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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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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心坐在冻得发硬的干草堆上,听见外头的门锁转了好几圈,仓库的铁门已经牢牢咬合。
这是她自己选的。
她终于在这里,在她孤注一掷的阵地。
傅霆海还昏迷着,阴惨的脸上是两道结着血珠的浓眉。
她把他移到自己膝上,缓缓翻起他的上衣。
他胸背、腰腹间满是乌青黑血……她的心凉了半截。
也许是折腾到他的伤处,他痛醒,一头的冷汗。
迷糊一阵,才搞清楚是她,“闵小姐……你在非礼我?”
闵心轻声啐道,“你都这样了,谁还对你有兴趣?”
“那你就,离我远点……”他趁着还能连贯地说话,好像要把怨气都撒出来似的,“你不是去找女儿了吗?你来干什么,成心气我……”
“来都来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了。”闵心冲着这间屋子唯一的天光,也就是屋顶的破漏处望了望。
天已经黑下来了,她能看到一点蓝星。
来的路上,她头上一直罩着黑布,只闻到这一片的空气好得出奇,“这,该不会是深山吧?我看很有可能。你一个人在这儿死扛,真能等到警察翻山越岭而来?别逞能。”
“我好得很,用不着你拖累,你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你知道吗?你和丁菀,都中了别人的奸计!你们……”
“也不知道中了计的人是谁。”闵心很没良心地取笑。
傅霆海竟无法反驳,愠怒地偏过头,对着墙不说话了。
闵心叹了口气,也知道他活到这把岁数,商海里浮沉,何等的谋虑,绝无可能听凭绑匪瞎作弄。之所以答应这荒谬的换人质条件,还不就是因为那是她的养女。
“你教出来的女儿怎么是那样。”傅霆海不满地叨咕,“她一点也不像你养大的。”
“她就是我养大的,她和闵心是一个样。”闵心轻轻把他的肩膀转过来,“我就是个坏女人啊,你现在领教了吧?若不是我,你哪有今天的狼狈?”
说完,冲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几枚饭粒大小的药片,“来,吃点止疼药吧,别硬撑。”
“你怎么带来的?”
“我缝在袖子里,就在假肢这一边。别的东西带不了,几粒药片他们还是不会发现的,这个不用水就能咽。”闵心像哄小孩似的,“先吃一粒?”
他别过脸去,“苦,不吃。”
“怕苦是吧?”她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团手绢展开,里头是颗糖果,“喏,这是我店里的猫儿喜欢吃的话梅糖,还剩了一颗,特意带给你尝尝,你要不要?”
说得好像他也是只猫,而她是他的饲养员似的。
傅霆海露出一种不屑于搭理她的眼神。
可是,都到这个地步了,他全然不能自理,只好任她宰割。闵心自作主张将药片塞进他口中,他干巴巴地下咽,舌根简直苦得发硬。
闵心用手绢擦擦他流到口角的鼻血,又强行掰开嘴喂他吃糖,“甜吗?”
一接触那糖果,麻痹的味蕾好像给乱针扎醒了,他不断冒口水,浑身抖了三抖,“我去,酸透了!”
“就是要酸酸你,让你醒神,别睡过去。”她微笑,又伸手托在他嘴边,“你不喜欢就吐出来?”
“我饿了。”他闭上眼睛,糖咬在嘴里嘎吱嘎吱的,表情痛苦又享受,“我现在连树皮都能吃下去。”
她还捎来了两块怡口莲,先给了他半块让他补充热量,余下的省着点吃。
她这一趟是从宠物店过来的,因为怕狗儿误食,店里平素不会放巧克力,她仓促间也来不及去买,找来找去就这两块。
傅霆海近乎把那半块生吞下去。过了一会儿,药效也像是上来了,他眉头终于舒展了些。
仿佛恶斗后筋疲力尽,他的身体不再蜷着,像一堆散掉的零件摊在铁板一块的水泥地上。
外头呜呜地刮着风,像漏气儿的山笛,有断落的枯枝插进屋顶的破缝,抖下一串冰珠,叮叮咚咚。
闵心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盖在他的身上。可他非说不用,让她穿着。她便坐过来一些,这样两人就能一起盖着了。
傅霆海已经平静了很多,身上覆着她的衣服,有种温暖的绒香。
闵心用手拨弄着他汗湿的短发,里头什么也有,尘土、碎草、血、沙子,还有玻璃渣,她一点点给他捡出来。
“闵小姐。”
“嗯?”
“这一路上,他们对你还客气吗?”
“他们若对我不客气,我就该成了你这个样子。”她鄙视地笑笑。
“我看上去是不是很糟糕?”
