裹着自己无望的希望……

      头顶的屋漏处,飘下雪花来,越发的大了,碎屑纷杂,像上帝吹落了一大片蒲公英伞。

      那些雪白的生灵急速撞着,往这囚牢里俯冲而来,仿佛用不了几瞬,就可将他们淹没成无。

      闵心听见屋外讲电话的声音,唔呀唔呀的,语含不快,小弟们大概是得到了什么坏消息。

      这让她产生一点寄望,却又畏惧铜蛇庄狗急跳墙的下策。

      没有人再进来打扰她和傅霆海,天地之间仿佛人迹罕至的荒原绝壁,时空停顿,宇宙亡陨。

      只他们二人,以这样的姿势依偎在一起,渐渐成为塑像、顽石、作古的冰封。

      “你看啊,在下雪呢……”她轻拍他的脸,“你觉得好看吗?你快睁开眼啊……”

      他短暂地睁眼,又沉沉地闭上,逐渐不怎么答应她的问话,只偶尔“嗯”一声。

      “不要睡,我求你不要睡……你睡得够久了……我们聊聊天好吗?”

      “聊……”他咳嗽,贴着她的手腕,“聊什么……”

      “年轻的时候,你还说要带我看雪呢……自我们认识以来,岭城没有下过这样的雪,没想到今天是在这儿。”她新奇地说。

      “我带你看……带你看雪……”他好像只会重复她的话。

      她记得自己曾在大洋彼岸与乐杰一起看雪,那是个圣诞节,乐杰拿着两只挂了铃铛的绒球,在她们母女的眼前晃着,光影缭乱,“阿楠,你喜欢雪吗?”

      她没有听见丈夫的发问,望着窗外的鹅毛纷飞,心中想的只是那个允过她终生之诺的男人……

      “我们大学四年,岭城没有飘过一片雪花。”她轻声细语,抚着傅霆海嘴角的血渍,“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照样很快乐,我常常去你学校找你,蹭你的课,下课了咱们就去图书馆,或者文艺社,再去校门口喝一碗紫芋粥,夏天就是冰儿脆响的酸梅汤,喝完了,我们在湖边挽手散步,坐在石头上,你给我念小说,念莎士比亚的戏文……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他双目紧闭。

      “遇到你值日的日子,我留下来陪你……你写在黑板上的答题步骤,我总舍不得擦掉……我提着个水桶抹窗户,那时的窗子真亮啊,窗外的蝉吵得很……那时的我,常常想到一生一世,却根本不知道一生一世是个什么东西……”

      他想微笑,嘴角却有千斤重,想起那扇窗前明亮的日光,映着她薄薄的裙子,依稀透出纤秀的腿……班里无人时,他们在角落里亲吻,他在黑板上写爱她,她飘起的发像是早春初醒的柳条,拂到他脸上,让他异常的暖,仿佛此刻外头已经不是落雪的天……

      “傅先生,我们来讲讲以前的事,你想听哪一桩,我都能一五一十说给你听……你不是最念旧的吗?你爱听这些的,是不是?”

      “嗯。”他像被吵醒似地抖了抖。

      “以前你在酒吧驻唱,和乐手一起去公园练团,大家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圈,弹吉他,吹着口琴唱歌,草间飞着很多小虫,你挥手替我赶跑,我喜欢挠蚊子包,你怕我挠破皮,抓着我不让我动……那时我们爱唱什么歌?好像是这么唱的……”她迟疑不定,断续地哼起来,“是否你还记得过去的梦想,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但愿你会记着,永远的记着,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①

      风雪沙沙,将她的歌声埋没……她低头贴着他的脸,相触时一片冰凉的泪,“傅先生,你再给我唱一次,好不好?你再唱首歌给我听吧……”

      “我很冷……我想睡。”

      “你不能睡!”她几乎是控诉了,“你醒醒啊……”

      当日出的第一缕曙光照射进了屋漏处,留下明炽的雪光。

      天亮了,闵心也随之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她明白期限到了。

      韩十三答应给她两天时间。

      而她赌输了,大雪封山,警察没有赶到。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歌词引用自罗大佑《闪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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