“你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她拿手帕接了屋顶的漏雪,打湿了,轻轻替他擦脸,“别躲,别乱动。”
他不动了。低头就闻到她身上的独特味道——像是药涩夹杂着一些干花气息。
有她真好。
他一瞬间甚至有点自私起来……
既然她来了,那就别管对错吧。他不得不承认,在多少次的昏厥中,在理性沦亡的时候,他不是没有盼望过此刻。
“你实话告诉我,韩十三为什么肯把你留在我这儿,是请你来劝我的吗?”他问。
闵心看了他一眼,“我能劝你什么?劝你为了自己的命,把深衡拱手送上?你会肯吗?一旦铜蛇庄占有岭城的建筑业,不知是业内多大的风波,你会看着他们这样得意?而且,没了公司,你也很难护家人安稳,所以,对于深衡你会誓死捍卫……我早就明白了,你的人生,一直都是为别人活着,事事自己打碎牙往肚里吞,你的命那么贱,悄悄死在这冰冷的仓库里,都没人知道……可我不希望那样,我来这里,只是不想你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下场如何凄惨我都蒙在鼓里,我还没有害够你,不能让你就这么算了。”
“你是怕我死了?”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傅先生,你难道不明白,万一你死了,深衡更加保不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才能翻盘,不是吗?”
“其实没关系,我不会输的,知道么?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深衡依然会很好。”半干的冷汗浸透过衣衫,傅霆海的牙齿微微激将起来,“本来,我早就应该去死了,如果不是你出现在婚礼上,我可能都已经不在人世,身后事我都安排妥当了,谁也不用担心……这个世界有我,没有我,都不会有太大的不同,真的。”
“停!我这不是出现了吗?”闵心去捂他嘴。
他仰面向天,沉默了一会儿,才苦笑道,“那你,怎么就不能早点回来?……就算你不回来,至少也告诉我你没有死,那样我什么都能挺过去。可你存心捉弄我,你花二十年,布这个局……到头来,我们就在这里了,你满意了?”
“不太满意。”她老实承认,“其实,和我想象得也不太一样。”
他吃力地抬手揉她脑门,“怎么傻兮兮的啊,你。”
“傅先生,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问你。”闵心支着颐,认真地望着他,“你亲眼看见她死了,可你为什么还能认出我?我从不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她的影子,但阿宽结婚那天,你一眼就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嗯……那天,你走进宴会厅,我感觉,好像不是你活过来了,是我自己又活过来了,你懂吗……但那还不够,如果你只是某些特征让我想起她,我不会那么确定的,闵小姐,你对我来说之所以特别,只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我没有梦见她。”
“什么意思?”
“我很想她,每天晚上都梦到她。可只有那一天,我什么梦也没做,我以为那是个终结。是她不要我了。”他露出一点笑容,“没想到是个开始……你居然来我身边了。”
“有那么玄乎吗……你是个神棍,还是个疯子?”她骂。
“每次我做那个梦,都难受死了……现在用不着了,我可以千真万确地看着你,我都没想过还有这样的日子……可是,就算我那么喜欢你,我还是生你气啊,我这辈子任你怎么报复,我都愿意……但阿宽他错在哪儿了?你扭曲他的人生,来做这样的事……还有兮尔,她有什么错?”
“阿宽是温家的后代,这就是他的命,我何尝不是养大了他?我不欠他的。”闵心冷笑一声,“兮尔吗,就是和我一样的傻女人,我为什么要在意她?你听好了,我谁都不在意,谁都可以牺牲,我的心,可以比谁都硬。”
她一口气说完,等着他的谴责。
半晌,却只听见他放低的声音,如同沙中沉戟。
“闵小姐,你受苦了。”
她轻笑,“其实我过得还可以了,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寒酸,阿宽很孝顺,店里挣得也不少,我是商人的女儿,做点小本生意没什么难的,痩死的骆驼比马大,荒山里还有活人呢,我又算什么。”
“我不是说这些。”傅霆海深呼吸,压制了一会儿,眼里脏污的液体还是缓缓冲刷过脸上的血痂,“哎……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不是说这些。”
她安静了一会儿,鬓角的发垂下来,徐徐摇荡。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试着拢住他的手背。
“傅先生……我知道,你也受苦了,你真的受苦了。”
这好像是他们最坦诚的一次对话。
二十年来,彼此折磨着,却像打了平手,谁也没有更幸福。
她放纵自己在他看不清的黑暗里流泪,感到心里的伤被这热泪一浇,开始有些被医好。
这令她惶恐,有些伤是不可以好的。